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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三十五

三十五

事情并没有朝我们预料的方向发展。

这年下半年,东境又有坏消息传来,不安分的雷纳德伯爵不仅忙于“谋划大事”,还乘着打猎的间隙劫掠过路的穆|斯|林商队。由于还在和约期内,萨拉丁没有直接宣战,而是派外交官送来一封言辞锐利的书信。鲍德温闻讯就派人前去外约旦调停,此时商队全员已经被安全保出,因而冲突没有进一步升级,他在回信里保证雷纳德会得到应有的惩罚,但在动身前往卡拉克之前,被希拉克略大主教拦了下来:

“近来天气不适合出行,您或许应该选出一名代行者。”

“……好。”

当前最合适的王权代行者……自然是西比拉公主的夫婿。鲍德温命人把吕西尼昂的居伊叫来,给了他文书和敕令,托他前去代行处罚雷纳德的王令。

居伊一口答应下来,领了近卫,打着国王的旗号,志得意满地上路了。

当时我只是听人说,居伊此行是“雷声大雨点小”,连一句对雷纳德的公开斥责都没有,顾及伯爵的颜面进行了“私下处罚”,就这样回来复命了。

“慈不掌兵。我看居伊还需要历练,军队暂时不能交给他。”

鲍德温伸出左手,将棋盘上的白色骑士挪到后方。

“小鲍德温身体还好吗?”我忍不住发问。

“西比拉怀孕了,他近来养在我身边。”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还是回答道:“这样也好。”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很久之前,雷纳德和居伊,这对酒肉朋友就已经在舞会上结交,逐渐成为狼狈为奸的一党。再后来,我会为那一时的犹豫而留下的遗憾,痛苦流涕,追悔不已。

到了次年春天,边境的情况依然没有转好,雷纳德死性不改,再次袭击了穆|斯|林商队,这次的冲突更激烈,出现了伤亡情况。而这一次,萨拉丁没有再采取和平的外交策略,而是选择撕毁和约,公开宣战。

五月,暴怒的萨拉丁率军凌入外约旦境内,把即将迎来收割的麦田破坏殆尽,还容许军士劫掠一路经过的乡村和城镇。

面对来势汹汹的敌人,此前无比豪横的雷纳德伯爵,突然变得“务实”起来。此时他已经在数次遭遇战中吃了败仗,发往王庭的书信不免焦灼中带有几分讨好的意味,称敌兵过多,难以抗衡,唯有国王亲率大军,方能拯救人民于水火云云。

“王,若您亲征,或将殒折。”

希拉克略大人忧虑地劝阻道。

然而此时的局势,已经容不得其他考量了。萨拉丁此番集结的军队据说有三万之众,只比当年蒙吉萨一战的规模略小,非是东境一带的军事力量可以抗衡的,而新近进入到权力中心的居伊,又在代行者一职中显示出怯懦的一面,身为外来党也难以在两支骑士团中服众,所以除了御驾亲征,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我很清楚,此行非是报复先前在泉水谷的仇怨,也非是替雷纳德收拾烂摊子,单单“拯救人民”这一项,就构成鲍德温出师的理由了。

1182年5月11日,鲍德温率军出发,循着萨拉丁一路深入的走向,来到他们的必经之路,贝伏瓦城堡之上。

这次入城的时间点卡得刚刚好,没有陷入之前在亚实基伦被围的窘境。我军甚至有余裕在城堡前方摆起古希腊阵型,全力迎击敌人。

五月已经进入夏季了,天气开始变得炎热。我跟着医院骑士团的修士往方阵中运送补给,抬头看到天空被太阳灼成耀眼的白色,一排一排的长枪将其分割成竖带的形状。

“水。”

“水。”

“只要水,面包不用。”

“给我水。”

……

从严整的列队前一路走过,我听到的需求多是如此。修士们用板车拉来了好些木桶,里面装满了掺水的葡萄酒。我从士兵们伸出的手里接过水袋,交给后面的修士灌满,再送回到那些汗津津的手里。这么做事频次很急,难免洒出些水来,一趟下来,我手里满是黏糊糊的紫色酒液。好些人接过去后当场揭开面甲开喝,有些热得受不了的还浇在身上的锁子甲里。这种时候当然不能说是浪费,在大太阳下穿着铁衣站队,的确非常艰难,何况他们即将面对的是生死的考验。我们来回跑了好几趟,到后来没有葡萄酒了,就去城内的井里打水。幸好我们背靠着一座有着丰富水源的城堡,很容易就能取得补给。

“敌军来了!你们快回去!别管木桶和板车了!”

最后一次运送井水,我听到随行的阿尔贝大主教紧急的催促声。他要马上赶到竖起的真十字架那边,到鲍德温身前,进行最后的阵前演说,匆忙经过时,他还往我背上推了一把,指了指城门的方向。来不及说什么祝福的话了,我急忙转身,解下腰间绑着的草药茶袋,塞到他的手里。

前方,城门在缓缓关闭,我跟着负责后勤的修士们跌跌撞撞地跑,视野里天旋地转,黑色的太阳高高地悬在头顶。身后是阿尔贝大主教模糊而嘹亮的声音,声音过后是山呼海啸的回应。我知道自己跑不到了,我的身体又一次背叛了意志,于是我回过头,看着战士们手中的长枪在战吼之后纷纷朝前竖起,愤怒而坚定地指向敌人,在缓缓倒地时心里还在想,不该跑的,我应该同他们一起死在那里。

“医生?达乌德医生?”

有人在扇我的脸,力道不小,打得耳朵嗡嗡作响。我吃力地睁开眼睛,先往旁边闪了一下——此君下手真狠,我怀疑这次强制醒来是潜意识里怕自己被他扇聋了。

面前是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黑发,八字胡,穿着修士的黑长袍,领口是罗马样式的。他正弯腰盯着我看,浅绿色的大眼睛倒映出我脸上两道鼻血……我伸手想擦,发现自己的手还是紫色的,又默默缩回去了。

“老天,你终于醒了,太好了。老实说我刚才真有点发愁,要是你不幸死在这里,我该怎么给你下葬呢?总不能也念着《圣经》涂圣油吧……”

“……谢谢,目前看来是不用。”我反手一摁,推开了那张凑过来的大脸。反正他是基|督徒,沾点酒就当提前享用圣餐了。

“你能起来走吗?”

“额……”我才注意到身下是板车,试了试, “抱歉,暂时不能。”

“那还得我来把你拉回营地。”八字胡修士抱起了胳膊,带着点得意的微笑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想让我出力,除非你说:‘求求你了,伊万修士。’”

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在板车上躺平:“不了,我宁愿在这儿晒会儿太阳。”

僵持了一会儿,伊万修士为了避免自己陷入“如何给穆|斯|林体面收尸”的困境,到底还是出了点力气,把我从门前拉走了。

门外,喊杀声震天。

这一战,鲍德温面对的是萨拉丁的侄儿法鲁克,老对手了,泉水谷最初一役,我军在巴尼亚斯城下被其击败。这次换对方兵临城下,局势会完全逆转吗?

答案是不。

凭借着天时地利,以及战前充分的准备和动员,鲍德温在贝伏瓦城下打了一场漂亮的阻击战,以千人组成的长枪方阵,扛住了敌军近万人的攻击。

法鲁克被击败后很快撤军,鲍德温再次乘胜追击,上马亲率军队,一连追击到加利利海附近,把这支零落的前锋部队赶到了边境以外。此后,他也没有选择班师回朝,或者就地修整,而是调转方向,去支援海边的港口城市提尔、贝鲁特。

六月已至,天气高温而干燥,我跟在鲍德温身后不停地奔走,渐渐感觉力不从心,难以追上他的步伐。到达提尔时我已经落后了好一段路,本以为能在城内相遇,结果进城后,我听闻他已经北上至贝鲁特港,顿时心里一惊。

此时已经急行军过百里,即便是身强力壮的年轻骑兵,也会被连日的马上生活折磨到脱形,鲍德温重疾缠身,如何能在这样的高压环境下全身而退?

六月,鲍德温的生日近了。

他才刚过二十岁,却隐隐有油尽灯枯之势。

我怀疑贝伏瓦之战会是他的最后一役,是他生命海岸上的最后一抹金色余晖。至此,我竟不知该如何向真|主祈祷,该如何才能许下合理的愿望,难道我要祈祷他拥有更长的寿命,更重的责任,更多的奔走与劳累吗?

当晚,我去威廉大人的门前叩问,理所当然无人应答。时间已经很晚了,营地距离此处很远,于是我回到曾经的旧房子,准备在上锁的门前和衣过一夜——夏天倒不至于挨冻,就是蚊虫猖獗了些。当我踱过去,却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周围探头探脑。

“先生?是你吗?”

“阿里?”

一别两年,再次看到这个驼背的、头发花白的老守门人,我感到无比亲切,心头刚刚升起的“物是人非”的感慨,顿时被冲得一干二净:

“你怎么会在这里?阿娅呢?阿伊莎呢?”

“她们很好。阿伊莎出去工作了,阿娅会叫妈妈了。我看城内最近来了好些首都人,就想着来看看你有没有来……”

“太好了。”

我情不自禁地走上前,抱住了这个老人单薄的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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