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一子好起来,最慰藉的是夏侯仁,不疯不痴,又做回聪敏的少年。照常练功,学武,打水,藏着心事。少年人心思寥寥,不识烦忧,眼前心上,唯情与仇。
马师兄和尚师兄结伴外出,师长特许佩剑防身,为她们备了两把好剑。白一子心中艳羡,围着她们直转。她们哄小孩似的跟他玩,“白师弟,要不要些吃的玩的,回来带给你!”
白一子一听这话,嘴角耷拉下来,“别拿那些玩意哄我了,又不是小孩!” 两位姐姐当他是个小人儿,没少拿玩意儿逗他。
“瞧他恼了!真好玩……” 他越说,人家越嬉笑。
除了于和,属她们不能惹,谁弄得过她俩?白一子生吃闷亏,苦起一张脸。
“你们玩呢?” 夏侯仁也来凑趣,“可有茶喝?”
白一子像透了口气,赶紧结伴,“师兄可来了!” 夏侯仁一到,他也不“势单力孤”了,躲在夏侯仁身后做鬼脸。
“你个小子!” 马凤姑脾气爆烈,最不忿人,眼看惹急。
“好了别理他……” 尚云凤劝住她,请着夏侯仁入座。
夏侯仁嘱咐她俩,“你们一定谨慎,带好刀剑和峨眉印信,凡事三思,莫要轻信旁人,别往远去,尽早回来。”
“师兄放心,不去多远,不消几日必定回来!” 她们乐着答应,“师兄越来越操心了,要变成啰嗦老师父!”
夏侯仁也笑,他真是操心惯了,什么都放不下。“好了,我看看你们的剑。” 而后对白一子笑道,“刚才也神气够了,给师兄们把剑磨了,去吧。”
师兄开口,白一子焉能不去,抱着两把剑,撅着嘴走了。
白一子把磨剑的家什带去井边,挽起衣袖,打出阴凉的水泼湿磨石,安心开工。七月的天气,暑气日盛,动辄汗热,不多时便脸颊泛红,浸透发顶,热汗顺两鬓漫到下颏滴滴坠落,一颗颗汗珠掉在磨石与剑上。衣服湿了一层,有些粘身,他解下外衣透气,顺手扎进腰里。
再埋头推剑,便有人靠前,干爽的手巾拭走后颈的热汗,仔细为他擦脸,拂袖成风,兰香清雅。
“……” 白一子停下手,不再刮出扰人的金器声。
柔云飘过,蔽住骄阳,投下短暂风凉。
夏侯仁拍拍他汗湿斑驳背后,关切道,“别热着,歇歇吧,我带了水,你喝些。” 他为白一子倒了一碗,微温的白水送到少年嘴边。
白一子口干舌燥,接碗大口喝了,咕咚咕咚地咽下肚。他仰着头,喉结在日光下耸动,正热得前襟大敞,袒出少男子矫健的胸膛。“……” 夏侯仁看罢一眼,默默挪开视线。他给白一子蘸干前心汗湿,又把他衣服拢住。
“我热。” 他不肯听服,又敞胸开怀。
“心静自凉。穿衣之礼,正襟修容。光天化日下袒露自身,成何体统?” 夏侯仁苦心说他。
白一子乐了,“天热脱衣,天冷穿衣,这是自然之理,练功有用还要衣服干嘛。这又没人,谁能看见,我脱我的,与谁相干?” 他自有道理,足见脑子好起来。
他狡黠地看着夏侯仁,一抽衣带,故意敞襟,“师兄是嫌我无礼?倒也是……不过,师兄教我‘非礼勿视’,我既无礼,师兄何故看我,不看怎知我脱衣服?是师兄不守礼!”
“你!好小子……” 夏侯仁塞住,急成红云剑客,脾气引来体热,忍不住抹了把汗。
那小子更得意了,戏道,“还心静自凉呢!脱两件比什么都强,非找罪受!还不脱……” 刚到嘴边,只闻掌风呼啸,一巴掌拍得他倒退三尺,他那师兄玉颜滚热,收走东西气呼呼地去了。
白一子揉着心口,压下翻腾,师兄头一回打他。平日里见惯斯文谨礼的夏侯仁,未想那人性急起来也别有颜色。他躺在地上胡思乱想,哪里还疼。该是痴儿,油盐不进的……
宝剑磨利,少年引锋试剑,爱不释手,凛起眉眼,三寸寒铁杀气溢散。赤目的邪魔恍惚一现逼他顿住,平复自心。杀气何来?心魔何来?父亲的灵堂,被继母和那个男人撕裂的家……他已能埋在心底,不再翻搅伤疤,唯,不敢忘怀。
他摊开手掌,凝看这双父母赋予的手,它们执起剑刃,亦挽住白云……
若放下剑刃,可与那人相拥?
从给人磨剑,他对刀剑更加亲近,当冰冷沉实的剑攥在手里,他确信自己活着。
活着。白府的遗血仍在这世上流淌,至今未干。
挣扎几多,他还是把铁刃按在磨台上,如擒住仇人的头颅。
推过一下,一声厉响,如仇人凄惨的呼嚎。
他一下下推磨,将整铁削薄,造出剑刃雏形,日以继夜磨亮,竟体会出静心的妙处。
他老是耗在井边,夏侯仁怎会无有察觉,跟去一看果真在磨剑。白一子光着膀子,顺脊汗流,晒得发红,光溜溜地反光。
夏侯仁摁住他手,严正道,“练功剑是不能开刃的。” 这是门规,弟子在山门谨使刀剑,严防伤人。
他这样,使夏侯仁多心。自然知道,他为什么。
“师兄不信我吗?” 白一子覆住夏侯仁的手。
“你答应我,有所为,有所不为。” 夏侯仁耐心劝导,“一旦踏错,不得回身,师兄望你三思。”
未预料的,他听见那人说,“你还年轻。”
白一子哈哈地笑出来,“师兄早说我长大了,这会又我当是小孩。”
夏侯仁也笑,“我是看你长大的,不管几岁,都是我师弟……”
白一子像小时候那样懒懒地躺着,枕在师兄腿上,听夏侯仁轻声叙说,“你这样撒娇、乖巧令我想起以前在本家的兄弟姊妹,有同我要好的,也有不好的,不过亲缘血脉之间又有何仇怨呢,如今都长大了,各过各的日子,各走各的路……或娶妻或嫁人,或习文或学武,或为官或务农,而我在这里走我的路,无需多表,我只盼都能好好过活……”
白一子是家中独子,周边也少有年纪相仿的亲族,他听夏侯仁说道也勾起了心事,若也有兄弟姐妹,在那时的家中否能宽他心怀?父母故去,剩他一人茕茕孤立……
他想了想,说,“以前我想,若是有哥哥就好了,大哥帮我保护我;若是有长姐,她疼我照顾我……若是弟弟妹妹,那也好,我们相依为命,我一定好好保护他!”
“现在你有哥哥,也有姐姐,有师父,有师叔,有很多很多师兄,不好么……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夏侯仁怀揣惴惴,一心开解,总归问个尽力。
白一子抬头看他,青涩的脸庞褪去稚嫩,瞳眸灼灼,思量半晌方定定说道,“……其实,我想要属于自己的家。”
彻底地斩断过往,如果可以,他真想重新生根,一心一意,一生一世。
“师兄,你……永远做我的兄长么?” 抑或是,永远看着我。
随风送入耳畔的,是夏侯仁沉静的应答,“那是自然……”
那日在师父跟前,白一子练了一式又一式,尽展他入门所学,长拳短脚,内外功夫。普渡阅罢,不住点头。自己一手抚育、培养了白一子,五年来,一次次欢欣,一次次跌宕,忧愁欣慰不知几多!师父师父,为师为父!
“好,好啊……” 他眼角有些犯湿,亦想告诉于和,如此一程方得明白。
白一子恭恭敬敬,伏地叩头,“我无师父,无以至今日!师恩难酬,我这一生报还不尽……”
普渡欲扶他起身,那孩子却结结实实地跪着,粘在地上似的,一动不动。
“你,为何……” 普渡的心提了起来,忽感异兆。
只听白一子缓了口气,平复心绪,抬头仰瞻发问,“师父,弟子求您解惑。”
“你讲。”
“师父,何为江湖?”
普渡思忖解答,“不得已的去处。”
“若不得已,将如何?”
“生杀来往,恩怨无边;法理无情,天地不容。”
“既如此,” 白一子含泪抬头,重誓道,“愿一心不归,无牵无挂,绝不祸及他人!”
普渡无力地退了一步,果然,这口气他放不掉,他还是要回头!
普渡咬牙狠心,沉声落下,“我虽救你养你,却从未收你入门,你我本无师徒之分!人间路远,白施主好自为之!” 回首深深一眼,终作负手,放足踏去。
白一子良久伏地,再起身,遍寻不见师父的背影。
天边未亮,他再为师兄屋后打满水,负着行囊,在夏侯仁窗下经久徘徊。
普渡牵肠挂心,双眉锁紧,是夜在外厢来回踱步。
“你歇歇吧。” 于和呆不下去,从卧房执灯出来。
普渡一愣,笑起来,“你不必管我,只管睡……我不动便是,我坐着呆会儿。”
于和到他身边来,给他衣服,又给他看水,“还说呢,你熬着,我睡得着么?”
这一晚,台中烛泪堆累,两人同坐相依,彼此偎傍,整夜未阖眼。天蒙蒙时,才守神打坐,定了一会。“想这会儿,已是下山了,再远些,就到水边乘船,再朝大路……” 于和倚在他肩头嘟囔,“实在放不下,就跟去吧,哪个你没跟过……”
翌日起,山门中再寻不见“白一子”其人,仿佛五年时光不留余迹地抹除,化作同门印象中“下山去”的小弟子……夏侯仁再无人搅扰,无需操心,一夜回到流水般的日子。他在山门内散来散去,寻求静心,却总想白一子藏在草窠里冒头,窜出来玩闹。
履步穿堂,直入内室,执起白云剑,为一人转首临凡。
弟子跑到普渡面前慌慌急喘,“师父!大师兄不在了!” 既飘离山门,如何听得传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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