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岁月静好,从远处又传来最近总能听到的轰响,不知道是哪个遥远的场地响起来的声音,经过传递仍然给人一种仿佛地动山摇般的低沉嗡鸣。那是千手柱间又在和宇智波斑比试。
木叶不敢得罪这两尊建村时代的大神,初代目又笑呵呵表示新时代就要开启新政策,不参与对宇智波斑的讨伐,二代目和波风水门一起为了战后协议和新政颁布忙得晕头转向,完全顾不上俩安安分分的宇智波,长老团连阻拦斑出门的勇气都拿不出来,更别说对这俩战犯进行什么审判了,指望他们别出去搞事就算对得起整个忍界,因此只是聊胜于无的派了人暗中看守宇智波大宅。
宇智波斑死而复生重返青春,最近像是活力无处发泄又或者是在锻炼自己,三天两头就约千手柱间打架,宇智波带土围观了两场,深觉无聊透顶,不想再关注老头了,转而窝在宅子里做自己的事。
一般情况下,这种声音出现就代表两人的战斗将要告一段落。宇智波斑每次都卡着饭点回来,去后院里拿到暗部送来的食物再从后窗钻进他自己的卧室,然后推门坐到大厅来吃饭。
宇智波带土为小樱涂上最后一笔,放下了手:“好了。”
他随即从桌子中央的托盘里拿出一个干净茶杯,用手帕擦净了,斟至八分满,放到自己旁边。
小樱把手举在唇边吹风试图加快指甲油干的速度,此时因为他的行为而目露疑惑,眨了眨眼,没开口。
带土身后的樟子门被推开了,老式宅邸的纸门运动时带起滚轮轻微而无法忽视的啸音。穿着蓝黑色长袍的男人缓步迈出来,长而炸的漆黑乱发厚重地铺展在肩后垂至腰间,发丝间露出的紫色眼球里一圈圈叠加的黑线让人注视着就觉晕眩而危险。
小樱面色一肃,不由得把手放下了。在她身旁,卡卡西也默默合上书,不动声色地在把书揣进怀里的同时起身坐正。
宇智波斑一出现,屋内的气压就猝然低了下来。他不像带土那样惯于内敛,此时刚结束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倦怠只余精神又相当亢奋,浑身带着还未散尽的战意和仿佛凝为实质的血腥气,像寒冷又灼烫的地狱烈火一样冲着人席卷过来。
他没有对如临大敌的两人投去一分视线,自顾自走出来,把手上拎着的食盒放在桌上,顺势盘腿坐下,端起了茶杯。斑的目光从宇智波带土平静而坦然的脸移到桌上开封的指甲油套装,又看向他放在桌上、十指涂上了暗紫色的双手,最后他才看了一眼春野樱浅青色的指甲。
“这是新潮流吗?”斑问。他的声音平稳舒缓,听上去不像在嘲讽,而是在真情实感地表达疑问一般。
“没错。”带土面不改色。
然后卡卡西眼睁睁看着带土从里面挑出来一只褐红色的,举起来问斑:“要试试吗?”
“你倒是喜欢新时代的玩意……想涂就涂吧。”
宇智波斑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用出乎意料的接受程度同意了带土的提议。他是个相当有行动力的人,说完这句话就将左手搁在了带土身旁的桌面,选择单手掀开食盒盖子将晚饭一样样拿出来,态度几乎是纵容而轻率的。
宇智波带土于是拧开盖子,用小刷将液体反复在瓶口刮均匀。他看了一眼桌子上分量不少的食物,想起来对面还有两个饿着肚子的人:“今天把我的那份给卡卡西和小樱。”
斑的身体恢复年轻,饭量也变得符合壮年忍者特色了,给他一份能吃完两份也能吃完,要不是经常出去消耗体力,带土怀疑他迟早要变胖。
宇智波斑的视线因这句话终于投掷到了对面两人身上,看着因他的注视而额角冒冷汗的两人,他嗤笑一声,轻飘飘挪开了眼眸,并不关注他们的反应,转头去嘲笑带土:“已经宅到去外面买点菜都懒得去了吗?拿你的饭招待你的木叶朋友和后辈?”
“看你每天吃得开心,这饭口味总不会差。”宇智波带土不接茬斑的嘲讽。
他微微侧身,手臂靠在桌沿,将斑的左手举起来一点高度,把他的手套脱下来,露出骨节分明而修长的手指,低头缓慢地在大拇指涂上第一下:“我好多年不做饭了,现在做的味道可不能保证。”
“你该练练。”斑下了结论。他当真从一堆食物里分出一半往卡卡西两人那边推了推,自己慢吞吞拿叉子戳起一块豆皮寿司吃,似乎并不饿到足以开始吃正餐的程度。
卡卡西僵硬地拿起筷子,目光止不住往对面瞟。他本以为经历了四战反水捅心之后,这两人的气氛不说剑拔弩张,也至少该两看相厌互不往来,没想到此时看起来他们相处居然相当平和——至少斑是真的平和,带土似乎善于伪装,谁也不知道他对斑到底怀着什么样的心情。
宇智波带土低头给斑涂指甲。他双眸微垂,睫毛在眼底撒下扇形的浅淡暗色,半长的发丝扫在额头上,随着低头的姿势将眼睛也纳入细碎的阴影下,显得晦暗不清,只能隐约感觉到他相当专注,像是在给一幅画添上最关键的色彩。
他知道斑还不打算开始吃饭,这个战国时代的老古董就算如今身体变得比他还年轻点了,也改变不了早年养成的习惯。对于斑来说,手是要时刻准备好握上武器或结出忍术印的,若是将手交在别人手里捧着就感觉别扭,只能等他弄完了把手收回去才会自在。
小樱悄悄把手指往掌心合拢,抬起来继续无声地给指甲吹风,显然也没打算在这样诡异的氛围里吃东西;卡卡西举着筷子又将其端端正正对齐合拢,接着一个个将餐盘在桌上排好,好像他是个喜欢整理这些细节的强迫症。
于是当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两人都控制不住流露出庆幸的表情。
小樱率先起身,冲到玄关处给来人开了门,鸣人笑嘻嘻在门外举起打包好的一摞一乐拉面,浓郁的面汤香气飘了进来,他大喊道:“小樱你也在啊!我们来和带土一起聚餐!”
兴奋的少年身后,波风水门往侧面探了探身,看到里面已经站起来的卡卡西、埋首在桌前的带土和姿态悠闲显然不打算迎接小辈的斑,他对小樱笑了笑:“正好一起吃吧,小樱。”
带土涂完了斑的指甲,随手就将他的手扔开了。他一边拧紧指甲油盖子,一边起身对两人打了个招呼,鸣人不需要他伸手来接,已经自觉欢快地窜进来把一乐拉面放在已经堆了不少食物的桌上。
“带土,你一定要尝尝一乐拉面的新口味——激辣叉烧猪骨鱼板!”鸣人笑着揽上带土的肩,在成长期的青少年还没能赶上成年人的身高,这让他的姿势显得有点滑稽,只是无论是揽人的还是被揽的都不在乎这一点,“我最近吃了一次之后就完全忘不掉了的说!”
“你们吃吧。”带土摇摇头,没把他的手臂扯下去,就着这个姿势弯腰将指甲油套装盖上,和周围几个瓶子一起放进纸袋里。
这个举动吸引了鸣人的注意,他松开手,弯腰打量:“这是什么?”
“化妆用的,和指甲油。”带土对他晃了晃手,展示自己新涂上的指甲。鸣人睁大了眼睛,打量一圈才发现不仅是带土,连小樱和斑都涂了,就像是什么朋友团建活动一样。
他撇了撇嘴:“怎么背着我和爸爸搞团体象征,我也想和带土小樱卡卡西老师一起涂指甲油啊!”
他本来还在为带土终于卸下一点将浑身包裹严实的装备而开心,没想到这几人在背着他悄悄举行活动,要不是今天他们来了,就要错过一次和大家一起玩的机会了!
卡卡西在一旁默默举手:“我没有参与这项活动哦。”
波风水门被鸣人的话吸引了注意力,目光温和地看了过来:“怎么了,鸣人?”
鸣人又窜到自己老爸身边了,替他一起把筷子和碗分发下去,他抬手指指带土自然垂于身侧的手:“带土今天在给大家涂指甲油!”
水门自然知道这件事。他的观察力可比平时状态的鸣人高出不少——他的孩子在战场上相当聪明,只是一到不需要战斗的轻松而愉快的环境里就变得马虎了——,从门打开的第一秒就看到小樱扶在门框上的手、带土举着小刷子的手、还有斑握在带土那儿的手,对于涂指甲这样的活动他并没有评判之心,这种个人爱好尝试一下也很有意思,只是没想到鸣人也对此有兴趣。
他看向少年比他颜色稍浅一点的蓝眼睛,以一种相当包容而开放的态度问:“鸣人也想和带土他们一起涂吗?”
“嗯!”鸣人重重点头。
带土在一旁像是被逗笑了,他嘴角上扬,又从纸袋里把那盒指甲油拿了出来:“鸣人,自己来选喜欢的颜色吧。”
他与水门温暖而清澈的蓝色眼眸对视,在金发青年毫无阴霾的、温柔得如同秋日傍晚时分夕阳的注视下,带土终于还是像被灼痛一般率先移开了目光,无声地叹出一口气:“也可以为你父亲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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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几个人终于吃完了饭——带土仍是严词拒绝了他们的邀请,一个人坐在最边上喝饮料——,将碗收起来搬到厨房水槽里,就全都坐在了桌旁,鸣人打开盒子,以一种捧一乐拉面大碗的严谨态度把自己选出的两个颜色挑了出来——天蓝色和橘红色,跟波风水门一起给对方互相涂。
卡卡西终于还是妥协了,选了个较深的灰色给自己刷上,一边无声哀叹自己的审美倾向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被带偏。
斑没有跟这几个人交谈的**,他一手支颌,另一只手放在桌上,用大拇指指腹轻轻按压其他手指的指甲,未彻底干透的甲油还带有一点粘性,像是在摸糯米团子吃到最后的那一点竹签。他在此时此刻这种和睦的气氛下,侧目打量着身旁宇智波带土的动作。
白发男人正在把几瓶颜色有微妙差异的液体混合在一起,似乎是试图调出与他正常皮肤近似的颜色,为方便对照,双手宽袖之下的黑色紧身衣已经被挽到了手肘处。
小樱在帮他盯颜色,或许是差不多了,带土用搅拌棒蘸起来一点,涂在那条惨白的胳膊上抹开,又举起手放到明亮的灯光下,问:“看起来像吗?”
“稍微浅了一点。”斑淡淡开口点评,“这种厚度的遮掩会让肌肤失掉血色,要想模拟得更像,还需要进一步化妆才行。”
“我觉得已经很像了!”鸣人停下给水门涂天蓝色指甲油的手,把脸凑近带土的胳膊仔细看了看,皱皱鼻子,“就是有点奇怪的味道。不过带土弄这个干什么呀?”
鸣人已经将他的白绝胳膊看习惯了,也并未带有任何偏见与不善,第一时间并未想起——这样的手臂要走在木叶大街上恐怕会吸引异样的目光,而带土也习惯了一直将身体的异常尽数藏在衣物之下。
“粉底液的确会有化学制品的味道,不过一般人也没有到这么近的距离去闻的。”小樱无语地把他的上半身从桌子上扒下去,“对于手臂来说,这种程度的颜色已经足够了吧?”
“的确够了。”带土回答,他将调配好的粉底液装回瓶子里,挨个拿手帕擦了擦,对目露疑惑看着他的几人解释道,“日常涂上再出门,会方便一点。”
卡卡西眨眨眼,和鸣人对视一秒。他们不约而同想起了数日前的一幕。
“所以四战战场上你的手臂露出来的时候是肉色的,是因为你涂了遮瑕吗?”鸣人问。
“对。”带土摊了摊手,“我那时毕竟还要伪装身份,而且我和白绝以及木遁的关系也不好暴露得太直接,就做了点处理。”
虽然他的身份伪装大计在秽土斑出现后就破灭了一大半,后续更是打架打得衣不蔽体,但至少一开始,他可是相当有仪式感地涂了胳膊,换上新面具、新衣服,又把斑的武器翻出来,尽职尽责扮演宇智波斑的。
这个用途实在是正经,卡卡西突然怀抱了一丝希望,问:“所以……睫毛膏……”
——卡卡西还在纠结这个。
“哦,睫毛膏我没涂。”带土平静道,“是骗你的,我天生丽质。”
“咳咳、啊哈哈……”卡卡西发出被呛到似的咳嗽声,小樱怜悯地为他送去一杯茶,拍拍这个被童年伙伴口出狂言吓到的可怜人,手握(被二代目四代目分去一大半的)大权的六代目火影抹着眼泪直起身,眼角抽得像什么霉运在找他,“是、是这样啊……”
——是、是吗?带土不幽默则已,一开起玩笑来能让人梗得脖子伸出二里地。……不过比起前段时间他安静沉默得仿佛死人的模样,能恢复成如今的样子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也没错呢。”波风水门不愧是在座六人里其中四人的长辈和其中两人的老师,面对如此发言仍能面不改色,甚至颇为真挚地夸奖起来,“带土本来就长得很帅气嘛!眼睛也还和小时候一样大,说不定会很受小朋友欢迎哦!”
“……”他自认为小朋友见到他的第一反应都是逃跑。
“身为我宇智波斑的继任者,他当然长得不差。”斑满脸赞同地抱臂,直起身来打量带土的脸,嘴角也露出一抹张扬的笑意。
宇智波带土瞟了他一眼。虽然完全不知道当宇智波斑的月之眼计划代行者跟颜值有什么必然联系,但这人反正辈分上是老祖宗,他的夸奖当吉利话听就好。
也不知被这两人激起了什么胜负欲,鸣人小樱和卡卡西也莫名其妙夸起来他的脸,一会说什么伤疤有男人味一会说什么会用化妆品的男性很有女子力……在吵吵嚷嚷中,宇智波带土抬头看着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灯泡,那扩散的亮白色光轮像是一颗发光的眼睛,在他视网膜里铺开边缘炫彩的圆圈,一层层扩散出去,水波似的扭曲荡漾着,细密的刺痛从眼底缓缓升起。
现世的声响在那一瞬间悉数离他远去,浑浊的杂音从耳畔退向身后,四周的一切都扰乱成白色的虚影,他看见交叠的视觉残留里混杂着许多死在他手下的人的面庞。
他们围绕着中央的白色旋转、扭曲,拖长成细细的影子,流下一抹纤细的光线般的泪,落在他眉上发着光。
“你们知道吗?”带土突然说,“死人也是要化妆的。”
房间里因为他的话安静了一瞬,鸣人率先大叫起来:“听起来好酷!”他眨眨眼,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带土,“是哪个村庄的习俗吗?”
虽然跟着自来也修行时他们也游历过不少地方,但确实没有见过这种情况,鸣人还是个少年,他当然会对世界上未知的部分充满好奇。
“这也是你游历世界了解到的?”斑语气慵懒。
他在这些时日已经大致清楚了为什么他直到十八年后才复活并见到十尾。除了带土并不想作为宇智波斑月之眼最后一步的踏脚石之外,他也对这个世界和月之眼同时抱有怀疑。
于是宇智波带土踏上寻访世界的旅程,在漫长的岁月里去见证忍界的真实,他在那段时间里看到了无数因暴政峻法和贵族压迫而家破人亡的人,见证一个最普通的商贩能为了钱财而杀害他人,见过因争执而持刀互砍的街坊,注视着因愚昧信仰而死的少年少女,知道有人掀起战争是为了以此敛财并收获权利,他们利用着战争、将人命作为衡量利益高低的筹码,这是上层永远不会断绝的黑暗。他也深深了解到忍者不过是大名手里好用的工具,因命令去杀人或被杀,被用以换取堆砌让他人更上一步的阶梯的材料,他们的死并非是符合真正的人本意志的,他们只是忍者体制的牺牲品。
这个世界循环着和平与战争的螺旋,忍者是遍布螺旋的碎屑,被沾染而后被卷入,多年后已经无力挣脱,最终与这个世界的规则融为一体,甚至觉得这是正确而不容改变的——这与那些相信着河神会保佑村落而将少女投入江中的盲目信神者有何区别?
在终于看遍这世界的绝望后,宇智波带土就会自愿成为宇智波斑,正式开展他们的计划。他与斑的确是相像的,他们都将全世界的和平看得比固守一个村落重要,在实现最终目的的路上为此造成的牺牲也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而他因为相信月之眼能让死去的人重新在梦境中活过来而犯下了最为卑劣的罪行,害死了许多在曾经的宇智波带土看来绝不该死的人。这个人的救世主情节和牺牲癖不仅是对他自己,他觉得他人的牺牲也是一种付出,而他会作为牺牲链上的最后一人、背负所有直至他们前往新世界。届时他会用自己的一切去为那些已经牺牲的人换取一个好结局——梦中的好结局。
因为这个时代还曾有他所爱的人们、因为他亲手害死了仍然爱着他的人们,所以在得知月之眼不过是骗局之后,那些依然鲜明的罪孽就像山岳自他的背上沉沉压下,让他至死也无法摆脱那要将他压碎的负罪感。
“看来带土在这些年里去了很多地方呢……我想听听带土的旅行见闻。”水门对他眨眨眼,微笑起来。
在他死亡后错过的、那些属于他误入歧途的学生被这世间的黑暗最终逼到绝望而将一切都寄托于月之眼上的岁月,那些让带土最终成长为如今这个模样的时光……让他的心走得那样远、却又在最终回到他们身边的缘由。他想要去了解。在这个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刻,他想再一次尽到老师的责任。
卡卡西和小樱也在一旁连连点头。
这是什么展开,他想。故事之夜吗?
“好吧……好吧。”带土说,“反正也是些过去的事。你们想听的话,我就说。”
「1」【明日子】
女人从樟子门后轻轻推开一点缝隙。
“雾隐村的那位忍者大人可否来了?”
她的声音轻柔而和缓,随着从门缝里往外钻出的氤氲暖气,像是柔软的毛毯从心上拂过。
门外的武士靠在墙上,侧身微微躬下腰去看女人隐在昏暗中的棕色眼睛,低声道:“还没有。”
“何时来?”她幽幽叹气,从口腔中呵出的白雾飘在武士鼻尖,“大人已经颇为急切了。”
武士露出微小而狭促的笑,因女人如此接近的呼吸:“或许快了吧。忍者么,都是些没有规矩的莽夫。”
“哎……”女人状似哀愁地垂眸,对他点点头,将门无声合上了。
武士从鼻子里呼出一息不满的热气。他将武士刀抱在怀里,直起身靠回墙上,羽织因为动作而在腰间堆起些褶皱。
“看什么?”他突然冷哼一声,瞪向另一侧穿着忍者马甲的棕发男人。
“没什么,武士大人。”忍者说,“只是在想,明日子小姐恐怕对你没什么意思。”
“忍者也会管别人的男女之事?”武士讥笑道,“你不懂。明日子不过是低贱地方出来的平民,对这样的女人来说,爱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忍者移开了目光:“……或许吧。”
/
青年自雨中来。
明日子出了贵族大人的房间,将浓郁的熏香与浮躁的炭火热气抛在身后。她拎着木箱,匆匆自廊道往前门去,停在公馆敞开的雕花大门内侧。两名忍者立在走廊上,像两根不言不语的石柱。
冬日细雨绵绵,寒风裹挟着雨丝落到她脚边。风吹开了身上残留的香气,白梅香散在雨里。
凌乱的黑色长发。缠绕身体的白色绷带。宽大的暗色和服。
柔软的衣袖从小臂滑落,堆积在手肘处,绷带一直缠绕至指尖,像浮着一层半化不化的脏雪,潮湿的水汽将他的衣襟沾湿,使其沉沉坠下如同墨色倾流。来人举着白伞,悄无声息靠近了。
明日子退至一旁,躬身迎接。
“雾隐村,鸢。”
青年如此说。低雅而缓慢、带着奇异韵律的声音,让人想起上层人士们那种不紧不慢、故作音韵、又十足傲慢的腔调,只是他的声音里掺杂着些细沙似的不协调,使其话语尾音似乎也变得轻飘而恍惚。
“鸢大人……主家已经等候多时了。”她说,“请跟我来。”
她将视线放低,余光看见青年脸上戴着一个橘红色的条纹面具。
/
“鸢先生,百闻不如一见。”小野氏微笑着。他躺在铺了柔软毛毯的斜榻上,由明日子在脸上涂抹,将遍布左脸的大块紫黑色胎记一寸寸遮掩住。
他轻飘飘道:“我可是花重金买了你的这段时间啊,既然如此,暂且在我身旁贴身保护吧。”
鸢不言不语,缓慢走到窗边,跟她在这里见过的其他忍者们一样,当尽职尽责的柱子。
“你们这些忍者,就是无趣。”小野牵过明日子的手,“不过么……人这辈子最喜欢的东西就是钱,你们忍者更喜欢钱,这我是知道的。”
“没有人不爱钱……”他呢喃着。一旁的侍女殷勤地为他递上烟杆,他的唇接触到黄金做的烟嘴。
“我给你钱,鸢。”他说,“让我看看你的脸。”
“没人能在我面前还遮遮掩掩的。”
“大人。”鸢平静道,“你晕了头了。”
/
“喝酒吗?”明日子端着素白酒瓶挪到鸢身前,低声问。
鸢摇摇头。
明日子垂下头颅,细长的脖颈被漆黑柔顺的发丝遮掩,从衣领下露出一片肿胀的青紫。
“我想与鸢大人聊聊天。”她说。女人的微笑在金辉奢华的室内显得迷离而朦胧。
小野自高座上看过来。他的脸已被遮住了那可怖的部分,用近似的颜色掩盖,将他丑陋的面容修复成颇为端正的男人相貌。
他的目光晦暗而充满审视,落在两人身上。
“你的易容技术很好。”鸢突然开口,“是做什么的?”
明日子又笑起来,这次她的笑变得轻快而幸福了:“我呀……在家乡里专给人化妆的。”
“很厉害。”他淡淡道。
“我也知道,哎呀……”她说,“要是不厉害,就不会到这儿来了。”
/
“我们明早出发,去汤之国。”武士说,“你记得别再来晚了。”
“嗯。”鸢将手里的刀放在桌上。
武士愤愤瞪大眼睛,踌躇着退了一步。
“忍者用武士刀,像什么样子……”他用一种权威被冒犯、等级被挑战的、不满的、强撑平静的姿态喃喃自语,迈着步子离开了。
鸢嗤笑一声。
“哼。”
/
鲜血从青年的刀上往下落。血流在街道上,哗啦的声响像一场短暂的骤雨,他的手被染红了,绷带粘在肌肤上,从天而降的真正的雨砸下来,让他的身躯也随之浸满水汽,变得沉重。
明日子从马车上下来,撑着伞为他遮挡雨幕。
鸢直起身。水从他身上滴下去,他被潮湿的阴寒气息包围,从面具上那唯一一个孔洞里,阴鸷而疲惫的眼眸看着她。
明日子愣住了。
“大人……”她低声说,“您的眼睛在悲伤。”
鸢笑起来,笑声隔着面具,沉闷而断断续续。
“小野大人不是要我去换身衣服再上他的马车么?”他说出了这些时日以来最长的一段话,“送我到后面的马车上去吧,明日子小姐。”
小野分明没有在鸢面前说这句话,他只是兴致缺缺地撩开帘子看鸢杀了刺杀团队中的两三个人,看见血溅上青年的衣襟和手,就叫明日子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去告诉鸢。
“不要把我的地毯弄脏了呀,”他说,“杀完人,全身都很肮脏,又尽是血的臭味。”
“这也是忍者的特技么?”她问,“听得真清楚呢。”
“或许吧。”鸢说。
/
鸢今日杀了三十二个人。
尸体被垒在山林间,火光冲天。
晚上众人在公馆休息,小野在艺伎的歌声下摇头晃脑,突然朝他看过来。
“鸢,你很擅长杀人。”他说,“但是你可是忍者,怎么一直用武士刀呢?”
他指着下面一群整齐的羽织袴:“这样的话,他们不就无用武之地了吗?”
“你们忍者不是都有些特技么?喷火呀、吐水啊……”他像是在数着街头的杂技表演,随意地说,“展示给我看吧。”
鸢站起身。
“你要看的话,便请看吧。”
鸢的身体开始往下沉,像幽灵被缓缓往地下拖去了,直至黑色的发顶也消失在地面。
然后冰冷的刀鞘与冰冷的手指一起搭上了小野的肩膀。
/
人是无法摆脱**而活的,必须要追求什么、或是渴望着什么,才能去付出、并为此恒久追寻。
**难以被填满。有时拥有的越多、人越不满足。
于是更去寻求。在寻求的过程中,摒弃了更多事物,扔掉了像是良心、善意、道德、人性之类的东西,最终金灿灿的每一分钱都是用血水洗净的。
让人晕眩、让人恍惚、让人飘飘欲仙,让人想要毁灭一些东西。
明日子掀开袖子,血淋淋的鞭痕被绷带潦草缠住。
她说,我的家乡处在地狱之中。
但她的心跳落在耳朵里,仍然平静、和缓,安宁。
/
明日子在日落后敲响了鸢的房门。
“鸢大人。”她伸手去摸他的面具,目光专注,“我是化妆师。”
“您的容貌也有异吗?”她说,“就像小野大人一样。”
她在鸢无言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我觉得、鸢大人是很温柔的人……我想为您做一点小事。”
“让我为您修复容貌吧。”她说,“仅此一次,只有我会看见。”
“我想看看您。”
/
仅此一次。
他不应该这么做。不应该让任何计划外的人看到他的脸,那可能会导致他的伪装出现漏洞,万一泄露了他的外貌特征,万一她卷入忍者的争斗中被利用,万一她被探查忍者搜索记忆……
但他还是掀开了面具。
仅此一次。鸢想。
毕竟她死期将至。
“很痛吧。”她说。手指拂过瘢痕像拂开一缕风。
她带来了那只不离身的箱子。里面的东西这些日子只给小野用过。
明日子用特殊材料修补了鸢右半脸的疤痕,为他涂上近似的颜色,在镜中的青年逐渐变得完整,那些苦难的痕迹就此被抹消了,仿佛不复存在。
她捧着他的脸,那张脸面无表情,嘴唇苍白失色,竖纹明显,唇上未曾遮掩住的伤疤微微凹陷。
“您不适合口红。”
鸢是潮湿的、阴晦的、浅淡而冷漠的一道落在岩石断截面的月色。他不像一个人。
“您的长相很帅气呢。”明日子说,“而且还很年轻。”
“鸢大人知道中学么?”她在镜中微笑,“据说只在贵族们聚集的王城有那样的建筑,孩子们能够读书到十八岁,不必去拉纤绳、不必去搬泥袋、不必去拿着棍子讨债。”
“小野大人说,此行结束,他会送我去读书。”她说,“但是我年纪已经大了呀。这个年纪,不必要再去读中学了。”
/
明日子生来就是残缺的人。
“你为什么不哭?”母亲拍她的背,嘶吼声在脑袋里响得阵阵发晕。
“这孩子根本不知道生气,她是不是就算杀人都像扫灰一样平静?”他们议论,指指点点,暗中窥探。
“贵族大人们又开始收赋税了。”有人在说,“每年越来越多,我活不下去了。”
于是有人跳河,嗵的一声,他就消失了。
“我的腿被贵族大人的马车压断了。”女人对她说,“我的手也被丈夫砍断了。”
“你帮我一下,送我到美好的世界里去吧。”
明日子推着破旧的推车,送她去了河边,女人残缺的身躯在青黑色的河水里挣扎翻滚,慢慢地沉下去,像一片焉败的莲花瓣。
“每天都在杀人!”有人在喊,“贵族就能这样把我们当畜牲吗?”
“怎么办,能怎么办呢……”有人在哭,“贵族有钱,他们不仅养武士,他们还养忍者,忍者就是他们的狗,他们要杀我们,我们却杀不尽他们。”
“在怕什么?怕些杂技干什么?”有人在说,“怕死的也不能走,要是泄露了名单,贵族没死我们先被端了。”
明日子给女人化妆。
苍白肿胀的肌肤被抽出过多的脓血和溶解的脂肪,女人的脸颊逐渐消瘦下去,她脱落的眉被碳色补上,骨肉融碎的额头被抹平,填补进灰白色的湿土材料,又被涂上与肌肤近似的色粉。
灰败的唇变得红润,脸上也逐渐泛起活人似的光亮。女人闭着眼睛,头发被挽成较高的发髻,穿上纯白的丧服,最终放进了狭小的棺椁。
“虽说是镇子上的习俗,但是做起来太吓人了……”少女对她说,“我做不了了,明日子,我要走了。我要嫁到外地去。”
“干这个是能赚到钱活下去,但是呀……”少年对她说,“我看见这么多死人,觉得这世上的死人未免太多……我想去修理店做学徒。”
“我害怕,明日子。”有人说,“跟你这样天生就没有害怕这之类情绪的人不一样,我再做下去要死了……”
“在这样暴虐无度的贵族老爷的管理下,这个习俗只会成为镇子的负担。死的人太多了。”有人说,“迟早大家会意识到这样的习俗没有用,死者生前的痛苦不会因死后的伪饰而有任何改变。”
“我们买通了关系,把你推荐上去了。”男人点燃烟草,独眼在昏暗中阴沉而狠厉,“你能遮住他的丑脸不是么?”
“就这样去做吧。”他把一瓶粉末塞进她手心,“你是计划之一。”
“我们也会组织反抗团去劫杀他……只要成功杀了他,总能改变一点现状吧。”
于是她看着反抗组织在鸢的刀下尽数死亡。
她知道这个男人是在所有人之上的强大,他的存在能使一切牺牲都化为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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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晕。
鸢从榻榻米上爬起来,拉开樟子门。
冷风和月光一起洒进来,他干呕两下,吐出一点酸水在廊道外的庭院里,落在一丛结霜的草叶之中。
/
“鸢大人——”小野拖长了这个称呼,他掐住明日子的手腕,问,“我是大人,他也是大人?”
“那到底是他这个忍者更高贵、还是我更高贵?”
“是您,小野大人。”明日子微笑,“您是真正高贵的。”
小野呼出一口咸涩的酒气:“那他呢?他是什么?”
“他是忍者……是您的护卫。”
“不!”小野扯着嗓子喊起来,“他是国家养的狗村里出来的狗!花钱就能买回来,听话又忠心。”
“鸢——给我叫一……”
他呕出一口血,最后几个音节被涌出的大股鲜血掩盖了。
/
明日子看见了鸢的眼睛。
猩红、浓稠,在血色里浮现出三枚黑色的勾玉。
“鸢大人,您来看我了。”她微笑,“但是您怎么没有死?”
鸢问:“你后悔吗?”
她说:“我不后悔。”
冲天火光自大地而起,撕扯开红色的灼热帘幕,将天空都映得黯淡。
早春的第一场雨落下来,将女人燃烧后剩下的漆黑灰烬冲刷进下游的河流之中。
/
一个人的死亡改变不了什么。
一个贵族的死亡也改变不了什么。
旧的贵族死了有新的贵族,旧的暴政消失了,会换上新的暴政,沾亲带故的血缘连接让仇恨恒久在这片土地上蔓延,人们都知道是这儿出来的人杀死了贵族,无穷无尽的报复降临在这个偏僻而贫穷的小镇上,武士和忍者开始杀人,用血为新的统治者铺出一条通往府邸的红毯。
他的刀锋劈开雨幕,新的高贵的血滚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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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子的确是在给尸体化妆。
宇智波带土已经死了。
小故事情节大致是这样的:明日子的镇子被小野统治,反抗组织得知小野的容貌有异,找上了明日子,将她举荐上去,并且给她毒药要她毒杀小野。明日子将毒药混进化妆品里,每天给小野涂,试图让他毫无所觉地死。反抗组织在刺杀小野时被鸢杀死,明日子知道有鸢在他们无法成功杀掉小野,于是在夜晚找上门,借口给鸢修复容貌,试图也将鸢毒杀。明日子的毒起效后,小野死亡,小野的亲眷让护卫们将小野抓起来绑在火堆上烧死,死前,鸢给予她一场梦境。
写得太含糊了……之前得知有人误会故事情节,所以大概写一下。不过各种解读都挺有趣的所以其实大家可以尽情发散www
这不完全没人嘛……导致发章节也变怠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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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带土中心/斑带】阿飞美妆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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