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那日,皇后在宫中举办宫宴。皇后道,今年初雨来得早,为祈求上苍不要降下旱灾于大康,所有受百姓供奉的王公贵臣及其家眷,都应该入宫祈福。
宫宴举办了整日。白日的时候,皇帝带着众臣子在宫外祈福,皇后则带着女眷在宝华殿听师傅诵经。到了夜晚,清宴殿就热闹起来。
此次宫宴一切从简,但因为人多,也还是显得热闹非凡。
众大臣夸赞皇帝心系百姓,实乃明主。皇帝一辈子被人责备沉溺酒色,昏庸无度,还是头一次,就因为举办了一场祈福,反而被夸赞上进贤明。他飘飘乎不知所以,谁敬酒都来者不拒,不多时就喝得晕晕乎乎,而皇后的注意,显然都放在了歌舞和各家的适龄儿女之上。
沈暄知道,这就是皇后先前说过的布置。
等皇帝彻底醉得不省人事,沈昭就会趁乱潜入储秀宫,和沈旭里应外合把颜如玉带出来。皇帝早已经知道沈旭和颜如玉交换过庚帖的事,只是碍于皇帝的面子,不好出尔反尔。索性当时的圣旨并未昭告天下,等颜如玉从宫中/出去,到旁的地方躲避一阵,没了新娘,又是一桩没言明的婚事,最后自然不了了之。
整件事的布局周全,应当万无一失。对于沈暄而言,只要负责随机应变即是,若是顺利的话,很可能都不需要他出手。
因而宴席之上,他还能有心绪,去思考别的事情。
他抿着杯中的茶水,眼神控制不住地往对面几位皇子的座位上看去。可是对面那人只是垂着眼睛,看着自己面前的酒菜,或转头紧盯正在饮酒的皇帝,却始终都不肯给他一个视线。
这让沈暄心中酸涩。
那日从金吾卫衙署离开之后,沈暄着手开始调查其他孩子的下落。
他提着人证,先是到了城郊的那座废弃城隍庙,却发现那里早已经被一把火烧了个一干二净,没有任何线索。再去问那个人证,可是那位婆婆也不过是个拿了钱财过来送饭的,根本什么都帮不上忙。她只知道定时会有人往这里送孩子,也会有人定期来看孩子,再把他们都带走,往城里的方向去。至于这些孩子的来历,在她被抓之前,她都只以为是牙行的孩子们犯了错,被送过来惩罚的。
于是这条线索彻底断了。
但沈暄不会轻易放弃。他先是去了牙行,不过牙行的每个孩子基本上都能说得清来由,除了灾年,也没有过批量的孩子进来的情况。后来他想起了于志才的供词,知道那些孩子不止是他这边一个赌场就能弄来的。根据距离城隍庙的位置,又经过他们先前抓到的一个赌徒,在旁边的杜曲县,沈暄又找到一个赌场。
他亲自去到杜曲县在那边呆了几日,但是因为城隍庙这边刚刚出事,那边还谨慎得很,暂时还没有任何线索。
可即便只是这些,都足够沈暄猜到,这绝不仅仅只是一件普通的买卖儿童案件。他所窥见的,不过只是冰山一角,背后很可能要牵扯到周边更多的州府乃至全国。而能串联起这么庞大的阴谋,又能让所有官员全都视而不见的,恐怕只有……
沈暄这才得知那日的自己究竟是有多么天真,甚至午夜梦回,想起他和楼川说过的那些话,都恨不得把自己杀了。
他有心想要和楼川道歉,但楼川可能真的被他那日的话伤到了,几次三番都避之不见,就算因公务不得不聚头,也不会跟他多说一句话。这让沈暄很是懊恼。
他想能和楼川有一个单独说话的机会,可如今却连一个视线都得不到了。
怎么就闹成这样了?自己平时那么冷静的人,怎么就在楼川面前轻易动怒,像个没脑子的蠢货?
他暗自自责,等再抬起头来,才发觉对面的楼川已经离席,而皇帝也目光迷离,看上去呆不了多久了。
他转了转视线,试图寻找楼川的下落。还没等找到人的一片衣角,就率先看到了沈旭给他的暗示。沈家要行动了。
沈昭早已经离场去接引颜如玉,沈暄压下其他心绪,也找了个借口,提前离场。
按照易然早先传出来的行动路线,离开储秀宫之后,需要穿过御花园,才能不引人耳目地混入清宴殿的人群之中,安全离开。但是清宴殿除了宴请女眷,还常常有朝廷重臣前来。为避免外男入内宫引发不必要的混乱,从御花园到清宴殿就只有一处月亮门,还有重兵把守。
所以颜如玉到了御花园之后,需要翻一道墙,沈旭则在墙边接引。
为保万无一失,具体翻墙的位置,易然做了两个点。一处更接近清宴殿一些,可以以最快速度混入人群之中而后离宫,但缺点也很明显,通往此处的路上会有会有侍卫巡逻,而且因为宴会之日宫中人多,会有两班侍卫一起巡逻。另一处则偏僻一些,在花丛树影里弯弯绕绕,距离也更远。
沈旭在近的那个点位,而沈暄则等候在偏僻处。
也是到了这边沈暄才发现,这墙边竟然还有一道河。河床不窄,而且春日到了,两岸遍生浅草青苔。沈暄试了一下,很滑。他有些担心,万一颜如玉一个没踩稳滑到水里怎么办?
他赶紧呸呸呸在心里骂自己是乌鸦嘴,又不是谁都和自己一样夜里看不清东西,而且颜如玉还是习武之人,翻个墙于她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根本不至于落水。
他藏在树影之后安静等着,但就像除夕那夜一样,怕什么来什么。没等多久,沈暄听见墙那边有说话的声音,接着一道灵活的身影跃上墙头。
借着月色,沈暄看清了颜如玉的脸。
在宫里这段时间似乎过得很不好,她的脸颊比一个月之前竟然要消瘦许多。
沈暄生怕她直接跳进河里,刚想开口提醒,却见颜如玉在暗处给他比了个手势。沈暄瞬间噤声,藏匿好身形。
“为什么?”他听见那边隐隐有男人的声音传来,听上去,像是楼缜的声音。
沈暄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里,楼缜在这里,是不是意味着他发现了他们的计划,那沈昭该怎么办?
颜如玉反问:“你觉得呢?”
“嫁给本王有什么不好?一入府你便是丹王正妃,想要什么便有什么,人人尊敬人人敬仰,这不比你在战场上浴血厮杀才得来这些要更痛快吗?”
“人各有志。照殿下这样说,殿下已经是丹王了,天潢贵胄,如今又没有太子,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尊敬有尊敬,要敬仰有敬仰,你又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还要挣什么?”
那边楼缜冷笑一声,“女子之见。”
颜如玉摇摇头,脸上的表情似乎是笑着的,但那笑意复杂,像是不屑,又如同鄙夷。“殿下这样说,无非是觉得女子不论取得怎样的成就,到最后都逃脱不了相夫教子,内宅争斗的宿命。可是殿下见多识广,不会不知道,这世间人的想法各有不同。男子拘泥于小情小爱的不是没有,女子志存高远的更是不在少数。”
颜如玉看着对面,形状好看的眼睛里流淌着泠泠月光。“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囿于这四四方方的高墙之中。”她意有所指地说:“若是真有人愿意舍弃自由,陪着你算计、筹谋,那这个人,定然是十分爱你,值得你好好珍惜的。”
“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吗?”楼缜说:“沈昭?”
"这需要别人专程来跟我说吗?"颜如玉没说是还是不是,她轻嗤一声,扬着下巴,看上去张扬又骄傲。她接着自己方才的话说:“我不是没有眼睛。有些话我先前就已经委婉说过了,可惜你没听懂。现在不妨直白一些告诉你,我不会为谁妥协,与其困在后宅之中,我甘愿死在战场之上!”
说罢转身,从高高的墙头一跃而下。
这场面当真是十分潇洒,但这里环境实在不好,沈暄没想到颜如玉会突然跳下,再想提醒她这里有条河已经来不及了。颜如玉不偏不倚落在青苔上,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后仰倒。
电光石火间沈暄根本来不及做其他反应,仓皇伸手去抓。但是颜如玉后仰的力道太大,把他也扯得向前扑去。只听巨大的“噗通”声响,他们两人双双落水。
沈暄不会水,颜如玉更是出身西北,旱鸭子一只,两人在水里来回扑腾。
这里的动静闹得太大,很快就有人过来查看,然后大喊着有人落水了。四面八方都有脚步声传来。沈暄现在也顾不得其他,拼命把颜如玉往岸上推。还没推几下,他听见沈旭大叫颜如玉名字的声音,紧接着沈旭也跳进水中,将颜如玉拦腰抱了上去。
河边围了越来越多的人,皇帝皇后竟然也出来了。
康朝纵然民风开放,但一男一女一同落入水中,若是传出去,不知道要被编排出什么故事来。何况现在沈旭已经救了颜如玉上去,自己要是再冒出去……
沈暄没办法,只能咬牙憋着气强行躲在水下。
耳朵里灌进了河水,朦胧中他听见有人说颜如玉呛水昏迷了,听见皇帝甩袖而去,皇后连声无奈感叹,然后浩浩荡荡的人跟着抱着颜如玉的沈旭往太医院的方向跑……
河边全然清净下去,想来人已经走/光了。沈暄想要爬到岸上去,但是他在水下闭气的时间实在太长了,他没有一丝力气。
吐出口腔中的最后一口气,他沉沉往河底坠去。意识消失之前,却恍惚看见似乎有谁跳进了漆黑的河水中。
“沈暄!”
衣衫上的金线在水里潋滟出炫目的亮光,修长的手臂强有力的拨开水面。
沈暄的手臂一紧,接着被人强力提出水面。冰凉的身体被抱在一个温热的怀抱之中,他感到那人似乎还在颤抖。
“沈暄!别睡,不许睡!”他听见他连声叫喊着他的名字,让他睁开眼睛。
沈暄其实根本听不太清东西了,所有声响都远的好像是在云端。可那声音太仓皇,仓皇到能让人感受到那来自灵魂深处的担忧与恐惧。他想说自己没事,想抬起手碰碰那人的脸,可是什么都没来得及,意识便被千钧缀着,彻底陷入黑暗。
“沈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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