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母回京的时候,沈暄还在衙署处理那帮赌徒的事情。
那日和楼川商议完接下来的事情该如何处理,大理寺便和金吾卫那边交接,把这些赌徒都转移到了大理寺的大牢。其中进行了大额赌博及其他做了恶事的根据证据律法当场宣判,直接扣押在牢狱之中,剩下的则连同调查人口失踪旧案的告示一同发了出去。
因往来人数众多,领人和失踪备案的事就定在了在万年县衙去做。沈暄每天两头跑,连带这两个衙署的官员都跟着忙得焦头烂额。
家中下人来报时,沈暄正在帮着一位白发苍苍的中年女子记录她十几年前失踪的女儿的特征。事情已经过去太久了,可这位妇人一提起来还是泪流不止,哭得几番晕厥过去。沈暄让人带她先去值班房平复平复。
楚书达也知道沈暄家里最近的事情也是一团乱麻,在下一位上来诉说之前,接过他手中的笔,说:“只是记录吧?”
沈暄说:“还要把十五岁以下的分列出来,然后……”
楚书达瞪着眼睛打断他,“你打算走多久啊?还真让我把你的事都给你做了?你这大理寺丞不如也让给我当!”
沈暄就笑,给楚书达拱了拱手,道了声多谢,便让人去招呼墨砚跟他一起回家。
楚书达笔下动作不停,说:“道谢可不是嘴上说说的。”
沈暄想了想,“千秋楼新出了梅子烧鸭,听说味道还不错。”
“两只!”楚书达咽了咽口水。
“知道了!”
沈暄回到家,就见到沈母喜形于色,拿着沈旭和颜如玉两人的庚帖,不住地叹忠义侯的气度和智慧。
沈母说:“忠义侯与夫人两人深明大义,听完之后,也不怀疑我们家是不是有什么旁的心思,只道让我们将如玉带出那龙潭虎穴。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沈旭接过两人的庚帖,放在掌心中不断摩挲着。“是不是要做旧一些?”
沈旭和颜如玉之间相差也有近十岁,非要说娃娃亲也是有些牵强。沈母说:“我和侯爷侯夫人商量过了,与其说这些无边无际的事情,不若就说两个儿女曾有过一面之缘,相互都有好感。庚帖下了之后,本事想等两家见过面之后再定亲。”
沈父说:“如此也是保护了女儿家的名声。”
“是啊。”沈母感叹,“功勋之家,比我们就是多许多见识和考量。”
“可这样究竟不能算作是定下来了。”
“都换过庚帖了。”沈母瞪他,“讲究一些的人家都不会再横刀夺爱,何况还是皇家。这种事情传出去,皇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但这和我们之前传出去的流言也对不上了。”
“都说了是流言,若是事事都对得上,岂不是要惹人生疑了?”沈暄看出沈旭潜藏在这些言语之下的焦虑,上前安慰。“大哥不必担心,现在要紧的是,除了和如玉姐对上口供,还要想办法,把这件事告知给皇后。”
沈母说:“我打算进宫一趟,去见见皇后。”
若是丹王和颜家的婚事成了,对喻王一党来说,终究是有害无利的。要是中途闹出庚帖一事,皇后自然乐见其成,有了皇后的帮助,事情也会事半功倍。
沈旭说:“那我就负责给如玉传信。”
几人又看向沈父,沈父颔首,“我会适时把这件事告知给陛下的。”
一行人商量好各自负责的内容之后,就回去准备了。
沈暄和沈旭并肩而行,沈暄看着沈旭怎么也不肯放开那张庚帖的手,有些感慨。他还记得除夕时候沈旭对颜如玉还是避之不及,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就如此用情至深了。
沈暄这样想着,也问了出来。
沈旭看着自己手中的庚帖,眼神温柔又眷恋。“你知道我这么些年,为何一直没有成婚吗?”
沈暄想了想,“因为二姐。”
“是。她嫁给了皇室,就意味着我们沈家站了队。沈家的势力越庞大,就越会引来旁人的忌惮,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殃及整个家族,所以我不能,也不敢娶妻。”
当初在沈母试探着撮合沈旭和颜如玉的时候,沈旭就说过一番话。不过那时候针对的事颜如玉的身份,而如今换成了他自己的立场。
但无论怎么说,最后归根结底,都无非是四个字——不敢,不能。
不敢拿沈昭的幸福冒险,不能拿沈家来冒险。
“但是颜如玉这样的人,世界上会有几人不喜欢她呢?”
是啊,她明艳动人,英姿飒爽,聪慧机敏又良善正义。原书作者把世界上所有美好的词汇都安放在颜如玉身上,没人不爱颜如玉。
但沈暄说:“我就不喜欢。”
沈旭就笑,“你是年纪太小,还没开窍。”
小什么小,沈暄心中赧然想,他和楼川亲都亲过几次了,上次说的那些话,也相当于是定了亲,只要之后不发生什么意外,注定都是要做夫妻的。
他有心和沈旭玩笑,缓和一下他的心情,便问:“那如果我也喜欢如玉姐呢?”
“若是之前的话,我会帮你们在一起。但是现在……”沈旭笑着看他,“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沈暄努努嘴,“真是亲哥。”
沈暄问他,“那你为什么突然改变了想法?”
沈旭垂着眼,蜜色的脸上好似浮现了一抹红晕。沈暄看了惊奇,然后就听见沈旭说:“元宵的时候,我跟她去看花灯。那时,她和我说了许多话。”
沈旭陷入了回忆之中。
那天的人可真多啊,拿了花灯的人纷纷蹲在河边,将花灯推向河的中央。温暖明亮的光晕顺水而流,百姓在岸边双手合十许愿,向看不见的神明诉说自己的心愿。
有人说,希望家里人身体健康。
有人说,希望能嫁得如意郎君。
有人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有人祈求风调雨顺。
沈旭倚在一边。他这三十年的生命中,想要的一切事物都是自己在战场上拼命厮杀得来的,如果只依靠这些求神拜佛的鬼神之事,他恐怕早就身首异处了。
不过颜如玉看着倒是对这些事情都很感兴趣。荣京扎花灯的技术十分高超,各种灵巧的花灯色彩斑斓,栩栩如生。颜如玉在莲花灯河兔子灯中间纠结良久,沈旭帮她把两个都买了下来。
“你又不是没钱,纠结什么?”
“你这人可真没趣。”颜如玉撇撇嘴,指着其他在河边放灯的百姓,“她们都是放一个的,说明许愿这种事情,不应该太贪婪。”
“你傻了吗?谁说花灯只能放进河里的?”
颜如玉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笑笑,她说:“西北苦寒之地,物资样样紧缺,我也是……紧凑惯了。”
不只是西北苦寒,其实只要是屯兵的地方,大多都不会太富足。将士们的吃穿用度,装备器械……处处都要钱,便说是无底洞也不为过。凡是有些责任心的将士,大多都是节衣缩食的。颜如玉自幼在西北长大,虽是侯爵之女,却也跟着一块儿过得紧巴巴的。
“一毫一厘都来之不易。阿暄幼年时大手大脚,想要什么都哭闹着必须要得到。他又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爹娘都惯着他。我却不,有一次回家,直接把他倒着提起来揍了一顿,此后他再也不敢乱吵闹了。”沈旭看着她,表示理解,将两盏花灯都递到她面前,“你想要放哪盏?”
“你也太凶了。小孩子谁不顽皮?阿暄和沈二姑娘满腹经纶,怎么宠着都不为过。”颜如玉笑得很开心,上前点燃莲花灯中心的短蜡。烛火照亮两人的眉心,颜如玉说:“莲花吧。兔子放进水里,总觉得有些残忍呢。”
她提着莲花灯走到河边,蹲下来放灯。精致的九瓣莲花在烛火下散发着浅浅的光华。颜如玉轻轻拨了下水,花灯晃晃悠悠往河中央飘去。
看着花灯渐行渐远,她闭眼许了个愿。
沈旭看着她,看她睁开漂亮的眼睛,眼神亮晶晶地看向她。
沈旭忽然觉得有些渴。
他从一旁的摊子上买了两瓶酒,一瓶是竹叶青,一瓶是更适合女儿家饮用的花酒。沈旭递了一瓶给颜如玉,颜如玉弯着眼睛说:“多谢。”
她喝了一口,皱着眉头说:“甜滋滋的,我还是更喜欢我们西北的烈酒。”
鲜红的唇瓣沾上酒水之后变得更加艳丽,几乎让人移不开眼。沈旭手中的竹叶青已经喝了一口,但鬼使神差地,他把自己的酒水递过去,问:“换吗?”
但刚说完,他就后悔了。男女授受不亲,颜如玉一个黄花大闺女,和他共饮一壶酒算是怎么回事?颜如玉愣了一下,伸手就要接过来。但刚碰到瓶身,沈旭赶紧缩回了手,又掉头过去重新买了一瓶。
他站在摊子前,等待小二打酒的时候,脸上充满了懊恼。这么些年真是活到狗肚子里去了,轻易就这样动心乱神。
他紧紧闭了闭眼,忽而鼻息间嗅到微甜的花香,沈旭睁开眼,颜如玉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的眼前,笑着疑惑问他,“你困了吗?”
酒色将颜如玉白皙的面庞染上一点微红,衬得那张本就绝艳的脸更是如同大家所作的美人图一般。沈旭猛地后撤一步,将小二手中的酒水都撞撒半壶。颜如玉被他吓了一跳,小二也是骂骂咧咧的。沈旭承诺说会给三壶酒的钱,小二才又转身走了。
他反应太大,颜如玉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她笑起来活色生香,周围路人不论男女,看得眼睛都直了。
沈旭心里忽而有种莫名的烦躁,都有什么好看的,这些人一直看看看看个没完。他错开半步挡在颜如玉身前,隔绝了其他人的视线。
“干嘛?”颜如玉将他的反应看在眼底,戳戳他的腰侧,“吃醋啊?”
她笑得眼睛都要弯没了,沈旭没好气说:“你自己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吗?以后出门戴个面纱。”
“我偏不!”颜如玉狡黠着,故意把话音拖得很长,“有些人啊,明明是自己心里吃味,却要来指责别人长得太好看。口是心非。”
沈旭想要辩解,颜如玉又抢先说:“巧舌如簧。”
好吧……他反正是怎么也说不过颜如玉的。
幸而小二及时回来了,沈旭付了钱,这才和颜如玉一起走开,也跳脱了这个是不是吃醋的话题。
但因为这个话题,颜如玉的心情显然十分不错。她喝着酒,嘴里哼着听不出是什么调的小曲。
虽然颜如玉从来都是一副言笑晏晏,爽朗随和的样子,但沈旭看得出来,今天她的情绪明显是要比先前更加的放松,就好像从心里由衷的感到愉悦和开心一样。
只有长大了才知道想要获得纯粹的高兴是一件多么难得事情。看她这样,沈旭的心也莫名柔软起来。
“这么高兴?”他问。
颜如玉瞥了他一眼,“当然,某些人嘴硬心软的表象被我看穿了,我岂不是要开心?”
沈旭:“……”
沈旭想要反驳,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罢了,能让人开心,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他闷闷地跟着颜如玉穿梭在如梭的人群之中。他看得出来,颜如玉其实也不太喜欢这种被人当物品一样围观的场景,但是为了能多和他呆一段时间,只能强忍着,装作感兴趣地在摊子之间来回观看。
沈旭叹了口气,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去了一家环境还算幽静的小茶馆坐着。
茶馆的人也不是太少,但是相较于外面的摩肩接踵而言,这里的环境已经是要好太多了。颜如玉舒了口气。
“多谢。”颜如玉说。
“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偏偏要约出来见面?”
“那我该怎么找你见面?”颜如玉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你不敢和我单独见面,我就只好把你约出来了,这样也好,显得光明正大,坦坦荡荡。”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旭想说荣京城人多眼杂,尤其他们两个身份特殊,若是被有心之人看见,只怕又要生出许多事端。
“我知道。”颜如玉耸耸肩,表示了然。
沈旭“嗯”了一声。明明没说什么特别的话题,但两人之间还是莫名陷入沉默。
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能看清外面的景象。街边的每个摊子上都是红红火火,大家脸上都带着笑容,只有他们之间的气氛尴尬,明明知道对方的心思,却因为种种原因,不能表露出一丝一毫。
颜如玉望着窗外,手上喝酒的动作越来越慢,脸上的笑也渐渐消失,到最后,变成面无表情的一张脸。郁闷到了极致,她仰头把一壶酒全都饮尽。一滴酒水顺着唇角滑落下来,沿着修长白腻的脖颈,洇湿一小片衣领。
她一把捏碎了手中的瓷瓶,咔嚓一声,手指间洇出血色。她站起来就要离开,但是沈旭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干什么!”沈旭的眼睛被血色刺痛,猛地扯住颜如玉的手腕。
颜如玉发力要挣开,但沈旭也是个武将,手上的力道不容小觑。她的手都被攥疼了,都没能挣脱一丝一毫。她居高临下,垂眼看着沈旭,半晌唇角挂起一抹笑意,“多谢你能出来陪我逛逛,但是现在不需要了。我……”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沈旭寒着脸问她,“为什么不需要?”
颜如玉一时没反应过来,沈旭又问:“为什么不需要?”
他们这边动静闹得太大,周围有不少人都偷偷看向他们这边。
颜如玉只得坐下来,她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但是她不清楚,沈旭这样是做什么?他这样反反复复是为了什么!
恼怒着压低声音道:“是你要跟我避嫌,现在又是做什么?捉弄我很有意思是吗?我颜如玉纵然不是什么矜持的大家闺秀,却也不是不要脸。没有非要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道理!”
“我什么时候……”沈旭用力闭了闭眼,才忍住翻涌的心绪,“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先把手打开,我看看。”
颜如玉却固执地不肯动。
血越涌越多,有几滴滴到了桌面上。沈旭强硬地掰开她的手指,带着薄茧的掌心里纵横着几道细碎的伤。
“不高兴你就说,如此这般是何故?”沈旭心中血气翻涌,手也跟着颤抖起来。掏出随身携带的伤药,为颜如玉上药。
颜如玉别着头不肯看他,但沈旭手上轻柔的动作还是让她控制不住的收回视线。她看见沈旭仔仔细细擦掉她手上的血痕,又一点点将伤痕包扎起来。硬邦邦问:“你不是不喜欢我吗?管我这么多做什么?”
“那你呢?你喜欢我什么?”
颜如玉没经历过这种被人这么直白地问话的事情,视线微微有些飘忽,“喜、喜欢就是喜欢,哪有那么多理由?”
“我是家中长子,底下弟弟妹妹都不是省油的灯。摊上我家,以后说不准会有很多麻烦事。”
颜如玉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样说沈暄和沈昭,但还是回道:“他们俩纵然不让人省心,但也不是全无自保能力,非要论起来,我也才刚刚被人算计险些不能脱身,我又是什么很省油的灯吗?”
“边境没有大的冲突,小的动荡却不断,我不知何时,总要回到战场上,说不定还要死在战场上。”
颜如玉睁大眼睛,有了些愤怒的样子,“你在看不起谁?咱俩还说不定谁先死呢!”
能拿这种事情出来攀比,还真是……没心没肺。
沈旭闭着眼睛,摇摇头,苦笑一声。
颜如玉被他这些话问得云里雾里,她总感觉沈旭是要借此跟她说些什么,但是她抓不到头绪。
等沈旭睁开眼睛,她终于忍不住了,“你究竟是想说些什么?”
沈旭与她同时说:“你在河边许了什么愿望?”
颜如玉顿了顿,说:“希望天下太平,山河无恙。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许的愿望,但是听见旁人的心愿,总觉得似乎要有这么一个条件作为前提。”
沈旭知道,自己彻底算是栽了。
颜如玉问:“你问这些做什么?”
沈旭说:“你都没为我许个愿望。”
有些话没有说明白,但是那天颜如玉看上去真的很高兴。喝了两壶茶之后变得更加兴奋,带着沈旭又出了茶馆,带着他到街边的铺子上,买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很多是给沈旭的,但也欲盖弥彰地,给沈暄和沈昭买了很多东西。
听到此处,沈暄向他伸出手,“如玉姐给我买的东西呢?”
沈旭冷笑一声,打掉他的手,“你还想要?想得到美。”
说罢,一扭头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沈暄揉着手笑,“小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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