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小五再在老人家面前像个恶霸，到底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一听见楼川的名号只差没吓得尿裤子，当即将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全盘托出。
他艰难从地上爬起来，呼了口气浊气。“……我是几年前由堂兄介绍惨知道赌博赚钱这回事的。那时候我家里穷，花了全部身家才娶到左佳。我家没有田地，媒人本来说的好好的她家有几亩田地，只要踏实肯干，就能把日子经营好……来了才知道，那几亩田地都是地主家的，他们全家不过是佃户罢了。一年到头赚不到多少钱还要交租子，赚得那三瓜俩枣还要让他拿回家供养那老瞎子。有一次回家，我堂兄见我困苦，便说给我介绍一个赚钱的法子，我才……”
“我也知道，赌这种东西，稍有不慎就是倾家荡产，但堂兄说，我现在反正已经一无所有了，难道害怕欠的更多吗？我一想，这样说有没什么错，便一咬牙将身上仅有的几文钱都跟着堂兄投了进去。也果然赚了。”曹小五陷入回忆之中，神情晦暗难辨，“他带着我在荣京城里呆了三天，虽有输有赢，但总体上还是赚了不少。我回到家本来打算收手了，但一回家看见左佳又从家里搜罗了东西给那瞎老头子，就恨得要命。那也是我第一次打她……后来我想，要是不去赌，就只有被他们家吸血而死了，我没办法，只能继续。”
“可是赌场那种地方，让你尝到一点甜头之后，就要给你使绊子了。”曹小五心里十分清楚这件事，但是那时候想要脱身已经不可能了。赌一把还有逆风翻盘的机会，但若是就此作罢，那便是倾家荡产，还要背上一辈子都还不完的债。
“我越输越多，越输越多……输到后来，东家亲自出来见了我，说要么让我把钱环上，要么就把手留在那里。”他话音有了崩溃的趋势，看了一眼一旁面无表情的楼川，还是竭力保持住冷静。“我没办法，我没办法。我求爷爷告奶奶，给人家磕头磕到头破血流，才从他们口中知道，东家信佛，每年都要供奉童男童女，要是我能选中合适的孩子，不仅能换上钱，还能让我在赌场里混得风生水起。”
“我也不想卖我闺女，但是两个孩子太花钱了，但是如果不卖了她，死的人就会是我……”
曹小五的语调越来越激动，越来越古怪，几乎带上了某种癫狂疯魔的意味。昏黄的烛火曳曳落在他脸上，照出遍布面颊的蜿蜒水痕。
像是血。
沈暄被他的状态惊了一下，手指用力捏住身侧椅子的扶手。
“我/草草把左佳埋了，把儿子交给老头子照顾，又拎着闺女去找了东家。东家嫌我闺女身子弱，哭声小，但说她生辰八字还算不错，便收下了。我说这个钱该怎么算，他让我上赌桌再看看。果然我一赌，就又能赢了，而且赢得要比从前更多，三天我就赚了十两银子……”
“但是没赢几天，我就又开始输，哪怕是赢也不过是几文几文，我不甘心，我就只能到处去找小孩子，利用他们把我在赌场的等级一点点提高……我没办法，我脱不了身。”
他哽咽出声，可用他的话音里，分毫听不出他如何后悔。他永远都在说，他没有办法，好像他又多么无可奈何一般。
沈暄恨极，怒目而视，“你没办法？是你堂兄逼着你去赌的吗？是赌场东家逼着你上桌的吗？赚了钱之后有人拦着你不让你出门吗？被殴打的是你吗？被卖了的是你吗？你有什么资格说无辜！”
一连串的问题曹小五没有一个回答的出。沈暄深深呼了口气，平复自己如烈火烹油般的灼烈心绪。“我问你，那个小姑娘是你从哪里带回来的？”
“隔壁村村口。”曹小五似乎是看出沈暄不会轻易放过他，声音嘶哑，“我回来的路上撞见的，就……”
“你这些年卖了多少个孩子？”
“加上这个，只有三个。”
“孩子的年岁几何？”
“差不多都是在六七岁左右，小一些的也有，再大一点的，似乎也有人送过，我不知道……”
六七岁，沈暄飞速思索着这般年纪的女童可能被送到何处，越想越觉得胆寒。
他问：“那你可见过那些小女孩到他们手里之后被带到了何处吗？”
曹小五摇头，“东家一般都是派旁人来接那些孩子，我只负责把孩子交给他们，其他的，我不知道。”
沈暄垂眸思考着，老人家听完却愈发崩溃。
枯枝一样的手抬起来，颤颤巍巍地指着曹小五的方向，“你个丧良心的，那是你的亲闺女，你怎么舍得！”
曹小五不说话，沉默以对。
眼下也问不出什么了。沈暄看了一眼楚书达，后者跟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该记的都已经记下来了。
折腾到半夜，几个人也都累了。沐剑把曹小五和李婵背对背绑到一起，扔到一边，他们几个则各自找了个勉强能坐下来的地方，闭目养神。
沈暄闭着眼睛却睡不着，他伏在桌面上，觉得心乱如麻。他控制不住地去想那些被买卖的孩子，从沈暄看过的那些书里，女童遭遇这些之后，最好的下场就是被卖进大户人家里做丫鬟了，但是这样来路不明没有籍契的孩子多半也不会被大户人家选中，那么就有可能像那些瘦马一样，从小开始培养，将来被卖给达官贵人或是到画舫青/楼为……
还没有思考完，忽而感到一只大手抚在了他的脊背之上。沈暄一惊，猛地睁眼，却见楼川在他旁侧。
心脏突突直跳，沈暄抚着心口，嗔怪看他一眼，用口型问：“你干什么？”
楼川温柔地碰碰他的头发，向窗户外边指了指。沈暄明白了他的意思，两人轻手轻脚出了门。
天似乎有些阴沉，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腥气。沈暄深深呼吸一声，叹了口气。
楼川牵着他，慢慢往前走着，听见声响，侧目问他，“舒心了吗？”
“嗯？”沈暄疑惑。
“听你翻来覆去半天了，你也是厉害，在趴在桌子上都能睡出这般动静来。”楼川捏捏他的手，语气十分戏谑。
沈暄的脸微微有些红了，但在沉沉的黑暗中，并不显眼。他说：“一想到那些无辜的孩子，我心里就乱的很。你说她们会被卖到哪里？还会有……活路吗？”
楼川换了只手牵住沈暄，搂住沈暄的肩膀，用力兜着他。“先不要去想那么多，起码现在，你知道了赌场的线索，待日后查封了赌场，很多线索自然浮出水面。那时再去找孩子们总比你现在胡思乱想得好。况且，你眼下不就已经救下了一个吗？”
他这么说，沈暄心中总算宽慰许多。也是，现在想这些根本没有用处，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正如楼川说所，当务之急还是循着曹小五的口供尽快找到赌场。
轻捏一捏楼川的手，沈暄舒了口气，道：“是。”
两人并肩往前走着。天黑加上阴天的效果，让沈暄的视线几乎与盲人无异。但他紧紧靠着楼川，牵着他的手，并不担心什么。
视线不明，脑子就开始活跃起来。沈暄回味其方才楼川对他的温声细语，轻轻笑了一声。
楼川低头看他，“在笑什么？”
沈暄仰起头。黑夜里他看不清楼川脸上的表情，但高挺鼻梁上泛起的皮肤质感的光泽，还是让他心旌摇曳。
“我是在想，你恐怕都没对沐剑福冲他们这样说过话吧。”
“我为何要对他们这样说话？”楼川磨了磨牙，但转念不知道想到什么，忽而唇角一勾，“你想我这样和他们说话吗？靠得这样近，这样耐心地为他们一字一句地解释，宽慰……”
“你！”沈暄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既毛骨悚然，又觉得像在心里打翻了一坛酸到极致的醋。他猛地偏过头，“你敢！”
可楼川不知道什么时候靠了过来，还靠得那样近。沈暄的唇便几乎像是擦着楼川的唇。
两人的呼吸登时顿住了。
他听见楼川的声音沉了几分，“还乱不乱想？分明在外人面前有条有理，不乱分毫，却总当着我的面胡言乱语，就这么想让我生气？”
沈暄无措地眨了眨眼。他看见楼川眼底有分明的火焰，但又被克制压了下去。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何时都游刃有余，算无遗策的人，会为了他的感受，而极力克制一些东西。
沈暄忽而从心底生出一股勇气。他微微踮了下脚，在楼川唇上碰了下。
两人目光相撞。
沈暄轻轻问：“你会对我生气吗？”
楼川紧盯着他，没有说话。却突然揽住沈暄的腰，鲜艳滚烫的唇印了上去。
呼吸交错着，分不清是细雨还是什么的水声响在耳边。沈暄被吻得动情，双手抬起勾住楼川的脖颈。两道身影相互依偎着，在黑夜中情愫蔓生。
直到脸上真的感受到冰凉的触感，两人才微微分开些许。
刚才沈暄倒是主动，现在却羞涩到怎么都不敢再去看楼川一眼。他感受到楼川的视线紧紧黏在他的脸上，感受到他几次靠近想要再吻却克制回去。
灼热的温度靠近又微微远离，沈暄感觉自己要被点燃。
拉扯良久，雨下大了，贴近的心跳也稍稍平静些许。
沈暄说：“下雨了。”
楼川道：“嗯。”
“我们回去吧。”
“……好。”
可话是这样说，两个人却谁都没有动作。明明幕天席地，随时都可能有睡不着的村民出来看见他们，但他们却始终不愿意离去。
想做什么，不知道，可是……真的不知道吗？
他们的目光胶着黏连，片刻也舍不得从对方身上分开。
楼川摸着他微微湿润的脸，克制喘息一声，说：“回去我再派个暗卫给你。”
“嗯？”沈暄艰难将自己的思绪抽回到楼川的话音上，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捉住楼川的手臂，他说：“烛朔挺好的，是我让他跟着我娘去西北了，不用再派人给我。”
“我放心不下。”楼川摇头，“今日村长儿子冲上来的时候我就这样想了。这次是有我在他冲着我来，若是我不在呢？你身边必须有人跟着。”
楼川灼灼盯着他的目光中/出现遮掩不住的担忧，沈暄心中温软，终于再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他说：“好。”
雨越下越大了，再在雨中站下去，衣裳就要湿透。楼川抬手遮住沈暄的发顶，半拥半抱地将沈暄搂在怀里。
他们没办法在找其他话题继续下去，才终于舍得说一声，“回去吧。”
楼川带着他跑了起来，脚下溅起细微的尘埃与水滴。
像不平静的心。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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