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说你要的东西,他会带回来,叫你在家里等他回来,哪里都不要去。”
阿嬷交代着夫子离开前的话,回头问道:“阿卓,你让夫子带什么了?上京特产吗,上京那么远,带着可不好回,他也一把年纪了。”
我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丝苦笑,“是啊,我得去接他,现在就去。”
跟阿嬷细细交代了一番,又交代好家里人后,我一人一马踏上了去上京的路。
高昂嘹亮的鸣叫声划破长空,一只白色大鸟在半空中盘旋滑翔着前进,呵,好聪明的鸟。
不仅会认路送信,还知道隐匿踪迹,回来途中都不知道它躲在哪里,现在道路空旷,四下无人,倒是舍得出来了。
数日路程终于赶到了上京城,临到入城时,雪鸮又隐去了踪迹。
都城一片繁华景象,热闹非凡中不乏井然有序,多年后回到这里,看着一切熟悉又陌生,恍若隔世。
越往城内走越人头攒动,最后到了摩肩接踵的程度。都城大道如此宽敞,按理不应该拥挤到这种程度的,且应该会有卫兵巡视,可在此人流下却未见到任何卫兵的痕迹。
奇怪,不记得今天是什么特殊节日呀。
顺人流前进,最终到一处人群彻底走不动了,后面的人却还在往前涌,人挤人见缝插针间,我被挤到了人群前面,贴了一排罪犯画像的公告栏赫然出现在面前。
夫子的画像赫然贴在告示栏上,寥寥勾勒几笔却生动还原了他现在的面貌,昭示出的名字也是他现在的名字,罪名却是——偷盗?!
怎么可能?!
莫非是夫子去取药时被当作盗贼抓了?可他年纪那么大,也没有能翻墙越户的能力啊,听他屡次提到找上京城的老友帮忙,想必是真有一位可靠的旧识能帮忙的。
再不济,就偷盗,能到斩头的地步?罪同旁边背负上百条人命的江洋大盗?
“午后问斩?就是明日哦,啧啧啧,真是罪有应得。”
“倒也不是,还有个偷盗的呢?”
一短襟打扮的老者手指点了点夫子的画像,“这还是判得重了些,按律该打个几十丈即可。”
旁边一长衫青年男子接话,“保不齐是偷了什么要紧的物什,又或是偷到了不该偷的人家呢。”
夫子一生与人为善,曾经为太傅也是一个不得罪人不参与利益纷争的职位,不可能在上京城结仇,会认出他身份又找他麻烦的,最有可能的就是——宫里的人!
夫子,我一定要救!
我心中着急忙慌,将脑子里思索了个遍,按到胸口的手触到一枚硬质的圆筒,心中顿时涌现出那个不到绝境不用的主意。
“阿卓?!”肩膀被突然重重拍了一下,我猛然一惊,身后清亮的少年声音传来,随即一个高我半头的身形揽了过来,一副哥俩好的样子。
我定睛一看,顿时大喜:“贺明兄,你怎么在这儿?”
想不到会在这儿碰到同窗,正是那位课堂上提到不死药的贺明,他平日上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在学堂都未必能日日见到,我俩私交更是浅薄得可以,可此时他乡遇故交,却倍感亲切和信任。
他乍一瞧见告示栏,一声惊呼叫得比我还大声。
“夫子怎么——呜!”我一手捂住他嘴,将他往边上拖,待看到旁边无人注意后才松手。
“刚刚那个是夫子吧,你们怎么会来上京?!他又怎么会被判罪问斩?!怎么办怎么办?”
他整个人边嚷边团团转,像只找不到方向的鹌鹑。
等他终于安静了点,才有空隙让我开口向他说明缘由,只不过将来取药这一重点稍作替换。
“至于夫子为什么会被冠罪,我也不知道,但这不重要了,我准备去救他,你还是早早出城吧,免得受牵连。”
他说是来投奔他的表叔父,他若还留在这里,保不齐还会连累他的叔父。
我交代完他就准备走,却被一股力道猛然拉回,
“你能怎么救啊?无权无势的,这里是上京城,平民百姓连官衙的门都进不去,你且等着,我去求我表叔父,咱们总归先见上夫子再说。”
贺明拍拍胸脯保证到。
我沉吟思索片刻,随即敲定。甚好,柳暗花明又一村,光明正大进去,能免掉不少麻烦,我也不希望有无辜的人为此丢掉性命。
贺明办事效率极快,亦或是该说,他的表叔父办事效率极高,不到半天功夫,我就被他带到关押的牢房了,临到门前他却犹豫了,结结巴巴才说出自己毕竟是逃课来的,不敢见夫子,只好让我一个人进去。
幽暗潮湿的牢房,阴暗逼仄的角落,一个熟悉的身影盘坐在地,。
“夫子!”我飞扑上前,隔着牢笼呼喊。
幽暗中的人身形一顿,熟悉的声音迟疑道:“——阿卓?”
是夫子啊,我欣喜道:“是我!”
“阿卓?”夫子连忙起身,疾步奔过来,“你怎么会来?!”
夫子虽然狼狈,却没有受伤,人也还算精神,与旁边关押的一身血衣的囚犯形成鲜明对比,细问之下,夫子竟不知道自己已经获罪,且从未有过偷盗之实。
“那日我刚取到药,还未出那片废宅,一伙官兵便冲了进来将我围住,无视我的质问挣扎,便将我押送至这里来。”
“这几日饭食如常,甚至算得上优渥,并没有审问我,又哪里来的罪状书。”
不定罪却关押,又好吃好喝供着,怎么看,都像是在拖延时间。
夫子吹胡子急道:“我不是叫你在家安心等我的吗?你来着这里做什么?”
我摇摇头,“这原本就是我插手的事,不该由您来受罪,我们一定救您出去。”
“你们?”
额?!贺明兄,对不住你了,等回去后要挨的板子我一定替你受了。
得知我不会做傻事,有贺明的表叔父帮忙,夫子这才稍作安心。
夫子凑近,取下头上发簪插到我的发髻里,低声道:“药在里面,你先带着药和贺明离开。我若是能得救,自然能安安全全走出去,若不是能,你们俩留在这里也是被牵连,不划算。”
人的感情哪里是划算不划算来这么算的,我不愿多作争执,但心意已决要带夫子一同离开。
我转身正欲离开,一句雄浑低沉的声音拦住了去路,
“既然回家了,哪有离开的道理。”
牢房火光明灭摇晃,在出口微弱逆光处,出现一个高大身影,随着稳步走近,来人全貌逐渐显现,锦衣华服,眉目英挺,器宇轩昂,是一位二十上下的贵气男子。
待看清他眉眼,还有鎏金腰带上的蟒纹图腾后,我心中不禁’咯噔’了一下。
皇室,这个年纪的男子,只有——
“止戚,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男人笑意盈盈。
果然,是二哥。
同时感受到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到我身上,我抬眸望去,越过男人的肩,和他身后的少年对视上,少年目光殷切,和我对上的一瞬间却闪烁虚化,最终撇开了目光,不知在想什么。
我心中一恍,果然,世上哪有那么多凑巧的事,贺明,连你也骗我。
其实夫子在他们手上,即便一开始就知道是算计,我也会往里跳的,只是我原本以为会有一个同龄好友的,难过的是这一刻的失去。果然交朋友这事儿,我不太擅长。
男人笑语晏晏,含笑间凌厉的五官柔和不少,言语间尽显亲热,语气熟稔得像是晨间刚一起用过早膳,现在又凑巧碰到了一般。
男人我面前顿住,息声感叹:“我们止戚,都长这么大了。”
我瞬间眼前一热,多年未见,别来无恙啊,二哥。
当年那个偷偷把我抱出去玩的孩童,长成一个高大威武的成年男子了。我还是少年身形,他已高我快一个头。
我思绪飘飞,不禁想到,现在的他,肯定不会像小时候抱不稳我,弄摔后被他父亲揍了。
只是如今两两相望,是惆怅,是感慨,是回忆,亦是防备。
当年的两个孩童永远停留在了当年,这里没有百里止戚,没有二哥了,只有二皇子。
我抿嘴垂头,后退半步,抬手行礼,“草民卓无殇,参见二殿下。”
“你叫我什么?”他脸色一僵,目光瞬间沉寂。
我心生不悦,他久浸朝堂,不该是多天真之人,该知道如今戳破我身份会给我带来多大的祸事,此番言语亲热,行事却如此不利于我,又是为了什么目的呢?
左右不过一条命罢了。
思及此,我身形一松,抬眸浅笑道:“草民姓卓名无殇,生长于偏远山村,户籍登记在簿可供殿下查验,不知我师徒二人缘何得罪了二殿下,只是夫子已年迈,受不得这牢狱之苦,还请二殿下高抬贵手,放我二人回乡。”
男人不动声色,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压抑着激动,话语间饱含劝慰:“止戚,我寻了你多年,怎会就这么放你走,父皇当年得知东宫出事,亦是悲恸欲绝,当场吐血,后来又手刃仇人,为你和伯父报仇,你,不开心吗?”
“如今你我兄弟重逢,自不会再分离。”
不分离?那我以什么身份留下来呢?我目光灼灼,心中却一片冰凉。
留下来又能怎么样呢?让你父亲把到手的江山让出来给我吗?就算你我兄弟好商量,那当年留下来的各党余孤会同意吗?
你在想什么呢?我的好二哥。
是情感不足以为利益让路,却又不放心我存在于你们不可掌控的地方吗?
至于七叔——,想到此,我道:“二殿下此番行事,如果陛下知道了,不知会如何抉择?”
我猜七叔根本不知道这回事,甚至可能不知道我还活着。不然我们又怎会在这不见天日的牢笼里相见。
果然,听我提到七叔,他就脸色一变,顿时安静下来,他也不敢赌。
我心情复杂,这是我昔日的亲人,可相认即是永别。
“二殿下,如今举国太平,百姓安康。有陛下这位明君,是百姓之福,听闻几位皇子能力也是卓绝非凡,各有千秋,国家繁盛前程,必将千秋万代。”
“这不就是当年太子的愿景吗?”
父王没做成的事,七叔做成了,我达不到的成就,二哥能达到。
我一手扒下那只钳着我手臂的有力大手,好言道:“作为百姓,我会永得天下共主护佑,此生足矣。”
你们只要一直为百姓谋福祉,我就永远得你们庇佑照顾,我们虽不相见,但永远互为牵挂,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还请二殿下放了我夫子。”
男人凌厉如锋的眉眼低垂,片刻后抬眸一笑,“太傅一生为皇室鞠躬尽瘁,自该颐养天年”。
而后抬手示意,身后的狱卒上前将牢门打开。
我赶紧去将夫子扶出来,经过男人身边要往前走的时候,肩上却是一沉,身边的人冷声道:
“等等,太傅可以离开,可我的弟弟却不能走。”
话未全落音,电光火石间我将太傅往前一推,从怀侧掏出匕首抵在脖颈处,动作迅速间未掌握好力道,一股温热从脖颈溢出,顺胸前流下。
三声同时响起的惊呼炸穿牢笼,
“阿卓!”
“止戚!”
嘶~!真疼啊,我忍住龇牙咧嘴,尽量装得淡定不过尔尔的样子,淡然回看身边的男人,声声掷地,
“如果二殿下想要我这条命,尽管拿去便是,如果不拿,那我就回去了,我只想回家,仅此而已。”
回家,回到桃源村,有贺明给你的消息,你该知道我现在的实力对你是没有任何威胁的,你若是还有半分怀念过去,那就请放过我。
毕竟,我还不想死啊!
肩上力道未减,像被一只铁手有力抓住,男人喉间上下滚动几道,眸光闪动,一双鹰眼死死盯着我,透着一股狠劲却又几欲通红。
我的心瞬间也提到了嗓子眼,狠狠回看他,我赌。
二哥,你会放过我的,对不对?
肩上的力道一松,我紧绷的心也跟着一松,终是落了地。
身边的人深深叹了口气,低沉的声音中满是无奈,“止戚,我终究是拿你没办法。”
随后拿出一小药瓶,拔开塞子,修长有力的手指贴上我脖子,我瞬间一缩,
“别怕,先上药,上好药就让你走。”
我犹疑,见男人只是垂眼盯着脖子,似是真的只是为了上药,片刻后,我还是撤开了手上的匕首。
药粉撒在伤口上,顿时疼痛减下去不少,也没有了热流涌出的感觉,只有了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
男人随后又掏出一块素白丝帛手帕,细细擦拭我脖颈,动作轻柔得有种被挠痒的感觉,沾满血污的帕子被男人随手揣回怀里,又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给我脖颈处裹住伤口,做完这一系列动作,这才松出一口气。
他目色漆黑沉寂如水,看着我的目光如此深沉,“你想回去,就回去吧,卓,无殇?是你现在的名字?”
我点点头。
他扯了扯嘴角,想要笑笑,却笑意没上眼,以至看不清是苦笑还是嘲讽,“但我永远都不会叫你阿卓的,你是止戚,是哥哥的止戚,是我弟弟。”
我听了前半句还没感动完,后半句又让我心中一沉,瞟了眼幽暗中的少年,心中明了,桃源村,我是呆不下去了。
我扶着夫子走了出去,经过那处幽暗时,冷声道:“你跟不跟我们回去?”
”回!”幽暗处的人回答得干脆,却又看了看我身后,随后又纠结道:“你们还是先走吧,我随后跟上。”
而后声音又弱了下去,“阿卓,夫子,对不起,我——”
“季末考试时间快到了,你可别缺席。”说完没管身后的人,我扶着夫子兀自往外走去。
出了上京城,天高任鸟飞。
雪白带灰点的大鸟鼓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头时而转一圈,我将药随卷好的信纸装入信筒中,绑紧在雪鸮的腿上,一声清亮穿透天际的哨声后,雪鸮展翅飞上天空,盘旋两圈后,朝着东北方飞去,逐渐消失在天边。
此刻我的心才真正落了地,能不能成,现在就真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我与夫子各乘一匹马上路,路上才有空和夫子聊起来时种种。夫子却神色间总在我腰间打量,犹豫几番终于说让我将狱中拿出的那柄匕首给他瞧瞧。
我立马将匕首连带刀鞘掏出,夫子看到刀鞘瞬间眼神一亮,瞬间激动道这匕首哪里来的。
“是药师谷的师父给的,据说是她徒弟的拜师礼,她徒弟就是我们这次要救的人啊,紫夜神医,薛紫夜。”
这才想起来,药师谷的女神医很有名,不过外界好像并不知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是一名喜穿紫衣的女子。
夫子仔细摸索着手上的匕首,顿时激动起来,“薛?”
摸索到手柄底部,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随之激动地点点头,“是薛。”
手柄底部展示在我面前,原来底部有一个浅浅小小的浮雕,就是‘薛’字,我不懂,那又怎么了,这本来就是紫夜神医的东西啊。
“这匕首,原本是西域贡品,是太子殿下宫里的,后来赐给了薛太医。”夫子说罢抬头望了望天,掩去眼中温热,似有万缕回忆涌上心头。
太子?父亲?我顿时心情复杂得有些难过,原来在我手中反复摩挲的物件,曾经也经过了我父亲之手。
匕首回到我手中,夫子却又哭又笑,“阿卓,夫子这趟来得值,来得太值了!”
“当年薛家入局,有我缘故,害薛家家破人亡是我一生之愧,想不到竟还有机缘救薛家遗孤,亦想不到,当年薛兄研制出的药,最终用到了拯救自己孙女上,想不到啊世仁兄,兜兜转转,竟是因果循环啊。”
原来,竟是这般缘由。世上果然没有无缘无故的相遇,一切皆是定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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