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一子渡江出界,转大路朝东,峨眉的山峦撇在身后越来越小,迎来归乡的大道。路上疾走必要骑马,他非定日到达不可,只因再有月余,便是父亲的忌日,这是长大后第一次回去看父亲。
驿站里,他挑出一匹千里良驹,高大强健,雪练白鬃,看得他心喜,这样漂亮的马在峨眉也少见。白一子豪舍一笔,负剑由缰,疾驰奔行。
红袖拈花春情好,忽见少年白马高。城门开放,人群熙攘,一人一马站进城里,满心感慨,又无限茫然,竟不知从何迈步!在外五年,他早忘了家在何方……
白一子牵马过街,迈开第一步。峨眉以山为俊,江浙以水为秀,此方湖茵连暗,翠柳绕堤,白一子寻路归家,闯入一场清秀与明媚的乡愁。少年英华萃美,高头白马,如何不引人注目?初入尘世,锋锐的眼中含着新奇与迷茫;一身道装,背负长剑,步履生风,爽直无畏;修心习武之人,看着和气又杀气,叫人亲切又敬畏。站在人堆里,白一子觉得谁都在看他,反而面矮,他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垂首己身,青衣大袖,直领道服,独他在人群中格格不入,分外显眼。白一子几回犹豫,还是置了件俗人外衣。穿定后,端正坐着,盯着新衣发呆,自嘲红尘俗气,师父和师兄还认得自己么。他离家越近,越想起一位穿罗戴锦的少爷,一夜间失去所有。
白一子向人问路,人家反问,“年轻人是从外地来的吧?” 他不便多言,一笑作罢,心里滋味杂陈。心里默道,“我是本地人,我回家……” 却不认路,十足可笑。乡音无存,物是人非,少年人牵着骏马垂头缓行,迤逦在残阳的余晖下。
白府。白府。他认准“白府”,寻觅无果,身心疲惫地要了碗水,一口一口地嚼干粮。曾经的家貌似和他一样隐匿无踪了。
“这白家堡不知多少个白府,您究竟找哪家?总得有个名号。” 摊主看他找得辛苦,说句公道话。
白一子如梦方醒,父亲死了,他流落在外,如今自家姓不姓白也未可知!
“那我问你!白家堡白正山家,老白家……” 白一子急切期待想要的答案。
“你不知道,老白家早就不姓白了,白老员外死在外头,他家独苗也死活不明,不知是丢了还是叫人拐了,要是活着也有你这么大了……续弦老婆也是命苦,年纪轻轻就守寡,过不成日子,只得改嫁了……老白家可怜哪……”
“……” 白一子无言瞑目,吃喝不下,听这番话从别人嘴里出来,不知多堵心。
他想放声大喊,昭告天地,“我回来了!”
望着家门,他已辨认不出。家业易主,门楣改换,家不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白府”门匾换成了“郎府”,不用说,当家的必是那个男人。白一子咬牙欲碎,手上发力,砖墙掐出一排指痕。他坐在隔街饭馆的二楼吃茶待着,盯着自家进出。许是家业不复从前,不再有仆从下侍,仅是近邻来往顾应。
直到白一子再看见她。门内人跨出身子,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妇人,布衣罗裙,丝帕包头,鬓簪珠花,那份熟悉和五年前一模一样。她身段不再细弱,丰盈不少,增了几分妇人风韵。那张脸上春愁不再,尽是舒心的笑,举手投足是主妇的熟稔。她看起来过得不错。白一子闭上眼,往日的真与假尽皆飞散,只想以何情境再到他们面前。他也看到了那个男人,还是那么可恶可憎。
父亲的坟冢一片荒芜,无人过问。他们又有何面目敢到这来呢?白一子忍着伤心,洒扫祭拜,不禁发声嗟叹。
“爹娘,孩儿不孝,才来看你们……爹,如今回来,为您讨还公道,洗我家仇!”
白一子观守两日,备办妥当,动身前他又将衣装换回道装,负剑在身,闯入暮色。他横心煞性,冷道,“莫道鬼奴来作炒,人间尽是鬼投胎!今夜赦罪开门,渡你们上路!”
翻身飞入内院,伏守门外,待夜黑风高,杀个痛快!
点破纱纸,那卧房烛火通明,那男人敞着衣襟躺卧在床,一答一和地与她说话。她却正坐台前梳妆打扮,描眉搽脸,蘸着胭脂点染朱唇。不知门外人压忍怨怒,何以听闻。
男人笑着催她“这般时候还不安歇,描画什么!”
“哼,你管我……” 她故作娇嗔,嬉笑道,“我描画又不为你,我乐意。”
“不为我你为谁!小娘皮敢跟我弄鬼!” 男人跳下床,朝她抓来。
白一子冷看他们缠着、戏着,闹到床榻,看她伸出水葱似的玉指戳着男人额头娇笑,“谁跟我好,我为谁……” 他们欢笑,他冷笑。白一子的嘴跟他的剑一样利,却不想多骂“奸夫婬妇”此类恶词,他要赠与二人的只有阴司诉状。
红烛摇曳,红帐疏散,又是一片红的浊流,令他梦回父亲的婚礼,众宾欢笑,高朋满座,独他满心迷惘,闷闷不语。若能再来一次,他一定说心里话,“别让她进门……爹,不要娶她……”
烛焰吹熄,过手是冰冷的剑柄。
他们再躺好,听她说,“不知为什么,我今天眼皮跳得厉害,总觉着不安定……”
“是你多心,有何不安定。” 男人嫌她琐碎,不以为意。
“我……” 朗氏吞吐着,绞紧铺盖,声音越发虚了,“我怕,五年前的事……我有些……”
“闭嘴!” 郎不正厉声止她,“有何挂心!以后别再提了。睡觉吧。” 提起五年前,他很不耐烦,又说朗氏,“你嫁了一回,忘不了白老头吗!胆小为何多想,自己吓自己。”
她不再说话,裹紧被子。郎不正高声叱问,“不是叫你把那小子丢进井里么!难道你妇人之仁了?!” 这是他们最深的梦魇。
“没有……我没有!我真把他推进去了……井也封上了……” 夜深人静,郎氏不敢再说。
还指望这对亏心男女良心发现么。
屋里静了一会,郎氏小声说,“白老头的日子快到了,咱也祭一祭,最不济消些罪过……”
郎不正没应声,不知默许与否。
听得白一子可笑。
夜越深,人越静,屋内鼾声渐沉,屋外杀机骤起!寒刃出鞘,引剑进门,白一子手提利剑如催魂厉鬼晃近床帐,每一步都是愤恨,每一息都是怨毒。长剑挑开床帏,见男女共枕同衾,睡意酣然。白一子厉声怒喝,“你们竟睡得着!这五年,究竟何以安枕!”
一怒惊醒帐中人!郎不正恍惚睁眼,不知何人持刀引剑,正要扎进他脖子!他大叫一声,翻来滚去,辨不出梦境与现实。紧接着,郎氏也叫起来,尖细的嗓子直破夜色。
“闭嘴!” 白一子把剑一横,锋刃贴两人脖子,寒得他们哆嗦。
“好汉,英雄,大王……饶命……” 他们不顾一切地求饶,不知多可怜。
白一子不明地笑着,在他们眼里说不出地诡谲,活像鬼魅森罗。
“滚下来!” 白一子抽把椅子坐在当间,看郎不正跪伏脚下,抖如筛糠,更是怒意直冲,这副没出息的模样也难为他作恶!
“老实些,我问一件你答一件,胆敢扯谎——” 锋芒利闪,剑尖飞如银蛇直穿眼帘,吓得郎不正立即闭眼。郎氏坐在床上,把身子裹进被里,看着丈夫被威逼问讯,心怕得要跳出来。她借月色细看“歹人”,翩翩少年却一身空门打扮,俊眼修眉,色如皎月,几分眼熟却又认不出来。
“你认识白正山么。” 白一子审问,盯着他的脸色。
“认识……他是……” 郎不正虽畏惧,仍有意隐瞒,这是个不可见光的秘密。
“说!” 白一子气恼至极,失了耐性,一剑刺穿男人手掌,而后惨叫不绝。
“我说,我说,白正山是,这家的原主……” 郎不正料定他是杀人的魔王,比自己恶上十倍!这番光景,哪敢不惜命。
“那如今因何姓郎!”
“因为,因为,他死了……”
“他是如何死的!” 白一子厉声追问,扯住他头皮提起来,“你若忘了,我提点你,鸳鸯腰带!” 话音落地,一道惊雷穿堂映亮,白一子的脸庞也晦暗不明,雷雨轰鸣,洗濯罪孽。
郎不正眼瞳紧缩,哽在喉咙,绝望倾轧而来,一眼望见自己的死相。郎氏看着他们,娇颜煞白,唇无血色,泪如泉涌却不敢哭出声响,她拢紧被子,像藏住什么。眼前歹人的身份她已猜出几分,天道轮回,为恶必报。
“是你,哈哈哈哈,竟是你!” 死到临头,郎不正倒肆意发狂了,颤巍巍指着白一子大笑,放声叫骂,“白老头的丧家种子!竟还活在世上!白家小儿,好孽种!不是找爹么,还不叫!我是你爹——”
白一子如何能忍,抓着他头往地上连磕几下,满面流血。郎不正出身山野,早年啸聚山林,拉帮结伙,什么不干,大命关头激出两把力气,生从白一子手里折腾出来。他不敢冲白一子发威,却扑向郎氏打骂,骂白一子,也骂她,“白家小儿!雑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賎禍!这么多年,在老子眼皮底下藏小白脸……呸!賎禍,你是个什么东西我还不知道!”
郎氏竟一动不动,任他打骂,巴掌落下令她倒身吐血,纤细的脖颈被男人掐在手里,她挤出气息,又恨又痛地看着丈夫,“我没有……与,我无干……我不知道……” 她狠道,“都到这个时候,还不把你干的脏事恶事交代出来……一起上路……夫妻一场好作伴!咳咳……” 她又哭起来,更难喘气,边骂边哭,“……你也叫个男人!有能耐去杀他……找娘儿们的晦气,呵呵……” 郎氏摸出根钗子,狠狠扎在他手上,男人吃痛,反手把她甩到地上,她没立刻爬起逃走,反而趴下,她忍着踢打扯下被子,把什么护在里面。
鸡争狗斗,荒唐如斯,令白一子放声大笑。
“一子——” 她惨呼着曾经的继子,将这场闹剧终结。
这一声刺耳钻心,五年前,也是她真心或假意地唤着“一子”,送自己堕进深渊!
白一子提剑上前,横眉凛目。男人抄起东西砸来,白一子移步躲开,他那两下怎能和白一子过手,叫白一子扭倒在地,反手擒住,他再抬不起头,冰凉的铁剑已压住后颈。头上传来催命的讨问,“我爹是怎么死的!是谁杀了他!”
“……是我,带人杀了你爹,和那賎人里应外合,谋夺白家家产——”
听他落音,白一子再捺不住,力挥冷剑,斩出血浪三尺,万顷花开!此刻热血喷洒,红幕垂天,纷纷血点如红梅落雨,淋在地上、墙上、帐上,无处不是。郎氏遭热血喷溅一身,瞪着眼睛,捂嘴叫不出声,已然吓傻。
白一子扯布擦剑,蹲身在她跟前,从头到脸,满身是血,与活鬼无有二致。四目相对,少年的眼神比残月、风雨还要凄冷,他看着曾经的继母,被他唤做“母亲”的女人。他命不该绝,他们注定再见。
以往种种,在白一子眼前回闪,温柔、慈爱的表象在他堕井那刻撕裂,他呼唤她,叫她的名字,一声声叫着“娘”,白一子记得她无措、惶恐与决绝的眼睛,万般挣扎下,她仍选择覆石逃走。
郎氏头发蓬乱,袒出主腰,白一子丢件衣服给她。待披好,听她颤栗道来,“这是他的主意。我嫁进你家前已和他私好,他是个不正经的……那时你爹要娶续弦,他与我合计,叫我嫁进来哄住你们,等你爹死了,弄掉你,赚了财产,日子照旧……眼看你长大,他等不得,怕落个人财两空,勾连土匪杀了你爹,又要杀你……我一个妇道人家,如何能……只好把你丢进井里坠死,神不知鬼不觉……”
郎氏抹着眼泪,血泪混成一团,再说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可你爹那么老……我知道他不是好东西,但我不管这些,只顺着他好……” 她惨笑两声,“呵呵,我也不是好东西……我离不开他,谁叫我賎……” 她哭着,抬起泪眼,“你要杀就杀吧……”
白一子沉眸,剑刃抵在她颌下。一滴泪珠坠在剑锋上,她哽咽道,“这么多年,每日想起,令我……活生生一个人啊……”
她小心翼翼,不敢妄动,令面前的魔头缓些杀心,多熬一时。一声啼哭惊得她魂飞魄散。她心灰血冷,浑身颓软。这孩子落在白一子手里,她不敢想……
啼哭声穿心入耳,刺进白一子的心脏,也斩碎她悔过的忏语,他不会再信她吐出的每一个字。白一子所见,她整个人都是虚假的,假面假心,假情假意,假言假语。她不是人类,她是披着美艳皮囊的恶鬼,食尽小儿的鬼母,来这世上贪情造孽,祸乱人心。
她已有自己的骨肉,又怎舍得将慈母的真心再分与我……于是怒起心头,悲愤丛生,他恨之,怨之,妒之!
惊雷轰响,月晕惨白。白一子红着眼睛,晃剑挑开被子,看见襁褓中继母以命护守的婴孩。他很乖巧,很易哄住,若非放声哭喊,定能把白一子瞒过。
母子连心,婴孩号哭愈促,她头皮发麻,丧心失德的过往挥之不去,仿佛看见坠入井底的白一子变成自己的骨肉,她嘶声哭喊、忏悔,企图让婴孩重回怀抱,却被白一子以剑格挡,剑尖抵在她胸前。
她满目惶恐,睁眼看着白一子把她的骨肉抓在手里。
“住手!住手!放开他……还给我……” 她抓着白一子恸哭乞求,唤着自己的孩儿,婴孩与母亲的哭声在风雨中交织,痛彻肺腑。
“一子,一子!我求你,放过他吧!他是无辜的……他才几个月,那么小,你怎么忍心……”
当年,你又怎么忍心。
白一子冷冷地看着她。
她疲惫了,也绝望了,笑中带哭,哭中带笑。她撑着哀怨的眼,抓住白一子痛诉,“你爹若不贪我年轻,怎会惹祸上身……你爹也好,那个畜生也好,天下的男人都一个样,都该死……” 她讽笑,“你,还不懂吧。你出家了呵呵……该你做不成男人!”
她施下怨毒的诅咒,重复五年前的落井下石。
满腔愤恨,怒极吼骂,“賎人!” 她被白一子踢出多远,惨叫与折筋断骨之声同时耳闻。
白一子所想过的对她的报复,怀着怨与恨丧心地叫她“母亲”,用世间最慈爱、最圣洁的字眼羞辱她、凌迟她,令她体无完肤,可出口的却是“賎人”。
若她曾千方百计地虐待自己,把最狠毒、最丑恶的模样刻在他心上,便能无以挂怀,顺理成章,自然而然,“这就是后妈!这就是继母!继母该是这样恶毒!” 可她美丽、怜人、可亲,一声声唤着“一子”……他明知是假,却挑不出一丝……
白一子两眼灼热,仰头阖眼,仍难忍泪流,与满脸血渍混在一起,血泪交融。
郎氏躺倒在地无力动弹,呕血不止,半张脸尽是殷红,不需片刻,浑身松弛。她尚未断气,拼力伸出手臂,转头死死盯着白一子,望着他手中婴孩,成串的泪水滑出眼角,只待少男子挟剑踱来,在幼子面前处死他的母亲。
“你杀了我……” 她气若游丝,挤出最后的话,“让他做个没爹没娘的埜种,跟你一样……”
“啊!!” 白一子唳啸失声,手起剑落,再了一桩冤孽。
五年的锤炼与磨砺换来半晌间大仇得报,白一子拄剑跪身,寰宇寂寥。
抹了把脸上的血花,抱着幼子举到半空,将鲜血淋漓的尸首指给他看。白一子森森笑道,“这是你娘啊,还认得么?你叫她啊……”
那婴孩太幼,尚未学语,饿着肚子无人哺喂,正嘤嘤哽咽。幼儿感官极敏锐,此时栖身在陌生怀抱,感知不到血脉相连的体温,他盯着这浴血魔头直扭身体,小手乱挥,白一子身上的血气和杀气令他不安,欲寻逃脱。
他身体里流淌着爹娘罪孽的血,生来负罪,与白一子隔着一笔清算不尽的血债。
见之如仇人在世,愤恨上头。白一子骂道,“难看!该死的埜种。”
幼子见他逞凶,爆出尖锐的哭嚎,用最幼稚的本能宣泄控诉。
“闭嘴!” 白一子不堪忍受吵人的哭声,每个音节都在剜心剖腹。
“给我闭嘴!你有何可哭!” 白一子抓着他摇晃,放声吼叫,两道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白一子哭着,也骂着,“是你!是你们!害我孤苦无依!害我堕井险死!害我沦落江湖!” 他失了力气,蜷身跪地,痛得不能直起,却把婴儿轻轻地放在地上。仍哀嚎不止,“害我杀生!害我作孽!我该向谁哭?!为何你该得活?!你该安生?!你不配!你不配!”
他像只发狂的野兽翻腾暴起,摸剑就劈!一道寒芒从幼子头顶斩下……
当此关头,砰地屋门撞响,作白虹疾电,飞光贯彻。白一子的剑刃磕出一声锵鸣,震得手麻。衫袂拂风,留下薄薄兰馥,沁心安魂。这一转瞬,地上婴孩不翼而飞。来人立定回身,月华添彩,将婴孩挽进臂怀,垂下宽长的袍袖。
难为他泰然地着足鬼域,踏着一地血污,染脏素净的衣缘。
白一子呆睁双目,痴看这位不速之客。师兄。师兄竟在此……师兄下山找他……师兄随他一路……师兄跟他回家了……
他僵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心虚地低头缩颈,哪见狂态,与方才判若两人。
夏侯仁安抚着婴孩,对白一子的刑杀举动未置言辞,待了片刻道,“未料你此行甚远,早说归家,也好送你。为兄人地不熟,才跟上来,可来迟否?”
师兄仍然宽宏雅量,温润无双。白一子哪还说得出话,恨不能钻进地里。
夏侯仁向他笑笑,“你还有何牵挂么?与我回家吧……”
回家。师兄要他回家……心脏像翻了层褶皱,揪得发酸,又喜不自禁,热意冲上眼角,好容易抑住。他说想要自己的家,师兄为他记得。白一子想冲上前抱住那人,却迟迟不敢抬脚,他已满身污秽,从头到脚尽是恶业,而师兄清净自在,纤尘不染。白一子扪心自愧,他何德何能,何以令致洁云气为他停留?走至这步田地,何以回头!他有些懂了于和的话,以及那时的眼泪。
夏侯仁像安抚一只发狂的凶兽,拿出十成的耐性,绝不妄动惊扰,他等白一子沉淀、平复。至于恩怨纠结,他不该置喙,那是白一子自己的事。逝者无追,唯独,剩下的孩子……他来便来了,没有早晚。
白一子终于朝他迈出一步,又一步,踏过刑杀时扬洒的胭脂,香粉浸遍,朱砂和血,起落步步殷然。他的目光追着婴孩,像只锁定猎物的恶狼。
“师兄说的回家也包括他吗?” 白一子剑指夏侯仁怀中婴孩。
“他太小了,不能上路,该给他择个人家……” 夏侯仁还没说完,那剑忽然探来几寸。
“他该去见他爹娘!” 白一子不肯依饶。
夏侯仁性情沉稳,最耐得住,知道白一子心结难解,不过多相论。他满眼慈怜,殷忧劝善,“你已大仇得报,恩怨已了,执意杀生有伤天和。我盼你退步抽身,回头是岸。”
可白一子哪能听进去,他只想斩尽杀绝,令这一家求所得所!
白一子肆意笑着,“师兄好意我领了……可从学艺便没想过退步抽身,该是什么便担什么!我每日流汗,每晚流泪,只有他们以血相偿!” 他瞠目痛呼,“难道,还怪我命不好么!”
终把夏侯仁触痛,如何压忍。白一子的话令他不敢相信耳朵。见他玉颜变色,厉声喝责,“你说什么!你没想过?!好一个“该是什么便担什么”,你怎敢说!我们养你,教你,就得这么个结果……你有无心肝?!”
夏侯仁又伤又怒,星眸沾湿,恨不能剜出肺腑。“你如何出落长大,如何一身本领,每一年,每一日,我们睁眼看着!看你好,我们高兴;看你不好,我们忧心。师父师叔救你,护你,你都不放在心上么!你跟他们说了么?就这么走了?还要一坠到底?心血白白东流,要他们如何能受?!何苦,白疼一场……你要做个狠心的,谁也不管,你怎能……”
“师兄,我……” 白一子听得句句如锥,心扉痛彻。
至最终,夏侯仁诉了出来,“你答应过我,与我相依为命……你忘了么……” 他还是放下许多,仅作为白一子的信诺之人。
白一子垂下头去,似已触动,手中的剑慢慢放了下来。他答应师兄的,如何都不能背诺……
“好。我,听师兄的。” 他垂着眼睑,月华半面,晦暗不明。
夏侯仁闻听出言,似乎真的放心了,他为怀中婴孩搏来一条生路,于这的凄楚的血海,于这苦涩的月夜,为孱弱的生命延续了生机。他也好,白一子也好,命之运之,拼尽一丝一寸,总要活下去。
“没事了,别怕……” 他笑着,轻声慰藉,像对他,也对白一子。
白一子走近,探头看见婴孩胸前,爹娘爱他,给他拴着长命锁,跟他小时候一样。
长命,偿命。
白一子笑了。
“师兄,让我看看他吧。” 他似乎不再挂怀,对这厢恩怨泯然。
夏侯仁对白一子从不有疑,他信他,他是跟着自己长大的。
这一上前,白一子骤然大变,夏侯仁未料他发难,护着襁褓惊惶回身,却被白一子扯住棉衾。
“住手!” 夏侯仁绝不与他。
白一子见他还不松手,下狠心,腾身立掌朝前袭去。他未想真伤害师兄,可却真切听见着肉声。“师兄躲开,丢开他!” 白一子失心喝叫,“都是这孽障!你害我师兄!我杀了你!”
夏侯仁为护婴孩生受一掌,气海翻涌,猩红喷吐,震摔落地。跌落时怀抱脱手,他不顾伤痛欲把婴孩重揽入怀。哪快得过剑刃,一晃眼,血雨当头,热液扑面,哭叫立绝。
“……” 就在眼前,襁褓连同幼小的身体削成两断,小巧的头颅像球一样滚出好远。夏侯仁愕然半晌,长长地吁气。他喃喃念道,“福生无量……定数……” 望着白一子,至眼前湿热,滚落晶莹。
“我……我……” 连杀两人也不如眼下六神无主。因他,夏侯仁远渡万里,亲身入世;因他,落进血污,染上污秽;因他,平白遭打,抱屈负伤。白一子惶恐至极,浑身发抖,脸上的肉都在扭曲、抽搐,他浑身的血都冷却了,从头顶凉到脚底。一声响过,剑砸在地上,他放眼环看这无边鬼域,他亲手缔造的血海滔天……
夏侯仁想对他说“没事”,却看他两脚向后,连连退着,疯了般撞出房门,逃离这片噩梦。
逃吧,逃得越远越好……夏侯仁卧进血涸,风月无遮,容华难掩,于深井沉渊开出霜雪牡丹……
待调息理气,舒心缓神,正想起身。却听门外飘来诵咒声,按韵诵念:
“……明死暗死,冤屈屈亡;债主冤家,讨命儿郎!”
聆音耳熟,他有些发怔。
来人衣衫渺渺,脚步徐徐,乘风降诞,踏月而来。他敛着纸伞,飘飘入内,口中念咒,来在夏侯仁面前。
夏侯仁看清面目,既惊又喜又伤,百感交集,唤声“师叔……”
萦室血腥,满屋浊气令于和皱眉,目光回到夏侯仁身上。几分不忍,嫌了一声,“看你弄的……” 于和掏出帕子给夏侯仁擦脸,仔细拭去血溅斑斑,又出手点过穴道,为他抑痛舒络。
那副憔悴悲戚的模样看得于和摇头,叹道,“何苦呢……”
“我……私离山门,弟子知错……” 夏侯仁苦得只会说这一句。
于和哼了声,“行了。你该死的老师父又不在这,我不听你说这些。身上怎样,可能起来?”
夏侯仁闻言惊诧,“师父?师父也来了么?!” 这还得了,小小一桩竟令师父、师叔同下山门,全是为他们……夏侯仁追悔无比,连声自责。
“可不是……一个个跑得不见鬼影,他不急才怪。” 万里之遥,一趟好走,说跟来就跟来,这是当师父的。
“他人呢?” 于和问他。
夏侯仁默声摇头。
“天杀的小子。” 于和骂他一句。
于和扶住他,搭肩揽背脏了那人一身,令夏侯仁不是滋味。
“别啰嗦,回去给我做身好的,我不怪你。” 于和跟他玩笑。
“千万使得……” 夏侯仁应了他,慰藉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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