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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无声

楼川如今算是身兼数职,在朝堂和那些各怀心思的官员从天亮吵到天黑,还要回到自己的金吾卫大营处理白日没过来处理的挤压的公务。

谁知一来就看见一小队人们整装待发,准备出行。他顺口问了一句,才知道沈暄竟然又作死,在这种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降下暴雨的天气,跑去了深山。

一时间他自己都说不清究竟是心中的愤怒更多还是担忧更多。他抢下一匹马,与两件蓑衣,策马独身从大营里飞奔出去。

天边的云越压越低,和五月第一场暴雨的时候一样。那时候没人想到春日的雨竟然会有这么大,毫无防备之下,许多平民百姓的屋子被冲垮,田地被损毁。

福安堂里聚满了人,大多都是毫无防备就流离失所的平头百姓,因为事发突然还不太能反应过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有些空洞的茫然。

谋划到今天这个地步,转变名声是十分重要的事情。他的不熟悉政务在喻王“罢朝”之后迎刃而解,只要在福安堂多露几次脸,亲自施几次粥,从前那些关于他杀人如麻暴戾恣睢的流言也将在百姓对他的歌功颂德中烟消云散。

本不过是政治任务,可施粥的时候,看见那些人脸上哀哀的凄苦,他却不能只当这件事是任务。

他想起当时在径州第一次见到那些因为匪患无家可归的百姓的沈暄。那时的沈暄涉世未深,眼中含着最纯粹的悲悯,还有感同身受的某种愁苦。楼川觉得他天真。

过于天真的人总会让身边人对他有一些阴暗的想法。楼川那时候想,要是他在这里久了,享受过荣华富贵,还会对这些人保持有多久的怜悯之心?可现在,他却并不怀疑。沈暄此人,天生便是善良至极,纯净至极的。这样的人,有了钱财便想着为民散财,有了权力,便想着为民伸冤。哪怕是一无所有,只给他一把刀,他或许也只会想到刀可以用来劈柴,而不是用来打家劫舍。

想到沈暄,他心底有暖流淌过。他想象着如果沈暄在这里,会怎样一心一意的做事。模仿着他的样子,楼川静下心来,心无旁骛,学着想象中沈暄的模样,安安静静做着一件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好事。

后来他才知道沈暄偷偷去他家找过他几次,但都因为各种事情没有见到。他当时其实已经心软了。最要命的时候已经过去,他也有能力能够保护好沈暄。可还没等他找到合适的时间去和沈暄见面,就又发生了这种事情。

他恨沈暄恨得咬牙切齿,明明看着还算聪明,却偏偏在这么危险的天气里跑到山里去。他又有些后悔,觉得自己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把沈暄牵扯进这烂摊子里?如果他从最开始就没把沈暄放在眼里,没能看到他的独立与坚韧,是不是今天的一切都不一样?

他心急如焚,又在中途遇上了往回赶的大理寺衙役,得知沈暄还在现场,又快马加鞭赶了过来。等到了出事的荒山的时候,雨已经下大了,天边闷雷滚滚,电闪雷鸣。滂沱的暴雨遮蔽了视线,他根本不知道沈暄在哪儿。

轰隆的雨声掩盖了一切声响,他喊出的几声名字全部淹没在雨声之中。

正当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忽然一道粗硕的闪电重重劈下,将一棵树劈成焦黑的两半。楼川这才在那树的侧边看见了一条布满泥泞的小道。

他骑马往小道上去,走了没两步,两个人影狼狈地从树丛中蹿了出来,一人身上扛着一袋子不知道什么东西。楼川定睛一看,才发现正是自己拍在沈暄身边保护的人。

“烛朔!”他叫了一声。那便两个人听见了,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脸上的表情如丧考妣。

楼川一看就觉得不对劲,连声问:“沈暄呢?”

祝珅哭丧着说:“公子还在山上,还没下来!”

楼川脑子里嗡地一声,怒斥道:“你们两个是干什么吃的!”

说罢也不等他们在解释什么,直接策马越过枯树,朝山上奔去。

山路狭窄,被雨水冲刷地湿滑不堪。楼川勒马越过一个接一个的水坑,终于在一炷香之后到了明显有过人为挖掘痕迹的地方。

他纵身下马,一把抹去脸上的雨水,叫喊着沈暄的名字,心焦地四面逡巡着。

云端雷声大躁,他喊得声音都嘶哑不堪。不知喊了多少声,余光中忽然亮起一阵细微的火光。楼川猛然偏头去看。一株粗硕的大树下,立着一个被雨淋湿的单薄的身影——是沈暄!

楼川心脏一滞,快步走了过去。在雪白的电光照亮眼前的瞬息,他看清了沈暄现在的样子。

浑身上下被雨水浸润,乌黑柔软的发丝湿哒哒黏在脸上。原本如玉如琢的面庞因寒冷而变得惨白,整个人看上去瘦削又可怜。

密布的林叶枝丫被黑暗中成为扭曲的鬼魅爪牙,目光所及的深处却只剩下沈暄孤零零的身影。见他安然无恙,才算松了口气。可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就有另外的情绪被牵引上来。担忧、后怕、胆寒与痛恨……这些很少与楼川关联的情绪在这一刻翻涌如潮。

随着两个人的靠近,他在沈暄眼里,也看见了同样难言的复杂情绪。千言万语都无法表达此刻的情绪,楼川大步上前,捧着沈暄的脸,重重吻了下去。

火折子浸了水彻底报废,随着两人身体相拥的力道掉在污泥之中。

唇瓣急切地相贴,混乱又毫无章法,带着雨水潮湿而冰凉的味道。糟糕的环境,不算好的触感。可此时此刻,唯有这样亲密的唇齿相贴才能慰藉两人此刻狂乱的心跳与焦躁,宣泄内心无处安放的提心吊胆与惴惴难安。以至于分开的时候,楼川犹觉不够,用力在沈暄唇上咬了一口。

沈暄吃痛,委屈巴巴地看他,这一眼看得楼川有些燥热,但是这个时间地点和状况都不太对,雨根本没有要停的迹象,多在这里停留一分钟,就多一分风险。他仔细把斗笠和蓑衣给沈暄穿戴好,带着沈暄上马,两人原路返回回去。

雨水将道路冲刷得湿滑不堪,而且马匹驮着两个成年男人,多少有点不稳。沈暄紧紧依靠在楼川怀里,好在楼川马术高超,两人有惊无险地回到山脚。

谁知到了山脚,烛朔和祝珅两个人竟然还在干等着,气得楼川当即又要再骂。两个下属做了错事自然低着头乖乖认罚,但说到底,一切都是沈暄吩咐的,沈暄自己也心虚不已。于是主动把头和楼川靠得更近。楼川以为他受凉了,终于没办法继续下去,一手箍紧沈暄的腰带着他找能够临时避雨的地方。

来的路上有一间在高处的土地庙,很破旧,看上去很久没有人祭拜了,但屋顶还算健全,能够遮风挡雨,四个人便临时进了这里,等雨小了再出发。

庙里又几个破蒲团,还有一些杂物。几个人归拢了一下,将杂物和一些腐朽的家具上的木头拆下来,点燃了火。温暖的热度缓解了一下几人身上的寒意。

现在也不是讲究什么主仆什么尊卑的时候了,大家都围坐在一起。烛朔和祝珅身上随身带着干粮,已经被水泡发了,但烛朔说或许烤一烤还能吃,就和祝珅扭头到一边一起削签子,穿干粮了。

沈暄知道他们这是在给自己和楼川单独留下说话的空间。但是心中又千言万语,却不知究竟该从何说起,直到忽然听见楼川让他脱衣服。

“什、什么?”沈暄打了个磕巴,转头一看,楼川自己也已经脱得只剩下单薄的中衣,其他的搭在临时拼凑起来的架子上烤着火。

楼川声音沙哑,半敛着那双深邃的双眼,看不清神情是悲是喜。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脱下来,干得快点。”

“好……”

衣服黏在身上的确不舒服,沈暄飞快把自己层层叠叠的衣裳脱下来交给楼川。楼川利落地把衣服处理好,拖了自己的蒲团过来,紧紧和沈暄靠在一起。两人情深不得言,只能将手在暗处相牵。

四个人简单吃过东西,对了下各自的情况,确定包括那两具被带出来的尸骨都没有大碍,这才撑不住睡意,沉沉睡去。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雨声渐渐停了。沈暄感觉楼川在给他穿衣服。他想要抬手配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却昏昏沉沉的,疲惫到连眼睛的睁不开。

他只能听见楼川一直呼唤他的名字,自己却做不出任何回应。直到颠簸的感觉消失,自己陷入温暖柔软的罗帐,脑子里一切混乱的声响才都停息,他再次陷入黑沉沉的梦境。

沈暄发烧了。

他身体本就单薄,体质薄弱,先是在泥泞的山间挖掘尸体,又是淋了半宿的雨,莫说是他,哪怕楼川这样身强体健的人,自认也撑不了多久。

大夫被他冒夜请来,给沈暄诊断并开了药之后,又被他留在府上。

楼川依大夫所言,用湿毛巾给沈暄擦拭身体进行物理降温。也就是这时他才发觉,沈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摔得都是痕迹,皮肤比较薄的地方,比如膝盖、手肘,上面早就擦破了皮。血凝固在上面,轻轻一碰,沈暄就在睡梦中疼得直哼哼。

楼川耐心地帮他一点点擦掉脏污,细致地哄着他。直到床前的蜡烛燃尽,天边太阳升起。

他钻进被子,抱住沈暄精瘦的身体,才放下整日的绷紧的心弦,陷入睡眠。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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