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四，近中秋，月愈圆。
乔家的商队赶着关城门前进了长安，少东家算着他们该是今日到，一早就备好了住处和酒宴，为他们接风洗尘。只是货物虽到，会展也迫在眉睫，少东家没参加酒宴，马不停蹄又开始轻点货物布置会场，只留了乔忱陪客。
桌上都是自己人反倒轻松些，几个弟子拉着乔忱问东问西，对他们行商的事迹很感兴趣。小少爷性子好，将自己从哥哥父亲那儿听来的故事一一讲述，大家听得聚精会神。
断刀站在窗户边看外面的月亮。这月亮与舟山的月亮没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圆，一样的亮。但又好像不太一样，此时月是故乡月，故乡月是枕上泪，令人魂牵梦绕，辗转反侧。
寒来暑往，六载春秋。他终于再次回到长安，两度离乡远去，今日入城才觉物是人非。
小大夫走过来看了看外边的月亮，笑着道：“今夜月色皎洁，明日会是个好天气。”
断刀侧头看他，问：“离家这么久，想你母亲了吗？”
“自然是想的。每年中秋夜，谷主都会在摘星楼设宴，一起吃饼赏月，不知道今年会有些什么口味。”
“抱歉，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至于离家千里。断刀对小大夫一直怀着怜惜，这个万花弟子比他小太多，总让他想起当年那个奋不顾身救他的少年。
“为什么要道歉？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和断大哥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知道断刀责任感极强，这样的人太容易受伤。
“我很高兴，这一次我终于站到你身边。”
断刀怔了一下，而后别开脸，用手遮掩自己过烫的脸颊。
“咳——”旁边传来咳嗽声，元潇倚在墙上看着他俩，无奈道：“我是不想打扰你俩卿卿我我，不过我想我们需要再商量一下之后的对策。”
小大夫反应过来气氛有些暧昧，干咳一声出门去了旁边房间。断刀立刻跟上去，练芳刃已经坐在里面等他们了。
余霁道：“这一路我们一共遇到两波山贼，一波黑衣人。舟山到长安这条路是重要官道，几乎没有山贼敢来此造次。这么巧就让我们全碰上了，乔老爷的重金花得实在值。”
元潇取了茶杯倒扣在桌面，依次排开九个，“方才我跟少东家打听过了，这次长安会展，九大商行里，两家没来，剩下七家除了博文会、盘龙帮，其余队伍都出了事。”他说着刨除两个茶杯，又刨除两个。
“但有意思的是永安行比乔家早出发月余，却是前几日才到。永安行是藏剑产业，苏杭至长安一道，我实在想不出有哪家匪寨敢打藏剑叶家的主意。除非，他们根本没有遇劫匪，晚到只是掩人耳目。”
“谁来说去都是藏剑有问题，要不今晚我去叶家在的客栈探探底？”练芳刃摸了摸下巴，还是觉得能用拳头解决的事比较简单。
断刀按住元潇第二次划出的两个茶杯中的其中一个，“去博文会，我之前帮大夫人送信差点丢了性命，事后她曾写信致谢，允诺有事可寻她帮忙。老会长遇害之事本就蹊跷，她若想查，我们的目的便殊途同归。”
“那你去让乔忱问问他哥博文会驻地在哪儿。”练芳刃顺手支会断刀干活儿。
“我直接去找少东家吧，正好有些事想问问他。”海商乔家和永安行之间的事乔忱这个不管事的小少爷知道的有限，他还是想从乔忱他哥那里入手。
练芳刃一听他要去找乔憬，立马跟过去，“一起一起，我正好出去透透气。”
房间里只剩断刀和小大夫，余霁担忧地看向断刀，“其实这些事与当年你被陷害没什么关系，我们可以不用管。”
乔家只付了这次展会安全进行的酬金，并没有要他们揪出幕后之人。即便真的是弋青铜借藏剑生事，其他八大商行也不会束手就擒，若真闹到鱼死网破的地步，藏剑百年基业必毁于一旦。
断刀沉默半晌，道：“等会展结束，我想去一趟西域。”
“断大哥，你要管藏剑的事吗？”
“管。”他掷地有声吐出这个字，虽眉头紧皱，却无比坚定。
叶芷衣去世后，藏剑这一代便只剩叶鸿山还能挑大梁，若他出事，藏剑山庄便真的由一个包藏祸心的外人做主了。
他看向余霁，“到时你回万花谷也好，跟师父回舟山也好，等我找到叶鸿山就去找你。”
五六年过去，纯阳宫早就没有那个烂好人沈道长了，可沈归还是沈归，他心中有杆秤，从未改变。
余霁欣慰地扬起唇角：“我不回去，西域也好，藏剑也好，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若证实弋青铜有问题，那你当年之祸恐怕与他也脱不了干系。”
既然有了打算，余霁便开始计划。西域路远，要准备的东西颇多，他们人生地不熟，寻人颇为麻烦，若是能有向导最好不过。
还没说上几句，外边传来巨大的声响。钝物撞击的声音伴随着尖锐的刀鸣，断刀立刻抄刀起身:“是师父！”
他俩对视一眼赶紧出去，刚下台阶迎面一道刀气，断刀揽住小大夫的腰侧身躲过，刀气打向身后，直接碎了一道门，他定身看去，他的好师父正提刀追着一个人砍。
“这，这是怎么回事？”余霁也吃了一惊，练芳刃虽然小孩子脾气，但从不轻易出手，绝不会平白无故乱砍人。
元潇从拱门跑进来，冲着还在缠斗的两人大喊：“阿刃别砍了！”
“练芳刃小心！”
练芳刃听到声音回头看他，与他缠斗之人看准时机双刀掠过刀客左右臂，血色飞溅，正是一明教弟子。练芳刃吃痛反手刀逼开对方，驰风八步拉开距离，紧接着一记决云势。
明教倒地瞬间消失无踪，再出现已蹲在房顶，“瑟瑟，你都不担心我。”语气里尽是委屈和埋怨。
“不许你这么叫他！”练芳刃听他这暧昧的语气气不打一处来，提着刀就要冲上去。
元潇哪里能让他动手，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他的手臂，谁知抓到了伤口，练芳刃顿时倒吸冷气。他赶忙放开，又怕男人还要动手，一把环住对方的腰，“他不就亲了我一口，你跟他打什么！”
练芳刃被他环住腰当场愣住，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双手高举无所适从。
“我我我……”他“我”了半天没“我”出个下文。
余霁看上面的明教弟子有些眼熟，思索了下，恍然大悟。
“陆大哥？”
他这声“陆大哥”不仅将陆微生喊了下来，还吸引了断刀的目光。
陆微生先和他打了个招呼，然后酸溜溜地看向元潇，“还是小鱼儿乖，记得我这个陆大哥，不像某些喜新厌旧的家伙，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快给陆大哥看看伤，那小疯子出手太狠了。”他说着还想像以前那样摸小大夫的头，手刚放过去就被一柄刀挡住，寻刀望去是一个容貌平庸的男人。
“不是吧，小鱼儿你品味这么低？要不我把我师弟介绍给你。”
断刀没理会他，低头问余霁：“小霁，这位是？”
余霁眉头紧皱，看向呆住的练芳刃和自己师兄，嘴角微抽，“我师兄的……‘朋友’，明教弟子陆微生。”
元潇捡起流芳刀哄练芳刃进屋包扎，完全没把陆微生当回事儿。明教见他无视自己很是不快，故意接道：“床上打架的那种朋友哦。”那语气轻佻又下流，落到练芳刃耳中完全是挑衅，他一把抢过流芳刀，刀鞘一掷，携万钧之力砸向明教。
断刀赶紧拉着余霁站远，没有半点想要阻止的意思。
陆微生被刀客三番两次的动手挑起战意，双刀既出，想要硬接此招。然而下一瞬他却被刀鞘上携带的恐怖内力击飞，“哐”地一声将院墙砸出个洞。
鬼魅般的身形如影随形，流芳刀插下瞬间被另一只手握住，鲜血喂满刀刃，轻轻往下一落。
“够了练芳刃！陆微生是来帮忙的，你真的想杀了他吗！”
明教大气不敢喘，第一次在这么年轻的人身上感受到辗轧般的实力，这男人之前并没有认真和他打。
“你松手，你手流血了！”练芳刃慌慌忙忙卸力，脸上一会儿心疼，一会儿委屈。
元潇见他清醒，冷着张脸起身，“进屋。”
“瑟瑟，我好疼。”明教龇牙咧嘴扶着骨折的手臂，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动手动脚，活该。”元潇看都没看他一眼就离开了。
屋檐下站了一排看戏的刀宗弟子，见万花走过来，纷纷让路，生怕碰着对方。
“前情缘和现情缘的修罗场，元大夫真霸气。”
“我还是第一次看练刀主这么冲动，虽然他本来也挺莽的。”
“出师未捷身先死，练刀主的感情路看来不会太平顺啊。”
断刀无奈，清了清嗓子，严肃道：“吃完了就去睡觉，这次任务还没完。”
几个刀宗弟子互相看了看，赶紧溜了，只剩乔忱挠着头道：“我去找我哥，让他明天找人来修修。”
进屋后练芳刃找了个离明教最远的位置坐着，余霁回房间提来药箱给他处理伤口。
元潇一边包扎手心的刀口，一边道：“长话短说，陆微生，西域你熟，帮我找个人。”
余霁愣了一下，师兄这是和他想到一起去了。想要知道藏剑山庄到底发生了什么，必须找到叶鸿山。
“谁？”
“叶鸿山。”
“你找他做什么？这家伙去年跑到血衣魔鬼城去找玄天陨铁，至今都没出来，恐怕早死了。”
“他没那么容易死，你只管去找。”
“等等，你……”明教看了看在场四个人，“你们该不会想管藏剑山庄的闲事吧？”
“清瑟，听我一句劝，不要插手藏剑的事，这背后的人你惹不起。”
四个人同时看向他，元潇开口问：“你知道什么？”
陆微生一边给自己正骨，一边道：“知道天策府李少钦吧？叶大小姐死后第二年他从边关回来，暗地里就在查叶大小姐死亡的真相，后面莫名其妙死在自己家里，死状凄惨，全身都被分经挫骨。他可是有官职在身的人，天策府连查都没敢查，官府草草结案。”
“李少钦……”断刀喃喃出声，他记得那个少年，比他小两岁，是个腼腆的孩子，芷衣逗一逗就会脸红。他久不问中原之事，没想到对方竟已遇难多时。
“浩气盟不管吗？”断刀忍不住发问。
陆微生摇头，“浩气盟如今也自身难保，都快解散了。”
“你们没问我就没说。”元潇举了下手，“三年前盟主被朝廷招回前往玉门关抵御戎狄，新上任的盟主几次决策失误，七星一死两伤两失踪，剩下的独木难支。这两年浩气盟被翻出多起任务失误导致人质死亡的事故和败类叛逃之事，已是声名狼藉。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同意你们回中原？”
沈归的名字也在浩气盟追捕名单里。可如今的浩气就是一盘散沙，哪里还能追杀沈归。
“所以，要不还是算了？”陆微生眨眨眼，一副乖巧可爱的模样，“你们要是对西域感兴趣，跟我回明教也行啊，我做东，请你们玩。”
元潇凉凉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看向自己师弟，“还查吗？”
小大夫坚定不移道：“查！”
元潇又冲明教道：“你就说你帮不帮这个忙，你要是不愿意我找萧凤改。”
听到其他男人的名字，明教顿时黑了脸，“啧，帮帮帮。你别找那衰货，有我在还能让你找其他人？”他说着坐到万花身边，靠近对方低声暧昧，“我要是把这事做成了，有没有奖励？”
元潇捏住他的下巴，**的话还没说出口就感觉有人在看自己，回望过去练芳刃正抱着自己的刀死死看着他。因为做了易容，细微表情是没办法表现出来的，但对方的眼眶红了，里边盛着满满的伤心。
他的表情一瞬间僵硬，而后若无其事将明教推开，“没有，爱帮不帮。别忘了，你本来就欠我一条命。”
明教耸肩，他了解元潇的性格，决定的事不会改变，也不再自讨没趣，乔家的别院没他的房间，就自己离开了。
余霁看了看练芳刃，又看了看自家师兄，和断刀不约而同离开房间，顺手关了门。
他们现在这间屋子是余霁和元潇住的地方，方才议事的那间是练芳刃和断刀的房间，门被刀气砍坏了，所以换到这间屋来说话。
元潇觉得如今气氛有些莫名其妙，练芳刃也不是他什么人，冒哪门子火，生哪门子气？
刚才他们准备去找少东家，穿过抄手游廊时陆微生突然出现亲了他一口，对方之前隐了身他没察觉，更何况陆微生本来爱占他便宜，他都习惯了，亲一下脸颊也不是什么大事。练芳刃却拔刀就砍，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个大男人，怎么还哭上了？
两人就这么僵着也不是回事，元潇叹了口气，自认倒霉，就当哄小孩了。
他走到床边主动关心：“手臂还疼吗？”
练芳刃转了个面不看他，整个人气鼓鼓的，像只河豚，元潇有点想戳一戳那张脸。但他没敢动手，怕河豚气炸。
“阿刃，你喜欢我？”
练芳刃猛地回身，皱着眉囔囔：“你怎么说出来了，我都还没表明心意呢！”
元潇无奈：“可你喜欢我什么？你都不了解我。”
“我怎么知道我喜欢你什么，我就是喜欢你，哪里都喜欢，第一眼就喜欢，看了好多好多眼，也还是喜欢。”他这话说得理直气壮，丝毫不动摇，却狠狠动摇了万花的心。
元潇如鲠在喉，忽然就有些后悔招惹这家伙了。以前在江湖上混久了，大家都是心里门清，面上糊涂，图一时享乐，各自有各自的责任和要事，谁都不为谁舍弃什么。
露水姻缘，一响贪欢。他习惯了这样短暂的激情，哪曾想还能遇见这么纯情死心眼的人。
“我有过很多情人……”他无奈道。
原本消下去的眼泪又盈了上来，吊在眼角可怜巴巴的。听说舟山刀宗的流芳刀刀主是个绝世天才，一生没尝过失败的滋味，没流过一滴眼泪。他这算是开眼界了，亲眼看到流芳刀主掉金豆豆。
“都分开了。”做人的基本原则还是在的。
练芳刃不哭了，一错不错看着他。
“现在也还算得上是朋友，没什么纠葛。陆微生只是其中一个，他口中的萧凤改也是。”
情人们互相认识还没打起来，他也算是厉害。
“你如果真的很介意，我会搬出这座宅子，等此事了结我大概也不会再去舟山，我不碍你的眼，你也不要再动手了。”
练芳刃愣了愣，金豆豆掉得更快了，“我没介意你的过去，你别走。我就是有点难过，我都还没亲过你呢，他凭什么亲你！”他刀也不抓了，去扯万花的衣袖，“汤圆儿，我不打他了，你别生气。”
喜欢一个人好难啊，比练刀难多了。他可以轻易领悟一本武功秘籍，掌握一套刀术，却怎么也猜不透心上人的心思。
“我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没有师父教我该怎么做，你教教我，我会听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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