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琥珀历 2158 纪 05 年】
“呐，砂金，你听说了嘛……最近有一个从忆庭逃跑的忆者在公司闹事，惹得安保部的人心力憔悴！”
托帕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过来。
砂金枕着任务企划书在看他买的股票疯涨，手边放着半满的酒杯。最初看到那份任务书的时候，买了许多东西，花了很多钱，虚无的失落感在他的情绪中停留了一瞬，然后再次归于默然。
他的头有一点痛，可能是喝了烈酒的缘故。窗外匹诺康尼的不熄灯火映衬得黑暗的房间更显寂寥。通讯器的铃声响个不停，他不得不在凌乱的床上摸索了好一番才找到它。
“嗯哼，托帕总监。”砂金故意把尾音拉高拉长，“闲到来和我谈天说地？”
“……这叫……信息……共享。”托帕的声音断断续续，背景音是知更鸟的新歌——此时正在匹诺康尼绿洲的时刻循环播放。
他在夜色中，慢慢地读着手头的文件，然后一条一条回复工作讯息，同时回复着悠哉享受沙滩日光浴的休假同事。
“放宽心，高风险意味着高回报和高收益，生意铺得越大，嫉妒的人越多，来捣乱的也越无休无止。公司会保护好我们的，这里可是琥珀王的招牌门面。”
托帕啧了一声：“我可没说这忆者是冲我们来的……忆者嘛……谁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呢？”
确实。
起初他以为这只不过一个寻常不过的小项目。劳驾他这样级别的高管，似乎多少有些大材小用了。钻石最近常常丢给他这种可有可无的小案子，有种让他保持忙碌的感觉。
佩杜星。
它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丰富的忆质，然而比起匹诺康尼所在的阿斯德纳星系，根本没有人会看得上它可怜的矿产储备。这颗星球的光芒在匹诺康尼的衬托之下显得如此暗淡。所以在商业谈判中应该可能压低价格，来降低成本，提升利润。
这是公司素来采用的策略，曾经于多个星球开发项目中显露极佳效果，其中就包括他的故乡茨冈尼亚。
当然，那些已经是陈旧的往事了。
砂金揉了揉紧绷着的眉头，没有任何反应，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有什么反应。拉帝奥说的很对，他心中的空洞或许太大了，以至于他失去了正常感知的能力。他迄今为止的生活就是一场模仿秀，他模仿当年买下自己的主人来创造一个名为「砂金」的存在，模仿有钱人的生活来伪装自己似乎真的在好好地「活着」，模仿一只孔雀的「叫声」来掩盖过往的苦痛。
甚至他问维里塔斯·拉帝奥，能不能教导他如何愉悦地生活，却果不其然地被拒绝了。
“如果你执意追寻欢愉，可以前往酒馆。”
维里塔斯·拉帝奥如是说。
他把任务企划书放下，倒满了酒杯，冰块在液体中上下摇晃。他想要慢慢地和拉帝奥更进一步，但似乎进度难以向前推进……拉帝奥这个人过于独行其道，因而他永远抓不住这个人吗？
——
拉帝奥对他说：醒醒，赌徒。
但这不是一个梦。
这是他所亲身经历的一切真实。
“简单来说，你的认知被篡改了。”
所以他差点从庇尔波因特四号空间站跳了下去，幸亏舒俱拉住了他，并且唤来了翡翠和托帕，而后病人来到了真理医生特设的“诊疗室”。
“他还没有彻底清醒，必须施加一些外力刺激才能令他回忆起来。”熟悉的声音响起，“我现在需要他来好好回答这些问题。”
另一个高昂的女声：“哎，哎，不要那么着急嘛！让他多休息一下吧。”
沉稳的女声：“拉帝奥教授说的对，当务之急是找出佩杜星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么，开始了。”
冰冷的声音萦绕在他的耳旁，但他感到了一种细水长流的温热，流淌在他的记忆里。
「……」
根据当事人自述：
（批注：基于模因污染影响，无法保证其叙述真实性。）
砂金睁开眼睛，面前的大雨仍旧不曾止歇，带来遗忘的一场雨。谈判桌前的当地原住民领导对他说，我们不卖……
阿斯德纳的同协家族抢走了本该属于我们的关注！我们本该成为全宇宙最著名的忆质出产地之一，却被他们夺走光辉！没有人配拥有我们的宝物……要将他们献于最伟大的……「滋滋」。
砂金提出了他的方案——你们还可以和公司合作，公司会提供一切开发所需的资源。
“那就是在变相承认我们是失败者，只配得上「同协」瓜分剩下的残羹剩饭。我们都是失败者，从那些强悍的命途行者手中抢一些施舍的东西罢了。”对方恐怖地笑着，“我要和你们的技术顾问谈谈。”
（批注：相关书面资料显示，这个项目的官方技术顾问是维里塔斯·拉帝奥。）
“他迟到了。”砂金坦白道。
（批注：佩杜星所在星域发生了离子风暴，域际摆渡舰因此延迟。据查实，一艘搭载反物质军团的战舰在星域中央发生了爆炸，进而引起了离子风暴。不能排除人为引爆的可能。）
“呵呵、呵呵……看来你们也不是那么有诚意。”他抬起了一根手指。
“公司当然怀抱着诚意而来。”砂金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但是——”
“下雨吧。”佩杜星的疯人大喊道，手指指向天空深处。
“……你们为何要背叛公司？”
砂金举手开枪。
他看着地上蓝紫色量子状的模因物质，它们在大雨里挣扎着、扭曲着，爬进来。装载着模因溶解素的子弹射中了它们，它们登时失去了活性，然而不消片刻他们便重组起来，再度闪烁起了光芒。
而且然而更糟糕的是，一柄枪里装载的子弹数量是有限的，他只能争取到短暂的喘.息时间。
（批注：啊、啊，星际和平公司最速战略投资项目合作达成记录还是没有打破呢。批注2：连幻想中都想着工作，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批注3：这种物质可以使感染者的认知产生谬误。）
他很幸运。
蓝色的雨从天空中落下，砸在软泥的地面之上，他们在雨里狂奔，尽力躲避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腐蚀性物质。
很少有商业谈判的对象试图当场翻脸，袭击公司的代表团——没有胆量，也没有决心，去玉石俱焚。
但是砂金他居然成功地掩护其它员工穿过雨幕，顺利逃离至飞船处。仅仅开了三枪。他的运气再度眷顾。
模因尝试侵噬飞船表面的涂层，不过速度太缓慢了，无法阻止他们回归天空。
然而这颗星球远没有如此幸运，美丽的远山正在消解、融化。从天而坠的模因会吞噬掉目力所及的所有东西——物质的「记忆」。他们宁愿「毁灭」，不愿共存。
（批注：这样一颗偏僻星球，为什么会有能力狙击一位全副武装的公司高管？）
砂金重新打开手机，看见聊天框里对话停留在拉帝奥发过来的一句“注意安全，发生了事故”。这句话来自数小时数分钟前，而他早就已读了它，伴随着几分钟前的另一句“到了”。
原来已读不回的是自己，砂金突然想到。
……他们甚至利用充盈的忆质屏蔽了信号。
“不好。”操控飞船的驾驶员慌张地跑过来，焦躁地说道，“整个星域笼罩在离子风暴里！我们无法定位方向了！”
一场灾难性的失败谈判，连他的头发都湿了。砂金按了按驾驶员的肩膀，用安抚的语气回复：“别慌张，我们还有后援力量支持。”
（批注：真让人羡慕，有好帮手来收拾烂摊子。什么时候我也能有个这么能干的助手啊！批注2：拉帝奥教授可算不上我的助手~）
「……」
另一辆散发着诡异光泽的公司星舰刺透量子迷雾，接引他们远离了星域。在视角下方，一颗淡蓝色的星球逐步分崩离析。
迟到的技术顾问带着医疗队登上了飞船，他并没有为自己的迟到而道歉，反而径直拉过了某位主管的双臂，检查起来。
砂金摊摊手，问道：“教授，你什么时候来的？或者说，你怎么知道我有麻烦了。”
“从我无法回复你的消息开始。”拉帝奥回答道，同时严肃地盯着砂金看，令他都有些不舒适了，好像自己心灵被剖开洞察，“有人刻意制造了离子风暴，并且利用忆质屏蔽了通讯信号。”
“哦？是这样吗？”砂金看了看手里的枪，默默地放到了一旁，还好他的手上没有浓重的火药味，但有一些血腥气残留。
拉帝奥抖开一卷绷带：“你又把自己弄伤了。”
“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啦。”砂金眯了眯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继而想到了该说什么：“教授，原谅我吧。”
砂金浅浅地笑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为什么想笑。
不。
其实他内心深处是一清二楚的吧。
“滋滋、滋滋……必须尽快逃离……”
（批注：不明所谓的一段记忆。）
「……」
他本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
他们的损失尚且还在可预见的范围之内，不算很严重。放下资料，如今是数字化的星际时代，会用纸质材料的人少之又少。
“哟，你还看得懂报告啊？”
舒俱一屁股坐在砂金的办公桌上，砂金定定地盯着他的动作，倒把他看得毛骨悚然了。
“我是没上过学，又不是不识字。”砂金回应着舒俱向来如此的冷嘲热讽，“再者说，如果我是个文盲的话，那个石膏头要气死了吧。”
“我看啊——”舒俱咯咯笑道，“他可爱死蠢货了。”
“不然他怎么会亲自深入险境，甘愿动用无相灵火也要救某个搞砸了的小孔雀呢。”舒俱打了个响指。
砂金缄默不答。
“会议的时间要到了哦。”
他抬手整理脖颈前的漂亮领带，拍了拍桌案，站起来，然后一瞬间如坠深洋。杂音，如电流般喧嚣，仿佛眼前重现了伊伊玛尼喀军阀的电椅。
隔了一道玻璃的幻影世界。
他的头……好痛。
“你没事吧？”
舒俱焦急地捏住他的胳膊，砂金抬眼看他，眼中充满惊恐。
「……」
“先到这里吧。”拉帝奥终止了对砂金记忆的回溯记录，不知为何要让它在这里戛然而止。
砂金把脑电贴片摘下，看见托帕抱着手臂说道：“所以，你在佩杜星接触到了某种和「记忆」有关的东西，然后产生了幻觉，差点想要从空间站跳下去？”
“幸好舒俱及时拉住了你。”翡翠补充道。
砂金打了个响指，笑了笑：“真是种神秘的病症啊，天才如拉帝奥都没察觉出来。如果治不好的话，说不定我可以就此退休了。没有成堆的工作和读不完的报表！”
“真是羡慕啊~”托帕适时地捧场。
“你脑子里这幻想的荒诞指数不比匹诺康尼的太一之梦差。”拉帝奥没有理会砂金的玩笑。
“那个鸡翅膀男孩如此古板，哪有我这般想象力丰富。”
在嬉笑中送走了托帕和翡翠两位前来关心砂金的亲朋好友，然后拉帝奥开始一条一条地分析起生物监测数据。
这种与模因相关的物质，在宇宙之中尚无任何记载，所以极有可能是一种全新的创造物。他在砂金的大脑影像中发现了如一条蠕虫般潜伏着的模因链条。
但要如何在不破坏砂金大脑功能的前提下将它取出，是个很困难的事情——甚至他们还不知晓，这物质究竟是否为活物。
于是接下来砂金的工作被上级特许搁置一段时间，拉帝奥带着他拜访其它诸位能人异士，寻找不同视角的看法。
*
他们先去了黑塔空间站。
自从意外发生之后，拉帝奥甚至更频繁地戴上他英俊帅气的石膏头——真让砂金有些本末倒置地担心起来了。
黑塔空间站超乎砂金想象般的十分热闹，各类庆典和活动常常在此举办。那位性格狂野的开拓者时而造访，带来无穷无尽的欢愉之情，和五花八门的庆祝手段。
他们这次从匹诺康尼搬来了一块合影板，开拓者热情地邀请了名声响彻宇宙的诸多大人物共同合照，空间站的小职员们简直受宠若惊。
“来，我们拍一张照吧。”
砂金并没有和什么仙舟将军、冰雪星球的大守护者等等合影的兴趣，但他有着对身边这个人的强烈兴趣。
“来嘛，拉帝奥。”
他从来只对这个人感兴趣。
然后，咔嚓一声。
一张罕见的合影从此留存于世。
鉴于拉帝奥和天才俱乐部的某几席保持着尚且良好的关系，砂金的状态得到了三位天才的亲切审视。阮·梅远程观看了医学影像数据，最终和拉帝奥一致认为，砂金脑中的模因并非活物，没有自主意识。
他们在黑塔空间站停留了很多日，砂金得到了更加细致的检查，最终大家确认是模因侵入大脑造成了同化。
“唔……就是说，我的大脑正在变成一滩软绵绵的忆质？”砂金尝试理解。
“结论：是的，你的大脑将会失去活性，逐渐变为模因。”
螺丝咕姆提出了一个精妙的建议，考虑到模因目前仅仅侵入大脑的部分区域，可以通过机械改造手术将人类电脑替换为智械义脑。
“呵呵。”砂金笑起来。
“嘿，我还可以把你尚存的意识接进模拟宇宙里，能参与这么大一个顶级工程的机会，可不少见。”黑塔抱着她的人偶手臂关节说道，“选择就那么几个，你好好决定吧。”
砂金一抖手，戴上粉红色的炫彩墨镜，脸上还是他标志性的张扬笑容。螺丝咕姆感到研读他的“笑容”是十分有趣，给予了算法上的挑战——人类的笑容。
“感谢诸位的好意。”砂金礼貌致谢，“但是这副身子大概还能坚持一点时间。”
“更何况，他不会对这个解决方法感到满意的。”
他太懂得拉帝奥了，以至于可以想象出石膏头下面那个有趣的表情了——如何发出一声轻蔑的闷哼，然后埋头寻找他认为最完满的途径。
*
“教授~”砂金故意掐起音调，想让拉帝奥的绷紧了的脸放松下来，“你不是最讨厌天才俱乐部的那群人吗？我们没必要听从他们的建议。”
真理医生觉得自己有必要纠正一下这个大众普遍抱有的错误印象：“我并不讨厌他们。”
他及时地赶到了，及时地救下了砂金，及时地挽救了部分公司财产，但是砂金仍旧受到了影响——一种连他也无法医治的顽疾。他的智慧在这里折了戟。
“我会死吗？”砂金问道。
他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好像在询问一个不甚重要的日常小事，比如今晚吃什么。
“只要你不做傻事，就不会有事。”
拉帝奥垂下眼睫，陷入沉思的样子，竟让他觉得如此动人，忍不住就想开口说些乱七八糟的话了。
“也许我该给酒馆寄封信，在最后的日子里畅畅快快地投奔欢愉的怀抱。”
拉帝奥盯着他。
“啊哈星神在上，会很喜欢我的吧。”
“你不会死的。”
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
*
【十年后的某一天】
纸在碎纸机尖锐的鳄鱼牙齿的咬合中四分五裂、灰飞烟灭。
翡翠按照拉帝奥的请求，使用钻石的权限封锁了佩杜星的档案，并且保证星际和平公司将不会【区别对待】。
“将视作【同一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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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旧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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