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料到二世皇帝会有兴师问罪这遭,公子将闾立刻离席请罪。
“陛下,臣有罪。实乃今年酿造的棠华酒有些酸涩,臣一个人拿不定主意,不敢献予陛下,所以请王妹一同来拿个主意。”
二世闻言果真将目光转移到嬴略神身上,“这么说来,王姊却是先于朕品尝过这棠华酒的滋味了。”
嬴略未料到她顾惜手足之情替公子将闾隐瞒胞弟毋伤酒醉后的不臣之言,他却为了自保,反过来将自己也一道拖下水。
她心中叹息一声,亦起身跟着请罪,“陛下,王兄是怕献上不好的棠华酒,对陛下不敬。又以为臣与陛下少小相伴,或许口味也彼此相似,所以才先请臣品尝这棠华酒。”
二世斜倚在皇位上,似笑非笑道,“哦,那今年的棠华酒味道如何?”
“臣以为果真酸涩。”此时此刻嬴略心中的酸涩比棠华酒的酸涩更甚。
二世哈哈一笑,“那王姊可是后悔接受王兄送给你的棠华酒了。”
嬴略抬起头,二世这话说的意有所指。她早该知道,即便她不出来检举公子毋伤的不臣之言,可宫中耳目众多,这话也迟早会传到二世的耳中。
甚至,她的装聋作哑也会被当作有心包庇。
她在袖中握紧了双手,如今这关算是难过了。
诸公子相争朝时秦暮楚是大忌,即便她实质上没有支持别的公子,对其他手足的善意也会被敏感多疑的二世猜忌为同党,若是再经过有心之人的挑拨……
嬴略没有再想下去,看二世的表情,方才公子将闾的那番话无疑坐实了二世的猜忌。
不知是为了打圆场还是真实诚,下首一位年纪尚轻的公子道,“陛下,今日既是与诸位兄姊宴乐的棠华家宴,不如从家人之礼,陛下也下来与诸兄姊同乐,如何?”
此言一出,本就冷场的棠华宫宴更冷场了。
那位说话的公子见到诸位兄姊看向自己的目光都不对劲起来,仿佛是看将死之人的怜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忙伏地请罪。
“陛下,臣有罪。”
胡亥却是在沉默到诡异的气氛中突然笑了起来,“这手足欢聚的大好日子,一个两个都伏地请罪。就好像我这个少弟当了皇帝之后就既不兄友也不弟恭了。”
他亲自上前扶起那位年纪尚轻的公子,又让寺人小乙斟了两卮酒,与那位公子一人一卮道。
“这位王兄说得很对。朕先敬这位王兄一卮。”
这位公子颤颤巍巍地起身,其实他很想说,他排行十九,算起来是二世的王弟而不是王兄。但是如今这情形……算了,“王兄”就“王兄”吧,反正他与二世平日里也不怎么熟识,他以后也未必记得起来自己的排行。
他当下就痛饮了这卮酒,一卮棠华酒下肚,果然酸涩无比。
这时,突然听到方才斟酒的寺人道,“陛下恕罪,这酒还没来得及验毒。”
什么?!
听到这句话,排行十九的年轻公子当即就喷出了一口鲜血,他倒在地上只觉腹痛无比,这才发觉这兄友弟恭的棠华酒原来是有毒的。
寺人小乙高呼道,“来人,护驾!”
早已候在殿外郎中令赵高立即带着宫卫持兵入内,却是将殿内公子公主都围了起来。
一直未饮那卮酒的二世笑了一下,轻飘飘地就倒掉了手中那卮酒。
殿内众人皆大惊失色,问责道,“怎么会有如此失职之事?”
“陛下说此酒乃公子将闾所献,兄弟之间不应起猜忌之心,是以并未验酒。但是奴婢又实在担忧陛下的安危,所以方才出言提醒。”
毒杀皇帝是谋逆大罪,公子将闾万万不敢不替自己辩驳就被冤枉着接受了这样的罪名。
他当即离席自辩,“陛下,臣所献之棠华酒,绝对无毒。陛下若不信,臣可亲自验酒。”
二世的冷笑令人遍体生寒,“你献给朕的酒都毒死了人,还不承认自己有不臣之心吗?”
说着,他又轻蔑地踢了踢脚边刚被毒死的十九公子的尸体,“还是说十九王弟是在装死诬陷你了?”
原来他并不是不知道这位死去兄弟的排行,只是不在意而已。
公子将闾自知今日必死,无法转圜,仰天苦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令众人始料未及的是,仰天长笑之后,公子将闾竟一把拔出了赵高腰间的佩剑指向二世。
赵高佯装惶恐,眼角眉梢却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从驾车趋马的中车府令到手握权柄的天子近臣,他还真不习惯手握剑柄呢?竟然让公子将闾夺走了腰间的佩剑。
大殿之上持剑指君,岂不坐实了其谋反的大罪。
训练有素的宫卫们立刻改换队形拱卫二世,皆将矛头指向公子将闾。
嬴略惊恐地上前想去阻拦,“王兄,你在做什么?快放下手中的剑!”
公子将闾并没有施行众人担心的刺君之举,而是对着二世抚膺涕泣,血泪彷徨。
“陛下说这酒有毒就是有毒,陛下说臣有罪便是有罪。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也罢,也罢。臣今日便效仿长兄扶苏,自刎于殿前以安君心,还愿陛下眉寿千秋,万年无期!”
说罢,他将长剑在颈上一横,瞬间血溅棠华。
方才出言劝解时靠得太近,以至于尚有余温的鲜血也洒在了嬴略无比错愕的脸上。
然而,即便是这样血溅当场的悲剧也只是短暂地震惊了在场之人,很快,二世就对着赵高冷声吩咐,“除了长安公主之外,将其余公子公主皆下狱案治。”
至此,众人才明白,今日的棠华酒筵竟是二世对诸位兄姊撒下的一场弥天大谎。
而手足之间如此血泪相和的悲剧,也只是开端而已。
赵高称诺,挥了挥手让宫卫将殿内除了长安公主以外的公子公主都带了下去。
方才还“热闹”十足的棠华殿内只剩下了二世和长安公主姊弟二人。
二世看着嬴略脸上依旧错愕的神情,轻笑了一声,想要替她拭去脸上的污血,“今日之事,吓到王姊了?”
嬴略勉力地转过僵硬的身体,避开了他的手,声音颤抖道,“陛下果真会对诸位兄弟依法案治吗?”
二世眸色暗沉,她再一次躲过了他伸过来的手,她再一次为了别的兄弟躲过了她伸过来的手。
他转而嗤笑了两声,“身为嬴秦之人,沾染些同族的血怎么了。不过是皇位之争,手足相残而已,王姊何以如此错愕?”
嬴略那双光明洞彻的眸子并未屈从二世的定调,“这不是手足相残,这是单方面的屠杀。陛下知道,诸位兄姊奉厚而无封,位尊而无权,他们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二世背对着她,一步一步走上最高处的皇位,声音变得无比寒凉,“这么说来,王姊是希望他们有机会举兵造反吗?”
嬴略悲愤道,“陛下明知他们没有谋反之举,今日棠华之宴何至于此?”
他坐在高高的皇位上睥睨一切,从沙丘之谋至今,他已经越来越习惯这种居高临下俯视众生的感觉。
“没有谋反之举,便没有谋反之心了吗?即便无权无封,他们仍是先帝之子,只要他们活着,便是对朕的威胁。朕不可能容忍朕的皇位会有第二种选择。”
“皇帝亦是人。人之异于禽兽者,理也,情也。皇帝者,人主也,更该讲究情理,明辨是非,以为天下表率。否则,杀不辜,诛无罪,何以治天下?何以治臣民?”
二世看着丹陛之下的嬴略,竟然在她的身上看到了一个熟悉之人的影子,同样的刚毅不屈,不惜触怒天威,哪怕危及自身,也要屡屡上谏。
他爱之重之的王姊怎么能和他嫉妒厌恶的长兄有如此相似的地方呢!
二世眼中的暴虐之色几欲压制不住,“够了!这秦国的史书还轮不到王姊来书写!朕也轮不到一个公主来评判。”
嬴略跪在地上恭肃地稽首,“臣不敢评判陛下,也无意修史撰书。臣只想求陛下对先帝诸子秉公处理,依法案治。至少,让这棠华宫内少些嬴秦手足的梧丘之魂。”
胡亥手持太阿剑跽坐在高处不胜寒的皇位上,他终究还是像君父一样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的王姊真是太天真了,竟然希冀在皇位之争能中讲究明辨是非。
皇位之争何来的明辨是非!这咸阳宫内嬴氏公族的鲜血沾染的还少吗。
屠杀又如何?生杀予夺本就是皇帝独断专行的权威,只要能最快地解决威胁,他不在乎用的是什么手段。
他紧了紧手中的太阿剑,眼神愈加阴鸷孤冷,“朕原本不想在屠杀这些乱臣贼子的时候将血溅在王姊身上,可王姊的所作所为,实在令朕失望。”
失望?到底是谁心中的失望更甚。
“所以,陛下是在杀鸡儆猴吗?”
“王姊会错意了。朕是在清理门户。只是未曾想,王姊竟然为了那些乱臣贼子与朕反戈相向。”
嬴略自然感受到了胡亥眼中那种暴虐恣睢的杀意,犹如一头失怙的狼受到了生存威胁。
她不紧不慢地直起身,悲凉地咏叹着那首宴乐手足之情的古诗,“‘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棠棣花开朵朵,花儿光灿鲜明。凡今天下之人,莫如兄弟更亲。遭遇死亡威胁,兄弟最为关心。丧命埋葬荒野,兄弟也会相寻。 )
“陛下,若我今日对无辜手足的冤屈置若罔闻视若无睹,那来日陛下陷于危难之时,也希望我做一个冷漠的看客吗?”
“王姊,你在咒我?你竟然为了这些乱臣贼子咒我!你真的不怕死吗!”
原本相亲相爱的姊弟已被这皇权的鸿沟深深相隔,如同站在天平两端,若其中一人稍加用力,另外一个人便会坠入深渊。
“如果陛下怀疑臣的忠心,不如也赐臣一死,臣引颈就戮就是。”
言罢,嬴略面上悲凉的泪水顺着白皙修长的脖颈一行一行流下。
下一秒,烛火颤动,寒光闪过,利刃蜂鸣之后,太阿剑以一种始料未及的速度刺向嬴略。
梦魇中的姊弟对峙虽迟但到。在这场生死赌局中,谁都不可以背叛他,王姊更不行。
鲜血一滴一滴地从寒光凛凛的剑刃上滴落下来,落在嬴略的玄端之上,宛若一朵一朵冬夜盛放的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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