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世万没想到他的王姊这次并没有像梦中那样向后退去以求自保。
那白皙纤长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鲜红的血痕,血液顺着太阿剑寒光凛凛的剑锋滴落到嬴略的玄端章甫上,犹如夜雪之中迎寒绽放的红梅。
虽然伤口并未深到足以致命,但自然是剧痛无比的,嬴略的手中紧紧握着席子边上的鹿形铜镇,那双酷肖始皇帝的明眸对上胡亥暴戾恣睢的狼视,倔强坚韧,仍旧丝毫不肯退让。
胡亥最终还是收了手,他的声音却是失了温度。
“王姊从前被君父娇养在温室中太久,以至于昏了头,分辨不清手足和敌人。外面天寒地冻,正适合让王姊清醒一下。”
嬴略不等宫人搀扶,已经自行起身,一袭单薄的玄端礼服逆着萧瑟寒凛的夜雪缓缓走出殿外。
被拦在殿外的内者令景福立刻拿着她的玄色狐裘和鹿皮靴迎了上去。
看着她脖颈上的鲜血,又慌忙撕下自己内里的袍服缠绕住伤口替她暂时止血。
值守在廊下的的郎中令赵高并未随着宫卫离去,而是将殿内发生的姊弟对峙尽收眼底。
时至今日,原有的尊卑贵贱终于如他所愿开始逆转,只是他压抑了太久,无论此刻多么畅意快慰,脸上的笑意也是扭曲阴暗的。
“既然公主在沙丘行宫的时候能‘机敏’地接受长公子之死,今日为何不能继续‘聪慧’对这宫里的杀戮缄口不言呢?”
说着,他又惺惺作态地摇了摇头,“可惜了。”
机敏?聪慧?这匹夫还真是惯会戳人痛处的。
嬴略的脚步因赵高的冷嘲热讽短暂停留,她深吸一口气,双拳在衣袖下紧握许久,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出乎众人意料之外,从小养在深宫的长安公主抛却了二十一年的高贵修养,抡起远没有沙包大的拳头,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赵高脸上
赵高那张扭曲的脸瞬间就肿得老高,阴暗的笑意戛然而止。
就在他目瞪口呆的当口,另外半边脸又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
不过,由于左右都挨了一拳,那张脸竟然肿出了一种对称的美感,反而少了以往那种让人不适的扭曲感。再想不到这位公主殴人的技巧如此纯熟,
在廊下的众人反应过来之前,随侍嬴略的内者令景福已经冲上来拦住了她第三次蓄力的拳头。
说是拦着,景福的身体却是实实在在地护在了嬴略面前。
更气人的是,她一边拦着还一边嚷嚷着,“公主,古语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已经两拳了,罢了,罢了。”
这样说着,还使眼色示意廊下值守的宫卫们死死拦住恼羞成怒的赵高一行人。
众人面面相觑,失宠的公主和新进的宠臣交恶如何是好?
答曰息事宁人为好。
一个是曾经极为受宠的长安公主,即便一朝则被天子迁怒,也仍然也还是公主。而赵高虽是新任郎中令,他们的上官,但是在他们当中尚未建立威信……
宫卫们衡量再三,还是觉得把双方人手都给拦了比较稳妥。
变故就在一瞬间,赵高这两拳属实挨得猝不及防。
他相当震惊自己这个天子近臣竟然会在咸阳宫内被人公然殴脸,殴人者还是一向养在内帷的公主。
那张肿胀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青一片紫一片,端得是精彩异常。
缓了一缓,他才想起怒气冲冲地问责,“公主怎可在殿前失仪,公然殴打上卿?”
嬴略面上的怒意亦不遑多让,“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在我面前狺狺狂吠!”
赵高无语凝噎,稍一使力,便挣开了拦着他的宫卫。
他摸了一把肿得老高的脸。自他辅助二世皇帝即位以来,他这个新任天子近臣还从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
而现在,他已经接连两次“领教”了长安公主的恣睢骄横。前一次他被她当众下了脸面,这一次他是直接被她打了脸面。
奈何对方既没有失去天子之姊的尊贵身份和名号,也没有像其他公子公主一样沦为阶下囚,以至于他无法痛快地当场报复回去,只能像从前一样阴暗地看着对面气焰嚣张的殴人者。
不过,赵高很快就想通了。
他是挨了她两拳,那又如何?这两拳不过是无能者的狂怒。她已经输了,无论是手足相残还是皇权屠戮,这种切肤之痛是远甚于拳头之痛的。
况且,今夜之后,所有人都会知道长安公主已失帝心。
他故作姿态地整了整衣冠,对着嬴略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请”的姿势。
“方才公主触怒天颜,陛下责令公主跪在棠华殿外静思己过,请吧。”
嬴略冷哼一声,脊背挺直地跪在冰天雪地之中,宛若殿外那片凌霜傲雪的红梅绽放于凛冬的大雪纷飞之中。
章华殿外点缀的红梅实在太碍眼了些,赵高恶狠狠地折断了数枝,又随意践踏在地上,仿佛大大出了一口恶气。
“公主从前总以为尊卑有别,贵贱有序,可知这世间的尊卑贵贱本就不该是一成不变的。上位者未必能永远高高在上,一朝跌落枝头,便会零落成泥碾作尘土,多么可悲。”
嬴略泠然一笑,即便她受皇权威压不得不下跪,也终究不肯为这等蛰伏的毒蛇低头。
“地位尊卑不过是与生俱来的区别,心中潜藏的肮脏和奸邪,却是无论如何也洗刷不掉的下贱。”
赵高却是狂悖一笑,“高义之士的坟头草都长得半人高了,而公主鄙视的下贱之人却得以身居高位。公主又待如何呢?”
又待如何?
嬴略那双冻得通红的手紧紧攥着裙裾上溅落的手足鲜血,微微俯身深吸几口气,极力压抑住眼中盈满的泪水,再抬起头时,明眸中已恢复了往日的坚韧不屈。
“且让我们拭目以待。”
赵高却只是嗤笑了一声,不屑再与她争辩什么。
与她君父这条真正的龙相比,她与她那个在其位却不能谋其政的弟弟,不过是土里任他摆布的可怜虫罢了。
跟在赵高身后的赵成觑着他的神色道,“长兄……就这么轻易放过了长安公主。”
“放过?”
赵高握着腰间的剑柄,脸上是少见的志得意满之色,“如果连最恣睢骄横的长安公主都冻毙于北风之中,天下间还有谁敢阻拦你大兄我的权柄呢?”
随即又对着新被提拔为郎中丞的弟弟赵成吩咐道,“陛下责令长安公主于棠华殿外静思己过。好好‘看着’公主,务必让她在雪中好好‘清醒清醒’。”
鹅毛大雪从漆黑天幕中纷纷而下,棠华宫宴的灯火辉煌逐渐黯淡于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唯有宫墙下数丛红梅依旧在雪夜中鲜艳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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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者令景福并没有陪着嬴略跪在棠华殿外,而是在鹅毛大雪中急趋向章华殿。
内宫无太后主事,而章华殿韩美人最得二世宠幸,她若能在二世面前替公主求情,或许公主还能有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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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华殿内,韩美人跽坐于中堂,信手拨弄着面前凤鸟纹铜薰炉内的沉水香。这种香料名贵异常,又能缓解冬日里的寒凝气滞,温中纳气,因而常被宫中贵人使用。
她已听宫人回报了棠华殿的惨案,不过,她面色依旧平静如常,没有丝毫波澜。
章华殿的内者令名曰郑都,亦是她的同乡,闻言心中多少有些不忍道,“长安公主毕竟曾是陛下最亲近的王姊,美人不劝一劝吗?”
韩美人黛眉微蹙,拨弄沉水香的手顿了顿,却也只是淡淡道,“陛下的脾气,你又不是不了解。”
话音刚落,就见二世满脸戾气和疲累地返回了章华殿,她如往常一样温柔体贴地起身相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二世累极,在中堂直接躺下,将头枕在她腿上闭目小憩,拉住韩美人的手身心俱疲道,“宜君,幸好还有你在朕的身边。”
韩美人轻柔地替他按揉额角,“妾当然会一直陪伴在陛下身边。陛下累了,我让人点了沉水香,有安神助眠之效,陛下先歇息会儿吧。”
中堂内的十五连盏铜灯已被宫人悉数灭去,不复白日般的辉煌。堂内仅余几案前的两盏跽坐人铜灯,烛火柔和,灯下看美人,她的美总是宛如春日和煦的日光,柔和而不夺目,更胜冬夜的皎皎月光,温暖而不清冷,果真让人能平心静气,舒心休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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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华殿外,内者令景福已在风雪中多次向内者令郑都求见韩美人。
郑都虽然不忍,却不得不狠心婉拒,“美人已经服侍陛下歇下。长安公主一事,内者令还是请回吧。”
景福跪在风雪中再次哀求,“我只求见韩美人,还请内者令高抬贵手通禀这一次。”
郑都心中不忍,终究还是“提点”道,“棠华宫的事,我们美人不是见死不救,而是无能为力。如果有外朝大臣在此时觐见,虽然陛下已经歇下,但事涉政务,我想中谒者也会秉公向陛下通禀的。 ”
韩美人身为二世皇帝的嫔妃,自然不便掺和诸子争位这种事。但是如果有外朝大臣愿意入宫为长安公主求情,她却愿意行这个方便。
负责向二世皇帝通禀朝臣谒见的中谒者是韩谈,此人既是韩美人的同乡,又跟着二世皇帝常居章华殿,自然与韩美人熟识。韩美人完全可以行这个方便。
身处秦宫十数载,景福自然听懂了郑都的暗示。她又立刻迎风冒雪趋行回了长安宫。
一位身形高挑、眉目英气的女史迎面而来,“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公主呢?”
这位女史正是长安宫负责传达信息、接待宾客的谒者万年。
景福对她言简意赅地叙述了棠华之变的始末。
“前来赴宴的公子公主以‘不臣’的罪名被陛下下狱案治,公主为了诸位兄姊陈情触怒了陛下,被罚跪章华殿外。可是如此天寒地冻,如果跪上一夜,恐怕公主会性命不保。你是谒者,可以持令出入宫闱,快去渭阳学宫向学宫祭酒宋怀子求救。”
万年蹙眉道,“从渭阳学宫到咸阳宫的路程太远了,这一去一回的时间,恐怕公主会撑不住。”
不多时,她又想到今夜宋怀子或许不在渭阳学宫。
于是她又道,“我想起来了,前些日子我去善水居替公主办事,恰巧碰到宋子身边的一位学僮也来了善水居,他无意间提到宋子会在本月十五去善水居收账,还一同邀请了太史令茅焦前去品鉴善水居的新酒。这样的团圆之夜,他们两位老友很有可能相聚在善水居饮酒品茶。”
景福也道,“对,善水居离得近。那你先去善水居,说不定,说不定……”
说不定还会多拉到一根救命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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