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压得很低，好像随时要降下一场暴雨。
街上空无一人，只有沈暄的马车行驶在漆黑而空荡荡的街头。轮毂碾压过石板地面的声响变得巨大而刺耳，衬得往日繁华的荣京城愈发寂静无声。
这种场景掺杂着低低的风声往往会让人心情紧绷，可是在这种天气不用担心随时被人盯上这件事，又让沈暄感到放松。
他闭目靠在车厢上，脑子里将有关案件的事情暂且压了下去，满心都是见到楼川之后自己的反应。
楼川是个十分讨厌的人，上次分开时说得那些话让沈暄生气了好几天。但到了今天，想念和爱意已经盖过了其他，虽说想起那天楼川对他的羞辱，他还是恨得咬牙切齿，可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不在乎先忍辱负重一阵，等把人骗回来，再折腾他也不迟。
只是想的美好，真当到了俨王府的时候，还是遇上了计划赶不上变化的事。
“他出去了？”沈暄主人一样坐在楼川的卧房中，接过福冲递来的茶盏，皱眉道：“这种天气出去干什么？”
福冲摇摇头，“殿下的事，属下怎么过问？”
“是吗？”沈暄腹诽，你们抚上这些人，从主子到下属，好的能穿一条裤子一样，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明显不太信任。
但他也没再多说什么。福冲他们表现的这样神秘，那就是楼川正在做一些不放方便告知他人的事，沈暄懂得分寸。可是两盏茶都下肚了，时辰也不早，楼川还是没回来。这让沈暄坐不住了。
沈暄心里升起不妙的预感，再三逼问下，福冲才掐头去尾地跟他说：“殿下今日去了喻王府。”
“他去喻王府做什么？”话音刚落，门口处传来嘈杂的声响。闹哄哄的，像是来了一群人。沈暄赶紧走到门边，眯着眼睛，还没等看清究竟是什么状况，迎面撞上一个湿漉漉的胸膛。
下雨了吗？沈暄下意识伸手挡了一下，但当看清手上那液体的颜色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凝滞住了。
鲜红的，是血！
脑子里嗡地一声，猛然抬起头。楼川被簇拥着，面色苍白，心脏处洇出大片深色的血痕。
沈暄一下子忘了动作，身子僵硬在原地，半分动弹不得。还是墨砚反应迅速，及时把沈暄拉到一边，给沐剑他们腾出一条路来。
他们本来是想到楼川回到床上，但是不知为何，又掉了个头就坐在堂中。楼川坐在椅子上，一条手臂撑着桌子，黑漆漆的眼睛直直盯着沈暄。
但紧接着气喘吁吁地医者跑了过来，指挥着众人热水和其他物件，自己则要扒掉楼川身上带血的衣物，准备止血。人影杂乱，视线被遮挡得破碎不堪。
耳畔尽是血液鼓噪的声音，沈暄拨开挡在眼前的人，想要上前去查看楼川的伤势。
医者不认识他，以为他也是楼川的手下，让他不要在这里碍事，要么帮忙把王爷的衣裳解开，要么就走开。
沈暄仓皇应答着，颤抖着手要上去帮忙解楼川的衣扣，可还没触碰到，就被楼川一把攥着手腕。
楼川脸上满是细密的汗珠，汗水将他本就浓墨重彩的眉眼浸得愈发深邃。那张标志般艳丽的唇失去血色，变成惨白的凄惨模样。
漆黑湿润的眼睛盯着他。楼川问：“你怎么在这里？”
沈暄急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说着就又要动手，可是楼川手劲儿太大，这样箍住沈暄，沈暄毫无还手之力。
“楼川！”他气急败坏。
大夫才终于在两人的僵持中看出他们之间的关系。他飞速扫了一眼沈暄的衣着，冲着沈暄道：“这位大人还是现在一旁等候吧。现在看不清王爷身上伤势如何，但不论如何，耽搁的时间越久，感染的风险也就越大，大人应当也不愿意王爷出事吧？”
这些话让沈暄终于恢复理智。他摇摇头，慢慢松开手，退到一边。
楼川却让沐剑送沈暄回去。
沈暄紧盯着大夫解开楼川衣衫的手，“我不走！”
“你留在这里除了给本王添堵，还能做什么？”楼川说话不留情面，明明因为失血声音虚弱，可还是低吼着，让他滚。
沈暄的脸色煞白。他看着楼川。“你就非要在这种时候对我说这些话吗？我……”
剩下的话堵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来。因为随着大夫的动作，楼川沾满血的胸膛展露在他眼前。靠近左心的位置有一个很深的窟窿，不断有血往外涌。看那伤口的形状，像是被什么又细又长的尖锐物品伤到的。
血太多了，随着楼川加重的呼吸，血痕蜿蜒着遍布满覆着劲瘦肌肉的全身。这沈暄想起自己刚来这里时身上受过的伤，感同身受地露出某种痛极的神情。
大夫倒吸了一口凉气，叫唤着作孽，说那人心肠真是歹毒，这是奔着要人命的目的去的。双手迅速从身边的药箱里找出绷带和金疮药。
这时候去找热水的下属也回来了，三下五除二把那些血迹全部擦除。大夫拔掉药瓶上的塞子，对楼川说：“王爷，忍着点。”
“不要废话。”
大夫叹了口气，药瓶倾斜的瞬间，沈暄上前，半蹲在楼川身边，抓住了他的手。
楼川原本偏过头咬紧牙关，等着预料之中的痛苦。
身为武将，他经历过太多这样的痛苦。刀伤、剑伤，有时战场条件差，连麻沸散都没有，伤得深了，只能硬生生挨着，让军医在皮肉上穿针引线。这是第一次，伴随着剧烈的痛感而来的，不是咬破舌尖带来的血锈气，而是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
汗珠一瞬间涌了出来，顺着凸出起的眉骨要落到眼睛里，可楼川忍着不适，非要看着沈暄的脸。
这个傻子，明明自己也是害怕的，明明浑身绷得比他还要紧，却还非要强迫自己，看着那血腥的肌肉抽搐的残忍场面。
沈暄注意到楼川的视线，以为他痛傻了，伸手抚上楼川汗湿的侧脸。
“没事的。”他连声说：“很快就好了。”
温柔却因担心而不平稳的声线让楼川本就不牢固的心防瞬间崩塌。他闭上眼睛，在心底挣扎片刻，最终还是顺从自己此刻的脆弱和心意，缓缓低下头，抵住沈暄的肩膀。
沈暄怔了一下，又很快抬手抱住了他的脖颈。将他牢牢护在自己的胸膛之中。
“没事了，很快就没事了……”
楼川听见沈暄在自己的耳边轻轻说。
多好啊，要是时间能一直定格在这一刻该有多好。尽管身边人声嘈杂，尽管无数苦痛加身，只要能占有这个温暖的怀抱哪怕一时片刻，他都甘心万劫不复。
但是不能……楼川还保持着理智……起码这个阶段还不行。
药很快就上完了，为了止血，大夫也是冒了满头大汗。
他直起身，开口就要和沈暄叮嘱这两天的注意事项。但是刚说出口两个字，楼川便从沈暄肩上起来，让福冲过来听着。
大夫话音一顿，从善如流地转头又重新跟福冲说了一遍。沈暄抓着楼川的手，一脸焦急地探着头听。
楼川看他这副样子片刻，忽而捏住他的下巴，打断了他的“求知若渴”。沈暄想拍掉他的手，但是根本没有用。
“你干什么？”沈暄眉心蹙着，“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这些天我就住在你这里，有什么事我也能帮衬着，我……”
“没必要。”楼川说。
“……什么？”
沈暄的表情有些错愕，乍一看上去，如同摇摇欲坠的一盏琉璃风灯。
“这里用不着你，你回去吧。”
沈暄的嗓音滞涩，他不能理解，“刚刚你还……”
话还没说完，楼川用干脆利落的“抱歉”两个字堵住了他的嘴。但再多的，他却不肯多说。
可是这样反复的态度弄得沈暄伤心欲绝。他眼眶湿红，哑着声音问道：“这种时候了，你还偏要作践我，有意思吗？”
楼川自己也是心如刀绞，可说出口的话，还是那样冷血无情。他反问：“不应该吗？”
说完，两人同时都是一怔。一个惊讶于自己始终对先前沈暄说过的分开那些话耿耿于怀，一个伤心与说出的话就像刺出去的一把利刃，害人又伤己，时不时提起来就好像掀开未完全愈合的疤痕，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楼川撇开头。
沈暄一下子有些手足无措，最终忍下满心酸楚，起身，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那我……下次再来看你……”
从上药开始，屋子里的人全都眼观鼻鼻观心不去窥伺主人家的事，但是他们不都是傻子，哪怕听也能听出来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了解内情的沐剑和福冲就更是不解，等屋子里的其他人都出去，福冲菜叫了他一声，“殿下……”
不等他说话，楼川就道：“不必再提。今日之事，福冲，你自己下去领罚，你明知道如今我们在做的时怎样危险的事，稍有不慎便是掉脑袋。这种情况下你竟然还敢把他放进门，想把他一起拖累死吗？”
“属下知错。”
楼川又对沐剑道：“以防万一，你去看看，今日有没有苍蝇跟着，若是有，处理地干净利落些。”
沐剑领命。他和福冲要一并下去，但是这时楼川叫住了福冲。
“罢了……”他捏着鼻梁，眼神垂下落在方才沈暄用过的一个茶杯上。“皇宫里面，只怕明早就要闹起来了，你先应对着，晚点再去受罚。”
“是！”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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