一连七日,品珍楼辰正开门,人群蜂拥而至,亥正打烊,众人不舍离开。日日盛景,便是今儿已第八日也不曾断过。
多宝楼外,萧条万分的门栏边,于成抱臂站着,满眼不屑地嗤道:“哗众取宠的玩意儿,我呸,看你能撑几时。”
一旁洒扫小厮不小心碰到他黑色革靴,于成脸色更阴上半分,“眼睛呢?长着无用本少爷可以帮你去掉这个累赘。”
“东家饶命,东家饶命。”负责洒扫的小厮急忙跪地求饶,可仍被两人架着胳膊拖走。
此番闹剧悄然落幕,品珍楼众人浑然不觉。此刻,他们正忙着招呼前来参与拍卖的客人。
玉雕一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有玉雕匠师创出前所未有的雕品,可在本店进行拍卖。说是拍卖,可也不过是二楼腾出个大点的包厢,价高者得罢了。
二楼琳字房,位左,实为僻静之所,可今日却有些喧闹。
房内有一高台,高台之下摆着一百四十把圈椅桌案,此时坐得满满当当。高台之上,便是今日的拍品——云竹盆雕。
此雕品已在楼下展出七日,实是赚足了名气,上门来求者不计其数,皆被于阮一句“七日拍卖时,价高者得”挡了回去。
虽如此,众人也不觉冒犯,反而兴致更加昂扬,这才有了今日盛景。
“张员外也来了?您瞧着这般绝世雕品今日会花落谁家啊?”台下一臃肿富态的男子问道。
坐他身旁的张员外拱拱手,客气道:“话落谁家张某不敢多言,只是各自尽力而已。孙员外您说是不是呀?”
孙员外呵呵干笑两声,敷衍应“是。”
台下众人攀谈接耳,言语之间尽是对云竹盆雕的赞誉。
单是从门口行至台上的短短一程,许欢言都不知听了多少遍“巧夺天工、精妙绝伦、鬼斧神工”诸如此类赞美之言。
唇角忍不住上扬,许欢言缓缓走上台,扬声道:“承蒙诸位赏脸聚于我品珍楼,小女姓许名欢言,各位可唤我一声许小师傅。”
“许欢言?可是云竹盆雕的掌锤师傅?”台下有人问。
“员外慧眼,正是在下。”
随着她一语落下,台下窃语渐起,虽听不清具体说什么,但那番指点的不赞同的眼神,许欢言却是看了个明白,脸色稍沉,心中虽有不虞,但面上仍带着笑。
“女子之身,怎可这般抛头露面!简直是伤风败俗!”台下有人斥道。
许欢言不作声响深吸口气,朗声驳道:“敢问王员外,女子可与男子一般俱是人?”
“我也未曾说过不是。”
“既都是人,既都长有脸,为何男子四处奔走拈花惹草、娇妾美婢,不以为耻,而女子单是奔走便已是伤风败俗呢?”许欢言一口气说完,话落顿了顿又道:“诸位皆是饱读诗书之人,小女有惑,还望诸位一解。”
台下静瞬片刻,终是再无人开口,只王员外仍赖着不讲道理,“你这女子牙尖嘴利得紧,本员外大人有大量且不与你计较。只一件,将你东家喊来。玉石乃君子端方之物,怎容你一小女子做掌锤师傅?”
“王员外此言——”
“欢言!”
许欢言话未尽便被匆匆赶来的于阮拦住,他一身白衣,端方儒雅,手持玉扇急步上前,先向王员外道歉随后大步上台,“诸位切勿动怒,和气生财。今日拍卖由于某为掌锤师傅可好?”
“哼,这才像话。”王员外昂首应着,话里仍带着些刻薄:“一般都是雕刻该作的匠师来作掌锤师傅,于老板,你莫要告诉我这女子,就是这雕品的雕刻匠师?”
“若真如此,今日这拍卖会王某怕是要扫诸位兴了。”
“王兄此话何意,若真是那牙尖嘴利的丫头所作,今日便不该来。”
“就是!”
台下一片应和,糟乱起来。
许欢言站在一旁正欲开口,却被于阮一个眼神制止,由项大师半拉半扯着离开。
“怎么会呢?此作乃是余大师的神思,至于那小丫头,只是余大师胡闹的侄女罢了。”于阮拱手笑着解释。
“如此,倒也合理。只余大师也太过骄纵侄女了,怎容她这般胡闹?”
站在于阮身旁的余大师讪笑着却不曾开口。
门外,许欢言仍是气愤,“他们凭什么看不起女子?还说什么玉石乃君子之物,女子不可掌锤,那拍卖的云竹盆雕还是我雕的呢,一个个的还不是趋之若鹜?有本事就别买啊!”
好说歹说将她哄回了瑾院,许欢言满腹不平,气鼓鼓地抱怨。
项大师倒了杯茶递给他,“许小师傅消消气,玉石一行,确少有女匠师。渭城许多年也只出过明雅大师与你两位,更何况明雅大师一向深居简出,甚少在人前露面。实不相瞒,便是明雅大师的雕品也都寄于余大师名下方可售卖,不然,恐也是卖不出去。”
“哪又如何?过去没有现今就不能有吗?亏他们还是念过书的富贵人家,怕是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许欢言愤愤,一口饮尽仍不解气又自己续上一盏。
项大师语塞,不再言语,只寻了个借口离开。
许欢言瞥了两眼也没挽留,她何尝不知项大师只是好心想宽慰她,可她就是气不过。
女儿身又如何?都是靠着自己手艺吃饭的,女子怎就比男子低一等?
这世道对女子当真是无半分公道可言!
-
日渐西沉,前堂二楼琳字房的拍卖方结束。
今日无事,许欢言生气之余也掐着打烊点准备回家,可刚踏出瑾院就遇到疾步赶来的于阮。
“欢言。”于阮唤她。
许欢言不语,故作没看见。
两人擦肩之时,于阮却拉住她腕间,语气有些无奈:“还气着呢?”
“放手。”她挣扎几下,冷声呵着。
谁料于阮更用上几分劲,将她钳制更紧,“你听我说,今日也是情急之下的缓兵之计。如今最重要的是保住品珍楼,掌锤师傅只是一件小事不是吗?而且你看。”
于阮将手中契书扬了扬,眉宇激昂,眼睛弯如月牙,嘴角笑容更是藏都藏不住,“今日拍卖效果很好,结束后还有不少人抢着来下定金。今日之后,品珍楼的名声算是彻底打响。而你,许小师傅,将是品珍楼的台柱子。”
“许小师傅,日后还请鼎力扶持啊。”于阮松开她,故意拱手行礼逗她。
“东家客气了。契书仍在,怎敢不从。”许欢言揉揉手腕,没好奇地瞥他一眼,呛道。
于阮低头凑过来,逗趣:“怎的,还气着呢?”
许欢言不语,避开。
孰料于阮又跟过来,“掌锤师傅一事确是我错了,本想着让你露个面,也好替你打几番名气,不曾想竟闹成这般。可欢言,客人大于天,那般情况,也不得不委你几分。”
“莫气了,我与你赔不是。”
许欢言这才偏头看他,“阿阮,你是不是也觉得女子就该守着及笄嫁人,后相夫教子,在宅院了却一生?”
“怎会!女子与男子并无不同,若有,也是这世道的偏见。欢言,我知你宏愿,也定会助你。”
“当真?”许欢言转身,定定地看着他。
“自然。”
暮色蔼蔼,轻盈月色挥洒而下,落于两人肩头,似是在做见证。月光下,两人相视许久,方才会心一笑。
“我信你。”她说。
-
此后数月,许欢言都在瑾院内专心备货。
自云竹玉雕后,品珍楼生意一日比一日红火,前来下定人数颇多,对比之下,对面多宝楼更显惨淡。
多宝楼前厅,于成黑脸而立,店内伙计战战兢兢,生怕出半点差错。
昨日有一人只因茶水过烫就被拖去后堂挨了几大板,听与他同室的伙计说,昨日被扔回来时血肉模糊的,干涸的血与衣衫粘在一起,便是上药都麻烦。
思及此,多宝楼众人行事更加谨慎,生怕引火上身。他们都是签了契书的,一时半会儿也跑不得。
好在于成踱步上了二楼。
二楼窗栏处,于成背着手,盯着品珍楼熙攘人潮中一抹白,神色一寸寸阴鸷下来。
瞧他神色不对,身后老仆王叔急忙倒了盏递上去,宽慰道:“少爷勿恼,他今日如此风光倒也未必是好事。”
“此话怎讲?”
“二少爷您说,如今他下定之人众多,一方面是因着新雕品;另一方面也是因品珍楼在渭城经营多年,是以他们信任品珍楼,品珍楼也自信诸多定单均可按期完成,可若他们不能呢?”王叔偏头微笑,细缝儿似的眼中透着精光。
于成来了兴趣,“继续。”
王叔连忙应“是”,附至他身边私语。
渐渐地,于成笑了,“就这么办。”
“哎,老奴这就去。”王叔说着急忙退下。只余于成一人,临窗而立,仍旧盯着品珍楼的方向。
许是有所感,一脚刚踏入前堂的于阮猛然回首,四处张望,却无所得。
“许是错觉。”悄声呢喃着,随后去了瑾院。
今日小厮传话说许欢言有事找他。
“欢言,找我何事?”于阮问。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近来下定颇多,楼内玉料储量不够,需得再买一些。”
“这事好办,我马上派人去与常供货的那几家玉料场拉货。”于阮不以为然,只随口吩咐着。
许欢言默了一瞬,道:“据目前下定数量,许得那家玉石矿未来三月产量方才勉强够。”
“竟是这般多?”于阮十分诧异,后沉思片刻道:“若是如此,恐怕我得亲自去一趟了。”
话落便匆匆出了瑾院吩咐小厮备车。
马车从多宝楼前疾驰而过,带着几分急燎。
多宝楼二楼的于成,将一切尽收眼底。
行至桌边撩袍悠然坐下,身边伙计急忙斟茶。于成抿了一口,喟道:“今日这茶,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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