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攸是在二楼消防通道的大门后找到周女士的，她长发贴脸，颊色凄白，一双眼睛浑然无神，刑攸搀扶着她回到病房。
正在置气的王玲本是想好好劝劝刑攸，眼见一脸憔悴的周女士顿时脸色难看，扶着她放在空床上，她问：“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刑攸摇头，道：“我就突然发现周阿姨一天都没回来，再出去找自己一个人坐在逃生通道的铁门后缩着，我也不知道她看见什么了。”
王玲正说：“我去喊护士过来。”
被悲痛欲绝笼罩着的周女士忽然抓上她的手腕，声音轻飘飘的如幽灵般飘荡，“不用了，就这样就好，就这样……就算了吧。”
王玲看了眼神色复杂的刑攸，她沉下心仔细琢磨这事，她惯会和李知勉一样揣度人心，能让她如此肝肠寸断的必然是李知勉或者是她的丈夫。
李知勉和往日一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假使真的有什么不好的情况要发现，那医生护士早就把这间病房挤爆炸了。
眼下又是这副鳏寡孤独的愁情，刑攸很精确地猜到周女士先处的状况，拉着王玲在门外说明白，王玲和她的争吵到此为止，两人更加关心周女士的精神状态。
如果周女士和王玲一样活得稀里糊涂，那即使丈夫去世了，她也能活得很好，甚至是在免去一人的监视之后，过得更加自由。
经过剩下至深夜几个小时的观察，刑攸确认，周女士变成了形容哑巴的疯子。
安静地，蓬头垢面地守在儿子身边，几个小时连屁股都未曾挪动过，刑攸心道这不行，再这样下去就等着精神跟身体都垮下去吧。
她去餐厅买了粥和青菜，加上两人清晨买的水果，凑齐了一顿健康便利的餐食，刑攸举着胳膊喂到周女士嘴边，她目光呆滞盯着眼前虚无中的一点，不停地念叨：“阿弥陀佛，我做错了事，活该死丈夫绝儿子。”
刑攸皱眉：“……”
周女士神经上是多么赢弱，又是多么强大，不断累积起的压力将她在一日之间击败，那些献祭给青春年月的思念转眼都深深篆刻在她年轻的面容下，永久地留在她的身体上。
王玲站在刑攸身后，看着周女士这般无法自理的模样，顿时觉得心冷身寒，就仿佛她也经历了丧夫失女的地狱惩罚。
周女士也不张嘴，只是不停地咕哝这些话，刑攸便放弃了，将碗盘放在她身后的床头柜上，对着她时有时无的自理意识叮嘱道：“饭就在你后面放着，饿了就吃。周阿姨，你……放宽心。”
刑攸是嘴笨一点的，她不会大费周章想些安慰人的话，但现在她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这样的寂静与虚无，这样的光洁的白窗和病房，这样的苍白的长脸和眼睛。
刑攸在傍晚时去花卉市场买了盆绿萝，放在窗台边上，周女士一晚上都没动过屁股，刑攸坐在她对面，与周女士默默相视片刻，褪去稚气的面庞带着少年的气息，让周女士眼前一亮，像是认出这不是她的儿子，不是她的女儿，她便又黯淡下去，眼皮沉重地整个人都萎蔫不振。
刑攸叹气想着，没了丈夫的女人都是这样失神落魄吗？
不知怎的，周女士忽然“啊”地尖叫一声，伸手出去，刑攸见她日常所隐藏起的劳愁忧苦的神情，在此时此刻正乍然冒出尖来。
周女士的动作没了下文，刑攸盯着她死人一般苍白的面颊，饱满的前庭被阴影笼罩着，以极其诡异的切割面将她的神情分出讥讽，冷漠得几乎痛苦。
刑攸看了眼时间，手机的时间格下方还有带有一条信息，她不走心地扫了一眼，手中的抹布和沙袋一样“噗”地落地，她扯过外套穿上，跑下楼。
刑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着急，或许只是担心对方会伤害她的家人，总之，如果对方是疯狗，刑攸只好变成更丑陋凶悍的丧彪。
她呼哧呼哧跑到大厅，几个护士侧身躲过脚步歪斜的刑攸，见她只冲门口跑去，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究竟是没跑到咨询台去，几个护士只把她当做饿死鬼。
“你们怎么来了？”刑攸大喘着粗气，盯着面前那位孤芳自赏、自命不凡的女人，又转头看向另一面的男生，怒气赫然，“你从谁那儿听到的消息？”
周烨南手插着口袋，耸耸肩，目光散漫和冰冷的神情很不协调，“你这事谁不知道？大家现在都知道你家的事，还有你被……呃，强迫的事。我只是来关心关心你。”
刑攸目光中挟着平静却深沉的视线，直白地盯着他，“我可没见过摆着一副奔丧脸来这里关心别人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死了。”
女人脸上没有血色，以一种有失礼貌的口气教训刑攸，“你算个什么东西，就是真死了又怎样？”
刑攸感受完女人无礼又漫不经心的态度，这可跟她离婚要名声那时候厉害多了，两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女人转而更加讽刺地瞥了刑攸一眼，这种瞧不起人的神色经常出现在一些富人身上。
女人没有改弦易辙的想法，只有豪横嘲笑刑攸的打算，刑攸耸耸肩，并不想挖苦她，“你是不是又离婚了？这次要到你的清白了吗？”
女人脸上瞬时带着几许令人不快的厌恶，“狗崽子，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周烨南拦住她，宽慰道：“好了，您老也别总是动气了。不是说好今天来看病人的吗？好歹是我的同学，给个面子算了。”
女人眼中的嫌恶不再遮拦，嚷嚷道，“你就是因为她才不帮妈妈的吧？你这几年真是越来越没管教了，都是谁把你带坏的？”
女人恶狠狠瞥了眼刑攸，其中的道理不言而喻。
刑攸担心会吵到来治病的病患，带着想要息事宁人的态度，低声说：“是，我知道您想表达什么意思，但是我不需要有谁来探望，您还是回去吧？”
女人惊起跺脚，嗓音和被掐住脖子的死鸡一般尖吼出声，刑攸急忙捂上耳朵，怎么知女人细尖的嗓音穿透力极强，臭骂道：“你个死人！别人好心好意要来看你，你还上杆子撵人，好心没好报，你就该有报应！”
刑攸被大厅内挂号排队看病的人的时间聚焦，她脸色变得难看，自尊心在心头悄悄溜过，不着痕迹。
这样的女人怎么能放她进来？心情泼辣还让人难堪，刑攸放她进来就等于给自己找麻烦，她不傻，转身就上楼去。
周烨南追着她上楼，女人趿拉着那双高跟鞋，将地板踩的噔噔响，刑攸在二楼停下脚，随后又慢吞吞地转身，警告周烨南：“你再跟着我，我就跳下去给你看。”
周烨南与刑攸四目相接，看到的只有冷冰冰的敌意和疏远，对他而言，近乎是能割断他血管的锋利、残忍的东西。
刑攸又转身上楼，周烨南止步不前，女人追上来就破口大骂，对刑攸蓄满敌意，恶语相向，周烨南垂眼，抱怨母亲的粗鄙，他无力地说：“你也是受过教育的人，怎么能这样？”
女人的骂声戛然，羞胀的脸憋住气，发青发紫才松开，像奇迹一样，女人一改粗鲁，转而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周烨南，像真真正正受了创伤的母亲，面向指责自己的亲生骨肉，“那你呢？你怎么能，因为一个外人，就这样说我？我难道不是你的妈妈吗？我难道不该是你在这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吗？”
周烨南低下眼，声音飘飘然，“不。”
两人的对话突然终止，刑攸已经上楼去了，站在病房前，看着通知的消息，两天之后的航班，校方邀请刑攸去那边生活一段时间，课程“退而求其次”一般被暂时搁置。
刑攸慢吞吞地眨眼，收起手机。
推门而入，周女士没了踪影，她在病房内转了一圈，眼皮又沉重地跳动一下，刑攸觉得心都空了，她站在原地任手臂和嘴唇哆嗦一下，转身找出去。
跑到护士站，刑攸还带着不稳的气息，“抱歉打扰一下，你们见过一个穿黑纱裙子的女人吗？四十多岁，梳着低马尾，盘着头发。”
护士戴着口罩，轻声轻语地告诉刑攸，“我见她往那边的卫生间去了。”
刑攸来不及道谢就跑过去，卫生间的隔壁楼道连接着顶层，在一角处有个豁口，黑暗的楼道内只有这一小块透露着白渗渗的天光，然而此时已近黑夜。
她意识到是医院顶楼用来照明的灯光散发出来的，刑攸顺着铁梯爬上去，站在通风口的上面，她转头环视四周，周女士已经爬上了最高处的电梯房上，往下即是医院就诊部的入口。
刑攸想都没想就冲过去，一把搂住周女士的腰，“周阿姨！你在干什么，不要想不开啊！”
周女士拧动刑攸的手指，半个身子已经落到房檐外，她不发一语，闷声和刑攸较劲。
刑攸的手臂和砾石磨蹭，现出两片深红的蹭伤，她咬紧牙扯着周女士的黑色纱裙，紧紧抱着她的腰。
刑攸急出汗，“周阿姨！拉着我的手上来！”
“攸攸，松手吧。不要再劝我了。”周女士气短似的说。
刑攸紧咬着下唇，“不可能！”
她的下巴彻底递到房角上，周女士被她拽着手臂，她疯狂挣扎扭动身体，两个嘴角下垂，眼尾散开的皱纹密集而深刻。
就这样，周女士挥动手臂，跌了下去。
“啊——！”楼下传来熟悉的女人的尖声号叫，刑攸红着眼睛咬牙喘气，心慌得犹如咽喉内卡着整个酸枣，又酸涩又刺痛。
然而，刑攸的手机响了，她没有理会直接冲下楼，在大厅外的台阶上，盯着那个头部砸在女人昂贵的包包上的周女士。
女人就势跪倒在地面上，哭嚎着指责周女士，“疯子！跳楼了！”
刑攸瞥了眼，看着她灰白发青的脸色，转身搀扶着周女士的一身软肉往急诊走。
王玲从一楼的财务处走过来，刚说“我结清了住院的费用”，转眼瞅见软泥似的周女士，慌乱地跑过来，“怎么回事？这怎么了？”
刑攸拖着她，来不及回复王玲的问题，直往急救室拖人，值班的护士搬了担架，将周女士抬进去了。
刑攸终于能松一口气，身体上的伤势看不见，头部又恰好垫着女人的包，极大程度地缩小了创伤程度。
她好不容易逮到喘息的机会，手机再次响起来，刑攸没有看是谁打来的就接通，对王玲说：“我去接个电话，你守着她。”
刑攸走出去，路过仍然处于惊恐状态的女人，周烨南不紧不慢地拉拽她的手臂，而女人见了刑攸就宛如见了索命的厉鬼，猛勒马缰一样止住吼声，凸起眼球盯着刑攸。
她置之不理，努力吸着空气，鼻尖下却是绕之不去的血腥气味，与此同时，电话内的人操着标准的普通话告知第一名的得主：“我们会在三号准时去接您，已经为您准备好免费的机票供您使用，落地后会有指引人接待您。请时刻关注信息，准时前往机场乘坐飞机。”
刑攸烦躁地挂断电话，不知道这人在胡扯什么，只看到XX教育的标注，这是她参加竞赛的合作机构，他们在教育界可谓是“大腕”，刑攸猛地意识到，后天就是三号，她不可能走，在看完消息之后，“大腕”为了防止人走楼空，免费的机票直到七月中旬就会作废。
她由心鄙夷害怕好学生拍屁股走人的“大腕”，像是她走了，投资就会失败，刑攸正烦躁着，忽然想到一个人，电话拨过去没有立刻接通。
刑攸还在思考，周烨南从她身侧带着面色无光，眼神呆滞的女人离开。
“刑攸。”低沉的声音突然从话筒传出来，惴惴不安的情绪也感染了刑攸，她拿手机的手抖了一下，对方继续说：“出成绩了，我……没有考上。”
谢谢观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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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倒计时(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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