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沈暄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皇家赌坊……赌坊里要小孩子做什么?
祝珅说:“皇家赌场早年间的确是为了王孙贵胄消遣所建,但从先帝起,皇子们为夺嫡背后手段不断,明面上不干拉帮结派,这里就成了他们遮掩目的的最佳场所。到了今上这里,情况愈演愈烈,赌坊下面还开了艺馆,里面多是……从小开始培养的,容颜姣好,多才多艺的男男女女。”
听到祝珅的话,在结合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沈暄迅速将一切都串联起来。“这些男男女女,都是用来拉拢朝臣的?”
“不止,朝臣,地方官……”祝珅说:“大人,这是一张巨网。根基深厚,而且牵连了不知多少人,光凭您一个,是绝对没办法撼动的。”
难怪……难怪当时楼川说什么都不让他在继续追查下去。
这段话的信息量太大,沈暄脑子有些乱。墨砚见他神色不好,赶紧搬了把凳子过来让他坐下。县令在一边听着,着急地直擦汗。
觑了眼门外满脸期盼地百姓,县令咬牙压低声音说:“大人啊,这件事实在牵连太广,我们还是不要插手了吧!”
沈暄看向他,县令的面色发青。他政绩不错,若是安稳渡过今年,还能有升迁的机会,可若是因为这桩案子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那他这么些年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大人家中底蕴深厚,父兄都是功勋卓著之人,不论如何他们都能保得住你。但下官不同。下官矜矜业业半辈子才爬到这个位置,要是出点什么意外,家中爹娘妻儿都要受牵连啊!”
沈暄平静地看着他,可是放在扶手上掩藏在袖袍下的双手却微微颤抖起来。“那大人的意思呢?”
县令说:“把那几个人推出去说成主谋便是。至于那些失踪的人,只把告示发出去。”
“之后呢?”
“之后……时间长了,就自然没人追究了。”县令说:“都是女子,就算找不回来,也不碍什么事的!”
“是吗?”沈暄算是被戳中了逆鳞。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县令,眼神有如晨起时冷白的天光,教人浑身发寒,他指着外面许多头发花白的老者,“那他们是在干什么?他们等了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
“大人!”县令跳脚,“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查下去没有任何好处!没有!”
“本官不明白。”沈暄甩袖站起身来,一步步逼近县令,厉声说:“沈家也有女儿,本官的家中也有姐姐,那些走丢的也是人家的女儿,人家的姐姐,你凭什么就能断言他们会对她视而不见,凭什么就觉得女子受辱甚至丧命不值一提?若那丢失的,是你的妻子女儿呢?你还能说出这般无情无义的话语吗!”
“我……”
“这案子没人敢接就本官处理,没人愿为这些女子发声便由本官来发,人人都怕死都想要好处,可我不怕。我不要任何好处,我就要让那些犯人认罪伏诛!”
“陈大人。”沈暄别开视线,“今日的话,本官可以当做没听见过,但你若是再阻挠本官,就莫要怪本官在明年吏部考核时参你一笔。”
陈县令倏忽闭上嘴。
“墨砚。”
“在!”
沈暄压下满心激昂,“去拟一份交接文书,这案子,全权交到大理寺处理,交给本官处理。中间遇上任何事,都由本官一力担责!”
“是!”
来的时候,沈暄只带了墨砚,回去的时候,却又押解了许多犯人。
他和另外三人坐在马车里。回去之后又是一场恶战。他们面色沉凝,沈暄则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
耳边是骨碌碌的轮毂声响,恍惚让沈暄想起了刚穿来的那段时间。那时候他虽然忧虑,但更多只是忧心自己回京之后该怎么生存下去,可是现在,却掺杂了太多其他东西。
皇子间的权谋,百姓需要的公道,还有无数祈求的哭声……
沈暄不自觉皱起眉。忽然,他睁开眼,眉头没问问了一句,“逍遥楼的事,他有参与吗?”
几人不明所以,还是烛朔率先反应过来,“大人问的是殿下吗?”
沈暄不置可否。
烛朔说:“大人若是真的怀疑殿下,此刻也不会来问我们了。”
是,沈暄当然不会怀疑楼川。很早之前楼川就表示过,因为林贵人的关系,自己很难和女子建立亲密关系。但是作为喻王的左膀右臂,沈暄不确定,楼川是不是也需要这些女子来帮他拉进和其他官员的关系。他不能赌,也不想赌。
“这不是我相不相信他的事。”
烛朔还待争辩,祝珅却明白道理。他发誓说:“我自幼就跟在殿下身边,从来都没有见过殿下进过任何赌博娱乐场所。何况大人和我们殿下相处这么长时间,应当知道,殿下性格孤僻,生活很是……无趣。这样的人,杀人放火都有可能,可让他和人曲意逢迎,那还不如要了他的命。”
这话倒是不假。一般来说,缺爱的人性格上都会有些缺陷,要么过度依赖,要么无情无义,楼川显然是后者。而且几次参加宴席,沈暄都是见过楼川的状态的,要么兴致缺缺,要么提前离席,几乎从不与旁人交流。
若是装的,一次两次也便罢了,能一直装下去,那就太过可怕了。
沈暄松了口气。他说:“我知道了。”
他们一路回到大理寺,沈暄叫了几名官员一起商议这案子接下来该怎么办。
沈暄简单把案件讲述一遍,当然也把其中的厉害关系讲得很清楚。沈暄看着堂中众人,诚恳说:“此案牵连甚广,继续追查下去,很可能会得罪不该得罪的人,累及前途不说,还有可能祸及家人。但是,身为大理寺的官员,我想,我们有必要将犯人绳之以法,更有必要为受害人讨回公道。所以,我想问问诸位,愿不愿意和我一起,一起把这个案子理清?”
堂中一时静默,沈暄屏息看着众人。
大理寺的官员年纪基本不小,而且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沈暄能够看得出来,这些人都是刚正不阿,只认律法的。若是能得到他们的支持,那最好不过,就算得不到,他也不必担心这些人会将案件的进展泄露出去,打草惊蛇。
他是想的很好,但当这些人全都抱臂,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时候,还是免不了让人感到失落。
沈暄干笑一声,“诸位不愿帮忙也无妨,我……”
话还没说完,身侧的彭老在他背上重重拍了一下,“胡言乱语什么?你听谁说不愿帮忙了?”
“什么?”沈暄怔忡片刻,见也没人反对这话,简直是欣喜若狂。
“是啊,我们只是在想,这个案子到现在,该从何处入手。”另一位比沈暄资历更深的大理寺丞分析说:“杜曲县那边的赌场虽然还没查抄,但是你将人带回来这件事,估计也隐瞒不了多久了。想要抓住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还是得速战速决。”
“这事简单。”又有人说:“眼下已经把目标确定在了逍遥楼,只要去查逍遥楼这段时间有哪些官员频繁往来,不就有迹可循?”
“说得到轻巧,皇室休闲之所,大理寺的官员怎么去检查人家的往来记录?”
“大理寺查不了,不是还有户部吗?既然是皇室的地盘,里面人身份是否明朗就更加重要。万一放进了什么身份不明的细作刺客,那损伤的,可是皇室血脉。”
“你的意思是……找人举报?”
“不错……”
众人登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三言两语就给沈暄指了两条明路。沈暄的眼眶有些发热,彭老看着他,抬手在他肩上捏了捏。
沈暄回头。
众人议论的嘈杂声响中,彭老坐姿端正,想一座高大,不可撼动的山峰。他的声音沉稳,带着能让人安心定神的踏实感。
他说:“做文臣的,哪一个不希望自己能流芳百世,名传千古?何况是大理寺这种地方。听闻那日在闻喜宴上,你曾对陛下说,希望能做百姓在朝堂的口舌,以身维护律法之公正。你一个小孩子家家都希望做到的事情,我们这几个不知道比你年长了几十个春秋的老头子,还能没有这个觉悟吗?”
他看着吵得面红耳赤的众人,慢声道:“大理寺这种地方,是最容易得罪人的,稍有不慎,便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小子眼光很毒,在座的,从入大理寺的那一天起,就做好了为公义去死的准备。他们都不怕死,都在等着用自己这一身枯骨,为大康点燃一把熊熊不灭的火……”
赶在宫门落锁之前,他们结束了会议。此时天空乌云密布,衬得天色有如深夜。只有一豆灯火悬在廊檐之下,随风曳动。
因为彭老的一番话,沈暄对几位官员的态度愈发恭敬。他把人认真送到门口,他们都走了,自己才舒了口气出来。
他想到会议结束时,有人拍着他的肩膀对彭老说:“你这个徒弟真没选错。”彭老对着那人,像个小孩似得得意的笑,他心中就感到一阵骄傲。
转回头去,彭老还在等待自家下人备车。天气阴沉,老人家的关节多少会有些不舒服,沈暄让墨砚取来自己马车里备着的摊子交给彭老。彭老也没有和他客气。
“人老了,不中用了。”彭老摇摇头,“以后这世道,就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了。”
“哪有的事?”沈暄说:“我还有的要学。”
彭老没说话。
马车碌碌的声音从大理寺院内传来,是彭老的马车。然而沈暄忽然想起一件事。
“师傅。”他第一次这样叫他,彭老的神情愣了下,却也没有阻止。
“什么?”
沈暄问:“当时查封西市那边的赌场时,您曾经跟我说过一些话。当时我没有多想,但您其实从那时候起,就已经意识到这些事背后可能牵扯到朝堂的争斗吗?”
此时彭老的马车已经过来了,沈暄扶着他上车,同时眼含希冀地等着一个答案。
他说不清自己是想听到怎样的回答,或许说这么多,也不过是在经历了忐忑与激昂之后,想寻求一点安全感罢了。
彭老说:“我又不是神仙,那里能走一步就看清后面几十步要发生的事情。”
“那您当日的话是……”
“只是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想要看看同等的境遇下,你会怎么选择罢了。”
“什么事?”
彭老却没再回答,他坐进马车里,对沈暄说:“天色不早了,今夜可能要下大雨,早些回去吧。”
说罢,也不再等沈暄说些什么,命人驾车离开。
墨砚觉得彭老的反应的确有些古怪,想要问问沈暄需不需要找人查探一番。沈暄摇了摇头。
每个人身上注定都会有些秘密,不是所有人都希望它们被人知晓的。只是……经历过今日这一遭,他忽然有些相见楼川。
没有缘由,就是忽然,很想很想。
马车出了宫门,沈暄说:“去俨王府。”
墨砚以为自己听错了,沈暄又重复一遍,“去俨王府。”
墨砚依言。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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