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早在先前路上老人家说出女婿和儿媳的事情时,几人心中就隐隐有了猜测。像老爷子这样孤苦无依而且眼睛有疾的人,最是容易被身边的人诓骗,何况一路走来他们也听了不少村子里有关于这两个人的评价,得知这两个人并非善茬。
他们将老人先带到村长家里,除了排除村长贪污的嫌疑,更要紧地是想通过这种委婉的方式先给老人家做个铺垫,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却不想竟然炸出这么一桩严重的罪名来。
侵占他人财产、赌博、甚至是人口贩卖。
他们的面色凝重起来,老人家更是支撑不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仓皇念叨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那也是他的亲生骨肉啊!”
沈暄把老人家扶起来坐在凳子上,连白脸都继续装不下去了,寒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问村长他们道:“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村长儿子同样也竖起三指做了个起誓的姿态,“这村子里你们随便去问问?谁不知道?他闺女嫁给曹小五的时候,我年纪还小,但是也还记得,她脸上总是有伤,被打的严重的时候,连眼睛都睁不开。就着还要下地干活!”
老人家的枯枝一样的手颤抖着,“可我闺女跟我说她过得很好啊……”
“好个屁!”村长儿子啐道:“那草包仗着你看不见,打她净往明面上打,眼睛那么脆弱的地方,打上去能有多疼你又不是不知道!”
村长夫人也叹了口气说:“小佳那孩子孝顺,知道你一个人把她拉扯大也不容易,吃了什么苦从来都不肯说,就是不想让你们担心。好几次伤得严重了在家里待不下去,就跑到我们家里哭,眼泪糊得草药都糊不上去。”
这个名叫小佳的姑娘就是老人家的闺女,软弱、心善、善隐忍。
楚书达问:“这么猖狂?就没人能管吗?”
"怎么好管?"村长说:“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再说那曹小五本质上就是一个流氓,沾上他就跟沾上屎似的,帅都甩不掉。偶尔有人趁着人多骂他两句不是男人,他也没脸没皮根本不听?这样一个人,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能拿他怎么样?”
“怎么办?”楼川深黑的眉目冷凝,漫不经心又慢条斯理道:“套着脑袋吊起来,打人一次,就削他一根手指。看看究竟是他胆子更大,还是他手指更多。”
众人:“……”
这本是一件颇为无奈的事,但被楼川这样一说,就和砍瓜切菜一样简单。
村长愣了半天才说:“这是不是有些太过了……若是他去报官……”
楼川的神情有些不耐烦,“对付一个流氓你们村子里的人口径都不能统一吗?”
村长和村长夫人恍然大悟,村长儿子则是一副开了眼的表情,惊讶地嘴都合不拢了。
这的确是个以暴制暴的好法子,被蒙着头,村子里的口径又都一致,被打得还是个欺辱妇女的流氓,就算那个什么曹小五还有力气跑到县衙里头去告状,凭借这些,在这个没有监控的年代,官府即便有心调查,最终也只能不了了之。
沈暄自己也觉得挺痛快的,但是毕竟不符合律法。他一脸复杂地看向楼川,不由得疑惑问:“你这都是哪里来的法子?”
楼川微微凑近了他一些,眸光意味深长地落在他身上,“你不知道吗?军中对付人用的就是这种办法。被蒙着头,不知道打人的是谁,想要把自己从树上弄下来也是难于登天。命不好的在上面吊上一两个时辰,等终于有人良心发现,把他放下来了,人也废了。”
沈暄是个想象力非常不错的人,听了这话脑子里就浮现出一幕幕惨烈的景象。他看着楼川的眼睛,动了动嘴,刚要问些什么,却见村长儿子一脸亮晶晶地凑到跟前,问楼川,“您是从军中出来的吗?”
说话甚至都变得恭敬不少。
楼川抱臂睨着他,“怎么?”
村长儿子把袖子撸起来,给楼川展现自己手臂上的肌肉。他结结巴巴说:“不知道我能不能参军,我力气大,也不怕死。之前曹小五打小佳姐的时候,就我和几个哥们帮她出过头,你看……”
楼川上下打量着他。
村长儿子满怀期待,展现得更加卖力了。
楼川却说:“不急,今日太晚了,明天再说。”
说罢,拉着沈暄,带着楚书达和老人走出了村长家。
他们出来,沐剑就跟着离开了,刚才被拦住的村民纷纷往村长家里涌去想要打探消息。
走远一些之后,沈暄回头看了一眼,又问楼川,“你打算收他吗??”
“你觉得呢?”
沈暄摇摇头,实诚说:“我现在脑子里有些乱,还分不出神来想他的事。”
楼川回头看了一眼神情还恍惚的老人,抬手轻捏了捏沈暄的手臂,宽慰他。
楚书达听见他们的话音,把老人交给沐剑,然后跟了上来。沧桑叹了口气,低声跟沈暄说:“这叫什么事啊,最开始我以为不过就是村霸作恶,结果现在看来……咱俩还是太年轻了。”
“不是咱俩太年轻,而是有些人贪心不足。”沈暄回头看了一眼,慢慢道:“曹小五一个流氓,能得到一个心善能干的女子做妻子已经是殊为不易,可他非但不知道对妻子和老丈人感恩戴德,反而还殴打女子,仗着小佳姑娘柔弱胆大妄为,甚至连亡妻之女都要卖了换赌钱,其罪当诛。”
他语气虽缓,可其中的愤怒之意却彰显得淋漓尽致。楚书达说甚少看见他这样动怒。
沈暄摇摇头。
“只是曹小五擅赌,今夜也不知在不在家。”
“在不在也总要回来的。”沈暄看着他,轻声说:“不在就等到他在为止。”
楚书达道:“好。”
到了曹小五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沈暄夜里视线不清,又不好被楚书达知道,只能在暗处拽着楼川的衣袖,由他引着自己。
“到了。”楼川道。
沈暄应了一声。这么大的目标还亮着幽幽的烛火,他还不至于看不见。
沐剑把老人家又交到沐剑手中,而后就要上前去通报。刚走两步,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端着木盆,身材窈窕的女子。
她似乎是出来倒水的,结果一抬头看见了几个陌生男人,正怔忡着,目光忽然瞥见身穿官服的楚书达和自己的前公公。大惊失色,扔了木盆就要跑,被沐剑上前大步拦住。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救命啊,非……”女子惊慌失措,张口就要大喊非礼,刚说出口就被沐剑眼疾手快捂住了嘴,拖行到房子里面。
沈暄他们紧跟着进去,楼川用阀子别住了门。见女子还在不断挣扎,他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匕,除去匕鞘甩手扔到沐剑手中。他沉声道:“再多说一个字,就割了她的舌头!”
“是!”沐剑雷厉风行,当即就举起匕首到了女子唇边。女子吓得呜呜咽咽,却不敢多说一个字,也不敢再挣扎了。
沈暄又充作老好人,轻责了声沐剑粗鲁。又含笑着蹲在女子面前,拨开沐剑执匕的手,轻声问她,“曹小五呢?”
他随是笑着,但在女子眼里,大抵是如同修罗一般。那女子身体抖得如筛糠,似乎比方才更厉害了。
沈暄的确是有心做出一副比较厉害的样子,没想到效果这么显著。他想转过去看一下楼川他们的反应,但总不好在人面前显得自己这么不专业。他看见女子的眼神总不住地往沐剑身上瞟,这才说了一句,“我没下令,他不会动你。”
女子这才试探着轻声说:“……去县城里了。”
“去县城做什么?”
女子沉默着。
沈暄盯着她的眼睛,叫了一声沐剑的名字。明晃晃的匕身便瞬间立在了女子鼻尖。
女子尖声叫着,大喊:“赌钱、赌钱!他去赌钱了……”
说完便嘤嘤地哭。
沈暄冷眼看着她,“我不会轻易动你,但也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问你什么,回答便是,再支支吾吾,别怪我们不客气。”
女子的神情看上去十分屈辱与不甘,但还是点着头。
沈暄起身站到一边,抬了抬手,示意沐剑把她扶起来,让她坐下。趁着沐剑动作的时候,沈暄转过头。楚书达偷偷给他比了个大拇指,用口型问他,“什么时候这么有种了?”
拿欺凌弱小当做自己有种的证据,这究竟是夸他呢还是骂他呢?沈暄瞪了他一眼,回头的时候对上楼川戏谑的眼神,又感到有些羞臊。
他清了清嗓子,目光再转向女子的时候,已经回复了刚才冷淡清正的模样。他坐在另一边,和女子之间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
为了防止女子情急之下做出伤人的举动,沐剑从不知道何处找了个宽布条来,捆住了她的手。
她害怕的牙齿都在打颤。沈暄看她这样,也不像是能问出什么的样子。干脆也不着急,先从桌上破旧的白瓷茶壶里倒了杯茶给她,让她先放松情绪。
茶水里面飘着细碎的茶叶,茶汤的颜色也并非十分清澈,看上去品质并不算好,但从女子身上的衣料和她并不粗糙的肌肤来看,应当过得也算不错。
目光循着整间屋子转了一圈,沈暄这才发觉虽然这间屋子从外面看上去和别家没什么不同,但从细微处也不难发觉,这并不是一间寻常的农舍。
而根据沈暄前世今生对那些赌徒的了解,他们的家多半都不会太好,就算不是家徒四壁,也决然不会剩下太多不值钱的东西。
这样看来,曹小五可能不只是简单的赌徒一个。
温热的茶水总算和缓了女子的情绪,见她略略平静下来,沈暄轻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目光游移着,嗫嚅说:“李婵。”
“是个好名字。”沈暄笑着,“你和曹小五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李婵偷偷觑了一眼面色灰白的老人家,才说:“从小就认识了,我们俩是一个村子的。后来他爹去给别村人做工,他们举家搬走了。中间差不多有十年左右我们都没有见过,是各自婚嫁,来到同一家之后,才有了交集。”
“那你们俩又是什么时候产生情谊的呢?”
女子沉默着,没有说话。沈暄察觉到她的顾虑,说:“人死灯灭,就算再想追究什么也没有意义了。”
李婵这才说:“……很早。”
楼川这时冷笑一声,“若非他们兄妹早早离世,你们是不是也打算做些什么?”
李婵眼神闪躲,避而不答。
一直失神不曾发话的老人家跺着脚,哭诉道:“我儿子对你那么好,你却想要了他的命!你这个毒妇!”
“我狠毒?”李婵怒而视之,咬牙切齿对着老人家道:“你只看得到你儿子好,却看不到他软弱无能,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让我处处受委屈。曹小五是个赌徒又怎么样?别的人对着我污言秽语的时候,起码他肯为我出手!”
她的模样当真像是恨死了老人家的儿子,可想而知她嫁到这里是受了怎样的委屈。
一个穷苦人家,还嫁给了一个性子软弱的男人的漂亮女人,她的处境一定不会太好。她模样倔强,可泪水还是从眼角渗透出来,。
沈暄叹了口气,从怀里取了一方雾青色的帕子出来,递到女子面前,示意她擦擦眼泪,女子却梗着脖子不肯接过,抬起双手用衣袖抹脸,蹭得脸颊眼角红了一片。
沈暄也不僵持,只是把帕子放在李婵随手可以探到的地方。
“可他是个赌徒。”楚书达忍不住说。
“……他可以赢。”
“什么?”
沈暄和楚书达两人对视一眼,察觉这可能就是问题所在。
李婵慢慢道:“他虽然出去赌,可每次赌的数目都不是很大,而且只要出去,十次有八/九次都是会赢的。”
沈暄下意识就想到出老千。但是这又与村长一家说的对不上号。如果他真的每次都能赢钱的话,那何至于要把刚出生的女儿卖掉?
这个谜团萦绕在在场众人心头。沈暄定了定神,状若无所察觉地问:“既然这么厉害,你前夫的抚恤金又是怎么一回事?”
此话一出,李婵顿时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险些跳起来。
她说:“那是我丈夫的补偿,我为什么不能拿?”
“按照律法,尊长在,则子辈不可擅自处置财产。老人家尚且健在,你们却仗着他的信任不问自取,这是盗窃!”沈暄厉声道:“就算你们要分开过日子,至少也要给老人家留下足够他和两个孩子生存的钱财。那两个孩子也是你们的骨血,你们怎么忍心看他们忍饥挨饿?”
“他们若不忍饥挨饿,挨饿的就是我们!”李婵喘着粗气,眼底爬满血丝,“我没办法,我没办法……”
她也是一位母亲,自己的亲生骨肉受苦,她心里又怎么会不痛苦?可是这个世道就是这么残忍,穷人的命就是这么一文不值。
“你们就没有想过孩子的想法吗?”楼川站在阴暗处,梁柱投射下的阴影遮挡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他的眼睛与神情全都隐匿在黑暗中,语气似乎是平静,可若仔细听来,就能察觉到其中的暗流涌动。
沈暄立时看向楼川,却闭了嘴。他怎么忘了,楼川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被母亲遗弃的孩子。
他听见楼川问:“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们的孩子并不怕受苦,他们只是想跟在自己亲人身边?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孩子可能会恨你?”
声音沙哑,若是剖开来看,或许能够看到喉咙里已经浸满血腥。
李婵哭得凄惨,却只是摇着头,不肯再多说出一句话。
氛围窒然。沈暄咬着牙,双手在膝上握拳,眼眶也已然红了。
但他强行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又问:“曹小五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李婵说:“他出去一次大约要三五天,最快应该就是今晚回来,但是具体我不知道。”
楚书达说:“这不着急,我们就是为了他的事来的,我们有的是时间。”
几个人安排老人先去榻上休息,又找好一个地方安置女人。沈暄去邻居家买了一些红薯和杂粮饼,放在炉子上慢慢烤着。
火光跳动着,照得不大的屋子里光线摇曳。众人都没有说话,当然,主要是因为楼川的样子实在是太沉了,看上去十分压抑。
从李婵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开始,楼川的表情就一直恹恹,始终提不起什么精神的样子。沈暄坐在他身边,有心想要宽慰,却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只能紧紧抓住楼川的手,借由体温来向一颗或许已经寒透了的心来传递温度。
楼川看了他一眼,然后侧头靠在了沈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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