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夜半时分,我随阿里来到乡下的寓所,见到了熟睡中的小侄女阿娅。她真可爱,有着鲁阿那样的蓬松卷发,长长的黑睫毛紧紧贴在脸上。阿伊莎起来给我们热晚饭,阿里忙着给主屋铺床,我在门厅里低声说,不用麻烦了,我明天一早就走。
“这么快就走?”
阿伊莎手中的锅铲“当啷”一声落回锅里,阿里抱着毯子站到了门口。被两双眼睛齐齐盯着,我有些不自在,挠了挠脸侧没有吱声。
“那你快去洗漱吧,时间不多了。热水我这边烧好了,外面的棚子里有木桶。”阿伊莎丢给我一条干净的毛巾,又对阿里说,“叔,别忙活了,过来,我有话要说。”
我感激地接过毛巾,拎着热水走到了外面。不用参与他们的家庭谈话,让我轻松了很多。还有就是,经过这么多天的奔波劳累,我确实很想好好洗个热水澡。
洗澡时,我发现自己的脸和脖子都被晒伤了,好些地方都在脱皮,为了方便涂抹药膏,就去向阿里借了刮胡刀,把蓄了多年的胡须给刮掉了。洗过澡的水本就脏污浑浊,胡子落进去,居然还能洇出几条黑色的纹路……见状,我立马决定以后再也不留胡子了,胡子原来是个藏污纳垢的温床,身为医生,还是时刻保持身体清洁为好。
再次进屋,阿伊莎没有说什么,安排了简单却新鲜的便饭。我很快吃完,就回屋睡觉了。中间似乎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在低声交谈,但我睡得很熟,没有爬起来去看。
凌晨,启明星出来的时刻,我准时醒了。夏日天气,也就这时候行军最合适,日中就热得必须到荫凉处休息。连日的作息紧随军队,我便养成了警醒的习惯。
这时候还很早,我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到门厅里点燃油灯,坐在桌前写了一张留条。我想着一会儿就不洗漱了,去厨房顺点儿干粮,到马厩里牵了马就走,不要惊动这熟睡的一家。没有看到小侄女醒着的样子确实有点遗憾,但这是非常时期,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我边写边想有什么东西能够作为礼物送给阿娅,但很遗憾地意识到,我当前拥有的只是一匹老马,除此以外就是医疗器具,以及用来防身的武器了,但这些东西都是必需品,不能留下。
“妈妈?”
闻声,我抬起头,那个漂亮的小女孩就站在我正对着的门口,心形脸,美人尖,黑而亮的圆眼睛,微微嘟起的上唇像是一片翘起的花瓣。她发现灯下的人不是熟悉的面孔后,就退到门后,高声喊道:“妈妈!爷爷!”
我吃了一惊,手足无措地站起来,这时,我身后的大门猛然打开,阿伊莎从外面走进来,径直走过去抱起女儿,来到我跟前介绍说:“别怕,这是大伯。”
“阿娅。”我有些生涩地叫了她一声,不知是不是该伸出手。
小女孩看了我一眼,皱起眉头,猛地拱到她妈妈肩膀后面了。到底才两岁,怕生,我怕把她吓哭,笑了笑就坐下了。
“这就走?”
“嗯。”
停了停,阿伊莎在阿娅背上轻轻拍了两下,说:“等下。”
“……好。”
我些微感到奇怪。因为阿伊莎在我印象里一向骄傲且独立,她来去自如,对待他人也是如此,很少说挽留的话。这种不太常见的话语,从她口里说出,虽然就两个字,但莫名有股魔力,把我定在了椅子上。
之后我们就没再说什么了。阿伊莎抱着阿娅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一边轻拍孩子的背,一边唱着安眠的曲子,过了一会儿,孩子在她怀里睡熟了。
“天就要亮了。”我望着窗外,轻声说。
阿伊莎站起来,走到我跟前,不由分说,把孩子杵到我怀里。
“欸?”
我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但没敢大声,也没敢拒绝,等我抱稳了孩子,她就又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到外面去了。
这是什么情况?
我抱着熟睡的小侄女,呆如木鸡,不明所以。
一会儿,窗户透进来微微的白光,一连串轻快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靠近了还能听到“咴咴”的马鸣。我分辨出那不是我那匹老马的声音,而是更年轻更强壮的一匹。
之后,我就了解到阿伊莎和阿里昨晚在商量什么事了。他们卖掉了羊圈里三分之一的绵羊,换来了一匹好马和全新的马具(老马换给阿娅,她需要一匹稳妥的初学马,阿里说)。此外,阿伊莎连夜赶工,烤了一大包香喷喷的馕饼,还敲开擅长编织的邻居的大门,买来了超过两打的棕榈草帽(知道你会给别人的,这么多好歹给自己留一顶吧。阿伊莎说)。从阿里回来,不到一刻钟,阿伊莎就打包好了全部行李,打发我上路了。我在路上走到太阳完全升起,便往头上扣了一顶草帽——以防有人看到我泪眼汪汪的样子。
妥善休息兼之换上快马,再次上路我便没有理由拖延了。前往贝鲁特港的路途出乎意料的顺利,仅仅用了两天。路上我遇到了不少体力不支的掉队士兵,在大太阳底下蔫头蔫脑地走着,正如阿伊莎所预料到的,我遇到一个晒伤的人,就送出去一顶草帽,那二十五顶草帽驮在马背上,根本不会成为负担。
到达贝鲁特港后,馕饼已经被我“挥霍”完了,剩下的草帽也屈指可数。只剩最后两顶时,我心里起了小小的心思,想着要把草帽送给鲍德温——他当然不需要,也定是在做我正在做的事,但正如我曾经送给鲁阿的马如今兜兜转转又回来了一样,他送给我的草帽也以这样的方式回归,或许会博得会心一笑。
“喂!那个穿白袍子的!”走在街上,我突然被一个士兵吼了,“经过教堂要下马!懂不懂规矩!”
“对不起。”我急忙下马,用法语回复道。心头突突的,有种不妙的感觉。
“是个撒拉逊人!”另外一个士兵揭开我的草帽,像是发现什么宝藏一样兴奋地朝同伴呼叫,“这种时候,他们居然还放撒拉逊人进来!”
“我不是商人……我是……”
我一摸口袋,暗道不好。之前我随鲍德温出征,是有“御医”这重身份作为保障的。行在军中但凡有人质疑我的阿拉伯面孔,便可拿出金属徽章证明自己的身份。而如今,我是圣拉撒路骑士团旗下的医生,这个宗教团体一向清苦朴素,成员标志只是一个白底绿十字的小旗。我拉开外袍,缓缓揪起缝在心口的小旗……然而,得到的是一记老拳。
“呸!还是个麻风病人!”
我知道两军交战是非常时期,也知道千百年来人们的偏见从未有一刻止息,可即便了解到这些人只是在找机会发泄心中的恶意,在遭受不公正的对待之后,我心里那股向上向善的火苗,也还会是被外界的冷风吹歪些许。
他们凭什么?!
尽管被误会成病人,导致没什么人敢直接对我动手,但在拉扯中,我还是受了点轻伤,有两个士兵被我打出了青黑的眼泡,还有一个脖子上添了三道抓伤……尽管我拼命抗争,还是没有起到作用,哄抢之后,阿伊莎一家送给我的那匹好马不见了(我还没来得及给它起名字!),两身干净的换洗衣物和藏在里面的匕首也被抢走了,装药的瓶瓶罐罐撒了一地,好些被摔烂被踩坏,再也无法投入使用。至于那两顶棕榈草帽,倒是奇迹般地在混乱中幸存下来了,没有损坏一分一毫,只是落上了一点灰尘。
午后,我用剩下的草帽托着可怜巴巴的残留物,悻悻地走在贝鲁特的街道上。由于战事,几乎没有居民在路上停留,大家都戴着兜帽蒙着面巾,匆匆忙忙地走着。这种时候,我竟不知道该找谁去抱怨和呼告,才能把我心头的怨愤抒发出来。我禁不住也像同行科林一样,低声诅咒那些士兵全都身患恶疾,早死了事。
“这位朋友,你有两顶草帽,可以分我一顶吗?”
这话要是放在半天之前听到,我还能勉为其难地考虑一下,但是现在,我偏过头看向一旁骑马的黑衣修士,心想我刚才就是在教堂前被打劫的,那时候你怎么不出来吱个声呢?于是我冷笑着回应道:
“这位朋友,你有一匹马,两条腿,加起来都有六条了,可以好心分我一半吗?”
“诶?朋友你声音很耳熟啊!”
黑衣修士一骨碌下了马,走到我跟前略微矮下身。撞上那对绿眼珠,我才意识到这家伙是我在贝伏瓦那边认识的伊万。一别多日,他的八字胡长长了,垂下来都快要盖住上唇了,而我正相反,我的大胡子刮没了。
“伊万修士。”原来是他。看来是我错怪人了,这种行脚僧不会住在教堂里,而是和军队同食同宿。
“你是达乌德?”伊万修士一脸震惊,“原来你这么年轻!”
我回给他一个大白眼。
过后,伊万修士听了我的遭遇,坚决要伸张正义,说要带我去见的黎波里伯爵雷蒙德大人,到他的军队中指认抢劫我的士兵。我感到一丝奇怪,问他问什么不是去找国王申冤呢?鲍德温难道……我的预感是对的,就在昨天傍晚,鲍德温又带着军队离开了贝鲁特,向东行进,去迎击萨拉丁亲率的大军。
“他去了哪儿?”没等伊万说完,我就心急火燎地追问道。
“啊?东边……”
“东边哪里?”
“不清楚……你问这做什么,贝鲁特这边的守军归雷蒙德大人管辖啊……”
“来不及了!我要出城!”
鲍德温疯了!这么热的天领兵出征……他会死在战场上的!雷蒙德大人就在城内,为什么不能些微放低一下姿态,向他求助呢?
还有雷蒙德大人……虽然鲍德温不是他记忆里的那位堂兄,但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他就那么忍心,让他独自奔赴凶险的战场吗?
“你是要……罢了,我和你一起去!”
“啊?”
我本想借伊万的马,不料他本人也非要跟来。他说战场不仅需要医生,也需要修士,毕竟人想好好活着不止要关注身体健全,还要关照心理健康。于是我们,两个穷困窘迫的修士和医生的组合,就只能尴尬地挤在同一匹驮马背上,和圣殿骑士团初始徽章上描绘的那对儿骑士一样的姿势。
我们骑的是一匹善于负重的驮马,本就不擅长快跑,且两人共骑,速度不可避免地被拉慢了许多。于是出发第二天,我们就被后面来的军队追赶上了。
是雷蒙德大人亲率的援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