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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三十七

三十七

活了二十多年,我还是第一次正面进入战场。

在辨认出雷蒙德大人时,他已经是我遥遥远望的背影了,数百匹战马从我们身边疾驰而过,地面似乎都在震颤。

抬头,烈日当空,散发出千万道白灼的光芒,滚滚的热量倾泻而下,似是真|主震怒,降到人间的烈火。

我仿佛听见“咻咻”的破空声,抬起帽檐向上看,发现烧得白热的天空上,赫然出现了无数的黑点。

“注意上方!”一名士兵大声提醒道。

话音未落,敌方的箭簇阵雨一般落下来,带着轻羽掠风的尖细声音,插入土地,穿透皮肉,钉入骨骼,发出沉闷的回响,随后传来的呼痛和哀嚎,令人头皮发麻。箭头打在甲衣和盾牌上皆是金铁之声,马匹受惊,连连哀鸣,有两支箭“哧哧”穿过我宽大的帽檐,在耳边危险地垂着。

“嗷!疼!”伊万发出一声惨叫,摘下了草帽。他被箭射中了,头皮上添了一道猩红的裂口。

“快后退!前面是敌人!”

“不行,”尽管手肘也被划伤了,我还是一刻不停地拍打马臀,“继续向前!只有这样才能逃出弓箭的射程!”

“你疯了!我们什么武器也没有!”

伊万拉紧了缰绳,而我还在催马前进,在这矛盾的命令之下,□□的马嘶鸣一声,前腿高高立起,险些把我们从马背上掀下来。匆忙稳住身子时,两顶棕榈草帽都被震落了,许多骑士从我们身边掠过,有人持剑,有人执长枪。有个家伙注意到我们的惨状,从一旁致以“亲切”的问候:

“蠢货!弱鸡!”

我回头,突然眼前一黑。一个持剑的骑士抬起手,劈头盖脸地扔了一面盾牌过来。我手忙脚乱地接过去,差点儿被这张大盾坠下马去——不是骑士圆盾,而是步兵用的防具,由厚厚的橡木制成,四角包了铁皮。我刚想道谢,那人就双手持剑,喊着口号从我们身边侧身而过。

听声音,和刚才骂我们的居然是同一个人。

凭借这张飞来的大盾,我和伊万勉强躲过阵前的箭雨,随着大部队冲了过去。待到看到白衣红十字的圣殿骑士团制服时,顶在头顶的木盾已经钉入了数十支箭,两个铁皮封角也被削掉了。我们尚在后方,而前方的骑兵已经突入敌军阵中,开始白刃相接——王帐呢?王帐在哪儿?我撇开残破的盾,茫然四顾,感觉自己似乎身处洪流之中,触目皆是鲜明的黑与白,晃动的红色十字像是泼洒出去的血点。

“不好!真十字架要倒下了!”

伊万一眼看到那个金色十字,跟着就要打马过去,而我就在这时发现了白色纱帐,它似乎被乱军冲散了,处在真十字架的另一边。一时之间,我们再次陷入了矛盾的境地。

“你去看王帐!我到真十字架那边!”

事态紧急,来不及讨论,伊万修士一把抢过木盾,把缰绳交到我手上。接着他长腿一抬,很快溜下了马,回手在马臀上擂了一拳。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和他分头行动了,转身看到伊万举着那面残破的木盾汇入步兵的阵营,向着真十字架的方向艰难地走着,宛如朝圣。

已经没有犹豫的余地了。

我一甩马缰,加紧催促驮马向前走,但跑出去没几步,一支不知是从何处射出的箭镞,不偏不倚地扎进了马前腿,令它哀鸣一声,向前跪倒……突发意外来不及反应,我直接越过马头摔了出去,落地滚了两滚,痛得眼冒金星。

这是哪儿?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很痛,额头在流血,左眼视野已经被染红了,只剩右眼能勉强视物。太阳真大啊,看一眼就会在视野里留下清晰的印痕。爬起来时我摸到了硬硬的东西,有点粘滑,有点硌手,知道自己倒在了尸体身上。“兄弟,对不住了。”我轻声念叨了一句,把那人的长枪拿走了。不出意外,脚绊在马镫里扭伤了。站起来时钻心地疼,好在我所处的环境是安全的……由于我军在积极进攻,敌军并未突入这里。

而我的目标,远在前线。

走到那里,仿佛用了一个世纪的时间,但我知道那是错觉,因为太阳还高高悬在头顶。王帐应是经受了箭雨洗礼,白色纱罩变得破破烂烂的,有些地方粘上了血的红色,它停在地上,外面围着一圈侍卫,里面人头攒动。

“让我进去,我是医生!”

我对着侍卫拍了拍胸口的小旗,给他看那个绿十字,这次没有出意外,顺利地被放进去了。进去后我看到御医总管阿尔弗雷德带着几名法兰克医生,正围着王帐焦头烂额地忙着。

“情况如何?”

看到有人手里捧着带血的纱布,我顿时感觉大事不妙。

“血……好多血……”阿尔弗雷德抬起汗涔涔的头,一双失神的眼睛看了过来,“有一支箭……刺到了王的左腿……”

我心里一沉,急忙蹲下去查看。确实是严重的伤势,箭头应是刺到了大腿处的血管。但我在看清处理了一半的伤处后,内心反而冷静了下来。

“没办法了,截肢吧。”

“什么?!!”

不止阿尔弗雷德,所有御医俱是大吃一惊。在我用力扎紧伤口上端时,愣是没人敢上前搭把手。

“真的要这么做吗?”一名御医嗫嚅着说,“是不是该征询一下王的意见……”

“人已经昏迷了,再拖下去,就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

当前我们没有缝合血管的技术,这样的伤势只能选择截断肢体来止血。我比了比位置,大约在膝盖上方两寸,这样的手术我之前做过,算是有点把握。

“但是……但是……这么重大的决定……至少应该由太后……”

“马丁,你同意吗?”

我转向一旁的近侍,问他。

马丁点了点头。接着,他蹲下来,把医生抢救时脱下来的那件丝绸外袍捡起来,披在身上,然后,又拿走了那面银铁面具。

“啊?”

“啊?”

“啊?”

……

这下,所有的御医都愣住了。

而我早就知道了。鲍德温的左腿在雅各浅滩受过伤,膝盖内侧有一道不太明显的疤痕。现在,躺在帐中的人是埃林,两名近侍中,他的病势相对较轻,应是主动担任了替身的位置。我看马丁戴上面具,冷静而坚定地朝着外围走了,一旁的侍卫纷纷给他让路,就好像那是真正的王一样。

动手之前,我又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句道歉的话。

我真心希望鲍德温有了替身,他本人就能留在附近的霍布雷德镇,留在凉爽干净的房间内,运筹帷幄,指挥若定。但就在我手术进行到一半,喘口气默默祈祷的间隙,一支浅蓝衣袍的轻骑兵从侧方突出,凌入重兵防守的中军大营,直逼萨拉丁的亲卫马穆鲁克奴兵,迅速扭转了战场胶着的局势。

那场战役成就了国王近卫队队长——埃尔文的鼎鼎大名。人们后来在庆功宴上为他举酒祝贺,称他为“双子战神”。

那天的天气太过酷热,很多人都中了暑热症,出现了头晕、眼花的症状。一些从前线归来的士兵说看到了重影,似乎埃尔文队长身边跟着圣乔治,再一次展现了天神助战的神迹。另外一些人否认了这个说法,坚定地认为骑着白马、蓝袍银甲的将军不止一位,而是两人双锋前指、并辔而行。由于医生太过忙乱,他们全都被诊断成了中暑,被派发了清凉的草药,送回到军营里躺倒休息。于是那些说法不知是真是假,就被扼杀在了流传的开始。

后来听医生科林说,鲍德温刚回来那阵,是他帮忙脱下的衣甲。多年之后他谈起这件事,脸上还是心有余悸的表情:“那时的陛下太恐怖了,身上全是磨损的伤口,汗水混着血水顺着皮肤流下,让他几乎变成了血人。我用了差不多一磅的纱布,才把胳膊上的血水擦干净,这时我发现他的体温已经很高了,我不得不切除一根手指,有点希望他睡着,或者——上|帝原谅我——昏过去。但他喝了一些水,居然还睁着眼睛对我说:‘你继续。’”

暑热症发作严重时,甚至可以致命。我刚认识了没几天的朋友,伊万修士,就永远倒在了那个夏天。

那一天守护真十字架的修士有十几名,超过一半的人都没有撑到太阳下山。其中有些人是被飞箭射中,因失血过多而身亡,而伊万不一样,他是被活活晒死的。

“他……他是你……朋友吗……我很抱歉……”

连续多天的战前宣讲,阿尔贝大主教的嗓子完全哑了,开口全是破音的“咝咝”声。他把空了的水袋还给我,含泪的眼睛流露出遗憾的神情。

“好孩子……他、看这些人中自己最高……就一刻不停地……顶在真十字架后面……用肩背撑着它不要倒下……他是为我们而死的啊……达乌德……你知道他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请您为他主持……真正的基|督徒的葬礼……拜托了……”

由于悲伤,我也泣不成声了。我跪倒在伊万修士身前,小心地帮他拭去脸上的血污。

“死在这里的人,本不该是他。”

回头,我赫然看到门口逆光而立的熟悉身影。鲍德温换了干净的衣服,但遮掩不住那一身的疲惫。他的脸掩在浓重的阴影里,看不清是否戴了面具,但我知道,他发怒了,怒火已经静静燃成了蓝色,他越是生气,声音听起来越冷。

“鲍德温……陛下?”

我急忙拭泪,从地上站起来。抬起膝盖才发现我跪倒在教堂地板的十字架上,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鲍德温离开了教堂,我也踉跄地跟了过去。

没有人敢阻止盛怒的鲍德温,甚至没有人开口说话。在他面前,人们纷纷让出宽阔的前路,任由他再次乘上马,领着军队疾驰而去。

萨拉丁已经被赶到约旦河对面了,王国安全了,下一步,他要赶去的地方,会是……

卡拉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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