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被敲响的同时也传来兴奋的声音,是林竟。
去开门时轻微地叹了口气。回T城这一天,对太多人说了太多话;现在又要追加一次交谈,即使是林竟来找,也觉得有些提不起劲。
不是在怪林竟。我从前活跃外向得同他不相上下,心直口快上可能还更胜一筹,真要论起来,怕是我比他还更吵闹些,再怎样也轮不到我去挑剔。林竟看似任性,对周围人其实很留心,应付时会胡编乱造,照料时会蹑手蹑脚,总还是有几句话不诚实,有几个时刻安安静静。
那时我想,他可以这样,有他的前提。林竟嘴甜心软,人又讨喜;他说瞎话,会有人去猜他真意,他降低存在感,会有人留心他在哪里。
可我不一样。我要是像他那样,算多此一举。
十八岁以前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说真话,没人听了会往心里去,横冲直撞,没人会觉出不对劲。效果其实也和说瞎话毫无动静没区别。
横竖无人在意,不如做自己。
生命里出现真正长久的注视与聆听,真是要从小念开始算起。或许正是如此,我当初才那样绝望地想把这或许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会看着我的奇迹留在身边,穷尽一切应该与不应该的手段,滔滔不绝向他倾泻祈求与爱语——可那时顾自吵闹的我,是不是也像这样,让小念感觉疲倦为难,也叹了很多气?
林竟现在只是不知道我的特殊境况,他是无心之失;而我当初明明知道小念的处境。
这样想,又有点庆幸这次提前回来的决定。至少这次我没再让小念为难。
也不愿扫林竟的兴。开了门,我还是强打精神,扮作阳光笑意:
“什么事?先说好,打电动今晚我可不奉陪;倒时差的人不用比,肯定会输给你。球鞋码数不合适的话,这个问题倒可以受理~”
林竟眉开眼笑,话头全都乐呵呵接住,一个不会漏。先声明不倒时差他也能赢过我,又赞美新款球鞋不合适也合适何况确实很合适,最后才神神秘秘地说他自己的来意:
“我想清楚你有什么不一样了!想不想听最终结论?”
我反应了半秒,才明白他是在继续下午刚见面时【柯洛,我觉得你有什么不一样了】的话题。反射弧这么长,有点想笑,我也就这么笑出来了:
“好啊,洗耳恭听。”
他立刻一指,好像抓到了新鲜出炉的证据:
“就是这样!你这家伙,出国才几个月,讲话技巧都变高杆了!”
“以前最多‘说来听听’,现在居然用的是‘洗耳恭听’,你从哪里学来这么西装革履的词嘛!”
“刚刚我都没张嘴呢,你提前就拒绝了打电动,又给一个球鞋码数的话题,【此路不通】再加【请走这边】,也太娴熟了点吧!”
“下午那时候也是,什么‘你想的是我的礼物吧’‘是吗’‘去你的’‘收了礼物还不帮我整理行李你还是人嘛’,我想来想去,话头完全就是被你带着跑了,我热脸贴了冷屁股,到头来还要被你支使做事!虽然我也乐意帮忙啦,可你还敲我头!你明明比我小的吧!”
“我不是怪你啦,但也不是吓唬你哦,”林竟竖起手指晃一晃,“我认识一个人,说话做事也这种风格,也会曲手指敲我脑袋;虽然那家伙还算事业有成,品味也不错啦,所以我不是说这种风格就不好,可是你知道他几岁了吗?比你大了十八岁嘞!”
“恭喜你,虽然身体还是大好青年,但讲话已经老成得要命了!哼哼,快点从实招来,你在美国是不是也去实习了?那岂不是这个家里只有我一个还在苦哈哈地K书,到时候期末季都没人和我一起抓狂,也太惨了吧!”
原来林竟的“最终结论”是说话方式的改变。没留意到我失语恢复期的生涩就好。
会像这样说话的人不光林竟认识,我也认识一个;想来是耳濡目染,才带上了他的风格。想到这又不免有些窃窃的欣悦;若我的言辞略微有莫延的影子,就好像有一丁点的他还在我身边。
“如果实验室算打工的话,那可能确实有点,”我微笑着,感觉自己好像是变了一些,“你是听说文扬实习有些着急了吧?其实公共关系专业,好像大二就会有实习的,马上你也要变社畜了哦!到时候连你也一起变得老道起来,这种说话方式就该被你形容为成熟有魅力了吧?”
林竟扑上来就要捏我的脸:“柯洛你还学会挤兑人了!别以为我没听出来……”
这件事就这么揭了过去。
不像林竟的周全,我留下了一些话头没有接,比如下个期末季陪他一起抓狂的事。结束交换的大四学年,我应该是会到陆叔叔的公司实习,除了毕业论文外,不太会再接触学校的事情;那么如果接话,不是拒绝,就只会是虚假的承诺。
所以还是不要提。
——
实习的这几个月还算顺利。
在公司里居然也收获了不少和林竟相似的评语,例如“办事汇报相当有职业素养啊,真的是第一次实习?”“年轻人能这么稳重老练的少见,继续努力!”
有陆叔叔照拂的前提,这些话当然应该打折扣去听。而打完折剩下的部分,按我想,得归功于那U盘资料的教育。
真正进入了工作环境,才体会得到那些资料原来不只是详尽,聪慧、精辟、深谙人性,不亚于锦囊之计,也难怪莫延异国他乡独力支撑,仍工作得风生水起。
最难得的是,他明明教我防备警惕,必要时虚言假意,可一切教育的本身却是倾囊相授,这完全违反他所宣扬的行事准则。
如果言行不一也是一种方式来表示真心和亲密,莫延曾经,真的对我很用心。
无意识转着鼠标滚轮,把那份苦涩而珍稀的文档从头滑到底,竟也用了很久。像是走长长的路才能到谁的心底。
想着他那点淡漠背后深远的温柔。
是我错过了。
——
所以在听到陆叔叔说找了个长辈带我的时候,有些微的抗拒。
如果可以,我不想再认别人做职场上的老师。在心底我已经把这个位置许给了莫延;我不能承认别的,但至少还可以承认,我的职业启蒙和工作风格都归功于他的教育。
“这个人在国外很多年,之前又是律师,教你的东西也许会偏灰色地带一些。但那是对外人狠辣,自己人他还是心软的,你有什么就问什么,也不必太顾忌。”
陆叔叔近来戒烟,说话时便常端坐着,一口口喝茶:
“水平你不用担心。他不是二世祖,白手起家在美国创的律所,个人能力是过硬的,这次败落也不过是当年全盘转过去的时机选得太着急,根基不稳埋下的祸根,不是他能左右的事情。”
陆叔叔又喝口茶,转眼望向窗外不知哪一朵云。说话声音似乎也放低:
“说起来,这也是他心不够硬的连锁效应。”
“那时候他的合作伙伴动了他的私宠,他在中间居然两头都重情,既没法狠得下心把情人送出去换些利益,也没魄力撕破脸捅一刀老朋友报个仇让人顾忌,只会带着人远远躲到美国去,还守着给人治病。到头来还不是跟两边都先后失了联系,还白白打乱事业布局,落得如今人财两空,也是注定。”
我知道这话有些幼稚。但在陆叔叔面前,不完全算职场,因此我还是说了出来:
“其实重情,不算是坏事。”
陆叔叔看了我一眼,不置可否:“在现在这个位置上,他重情是好事。”
“只是当初,”陆叔叔没喝茶,但还是顿了顿,“如果他够狠绝,曾经无情,能叫那个合作伙伴即使有过命交情也对他有所顾忌,或许冲突一开始都不会发生,他也不至于进退不得。被人知道他重情,有什么好结果吗?没人忌惮,没人珍惜,只被人无所顾忌而已。”
“像我现在,也都是一样利用他这种重情,指望叫他带带你,能有点师徒情谊。将来若出什么事,凭这份渊源,他多少也会出手,像对待当年那些人一样竭尽所能地护着你,我也能放心。”
“别担心,以你这几个月表现,其实很合他的风格,他会认可你的。可以跟他多交交心,他不会害你。”
陆叔叔看着我,难得有种近似柔和的神色。
那张脸没那么冷若冰霜的时候,看起来就有些憔悴,好像正在安静地失血。
最终我还是答应。
——
在公司在家都要说很多话,所以跟小念聊天时我就稍微任性一点,用手机简讯。
没有重要的事,都是琐碎信息。我只是想在‘跟小念保持联系’的状态里呆得久一点。
第一条简讯告诉小念会有新老师来带我的消息。
第二条描述新老师来自LA,是某某律师事务所的创始人。
第三条再提到新老师恰巧也姓李,或许跟恰好同在那个律所工作的那个人有些亲戚关系也说不定,最少他们也一定认识,毕竟那个人是很出色的律师,创始人一定有所耳闻。
其实第四条没有前一条字数那样多,但我却是花了最多的时间才最终发出去。这一条是问小念,我应不应该向新老师,打听那个人的消息。
小念很快回了简讯,问我‘那个人’是不是指我LA的那位恋人,如果是的话,他支持我去请教,而且没看出这里面有什么需要顾忌。
我没能很快回复他这条简讯。
其实,关于莫延的事,对着小念我一直都不太坦诚。一开始是撒谎说同莫延是恋人,后来是没有坦白究竟可能发生了什么惨剧,而刚刚发短讯时,我才意识到,我从未对他们说过莫延的名字,即使是读音。
固然这有当时我还失语失读的原因。但即使那些还能算是无意为之,可在我刚刚意识到以后,我也仍然用了‘那个人’作为代称,没有补充莫延的姓名。
就好像,为了珍藏我努力得来的那一点点莫延的知识,我不愿分享,即使要从不自觉的自私到明知故犯的自私,也在所不惜。
想了想,小念所了解的“我那位恋人”的消息,除了偏好中国菜的口味,就是对他工作能力风度翩然的赞美,真正的有效信息,我好像根本藏着不给。
低头笑了一声,这次不是因为回想起莫延的某种神态而甜蜜。
下意识的隐瞒,是一种护城河似的东西。
即使是我对小念。
就好像莫延对我。
之前把U盘材料的倾囊相授当做一种隐性的亲密,大概又是我的一时自欺。
工作上的教学而已,倾囊相授,也许只是严谨而有奉献精神。工作以外,莫延对我的不愿分享信息,更胜于我对小念的保密。
莫延让我见过他家见过他自己,却有意无意,从不让我见到驾照护照这一类东西。当初从知道他名字读音到终于找到写法,中间跨度那么久,我明明记得,却对着自己装作全都忘记,才好在那里掩耳盗铃。
然而就像林竟敏锐察觉到的那样,我交流不再坦诚直率,开始有一些云遮雾绕打太极的东西。
对小念的短讯,我挑了最后一个话题回复,告诉他,仍是出于那个“向对方接近的举动,总会蝴蝶效应到让对方受伤害”的顾虑。
最心底的那个魔咒般的句子是不可以说出来的,我怕连承认那个魔咒都会有报应,真的怕了的时候什么都顾忌。但我不愿对小念说谎,所以选择变换了说辞来陈述给他听。
小念的回信斟酌了一会儿才到。他毕竟还是很温柔,尊重了我这懦弱的迷信,告诉我说怕问也没有关系,可以听。想来跟新老师相处的时间还很长,日子一久,总会有只言片语,光收听不询问的话,那一定一定没有关系。而且相处久了,我也能搞清楚新老师和我的那位恋人是否联系紧密,如果淡了关系,那么问了也不会有渠道倒着波及回去,到那时候再决定问不问也可以。只要我等得起。
读完竟然在想,小念在感情里面虽然死脑筋,却并不是没想清楚很多东西。大概是他太过温柔,不怎么表态,以至于他身上那种从容的智慧很少显山露水。
又或许是,如今我不再往小念身上寄托太多自己的东西,反而能更客观地看到他身上另一些美好的东西。
于是第六条简讯我很快就发出去。我告诉小念我等得起,谢谢他为我答疑和发简讯帮助我读写复健,对我真的帮助很大;而新老师目前已经从LA回T城正在休息,大概明天就会来公司,我到时一定努力。
小念很欣慰,他祝我好运。
我也希望我好运。最好,第一天就告诉我一些莫延的消息;像小念说的,如果只是收听,那一定一定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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