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后天气转凉,深秋的夜里也静悄悄,听不见虫鸣蛙叫,只剩踏碎枯叶发出的摩挲声。
道上停了两辆囚车,旁边站了四个护卫,看衣着,竟有些像官府之人。早该关闭的灵隐寺此刻大门敞开,从里面走出来六个带刀护卫,各站两边,而后出来一行带着镣铐的“僧人”,期中还有几个身型瘦小,不似男子。护卫将一行“僧人”赶到囚车里,最末尾出来两个身着劲装的男子,一个五大三粗,身材健壮,步伐却十分轻盈。一个高挑精瘦,头围汗巾,笑眯眯的有几分文人气。应当都是习武之人。
那两人对着同出的方丈告辞,然后便押着囚车离开。
夜里风大,这些人都穿得严实,唯有囚车里的“僧人”衣衫单薄,只能挤在一起取暖。身形高大的“僧人”将瘦弱些的“僧人”围在中间,企图用身体挡住深秋的寒风。
……
“灵隐寺闹鬼已经沸沸扬扬,三天内必定会转移叶老庄主他们。”
……
寒风瑟瑟,吹拂枝头摇曳,拿火把的护卫要小心些才能不让火熄灭。这几日天气不佳,夜里没有月亮,要是火熄了,所有人都会变成没头苍蝇。
……
“叶老庄主并非罪犯,他们不会将人转移官府,不然一旦被发现县令就跑不掉了。市井人多嘴杂,不会是这里,藏剑山庄一带容易被探查,不会在这儿……”
……
不知哪儿停着的杜鹃叫了几声,在静悄悄的夜里格外明显,甚至有些凄厉。
……
“白鹤峰下虎跑山庄,地处偏僻,远离市井,三面环山,出入只有一条道路。”
……
忽然囚车走不动了,驱马的护卫甩了鞭子,依旧没能让马拖动囚车。
前边开路的书生回头来问,“怎么了?”
护卫用火把看过囚车的轮子,抬头道:“爷,陷到坑里了。”
书生有些不耐烦,挥挥手,“都过来,一起把囚车推出去。后边那辆注意着点,别等会儿又陷进去。”
……
“朝廷看不起武林中人,弋青铜离开藏剑带走了大批高手,这次押送不会有太多高手。但这只是我的猜测,断大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会尽力拖住普通官兵。”
“押送队伍一旦停下,十五息后,动手。”
……
“咻——”一支箭划破夜色,疾驰而来,随后,十几支箭陆陆续续从不同方向射来。
书生和大汉立刻明白有人劫囚,一边亮出武器抵挡箭支,一边大喊:“熄火!熄火!”
敌暗我明,若不熄灭火把,他们就是等着被打的靶子。
火把熄灭的瞬间,一道寒光闪过,书生矮身躲过利刃,一把铁扇擦着横刀直击刀柄。对方放刀换手,转身时刀刃劈向旁边的大汉。好在大汉早就将大砍刀握在手里,正好抵挡利刃。
然,力有千钧,大汉被这一刀压得脚下都陷入泥地三分。
他惊恐之下卸力倒在地上,滚了一圈躲开,起身时却发现衣服湿了,正疑惑这几天不是没下雨嘛,哪里来的水?手一摸,触感不对。
是油!
“躲开!”
“咻——”一支带火的箭从不远处射出,插到地上,瞬间燃成一个圈,将所有人围在中间。
余霁放完火箭,立刻转移地方,躬着身子在草丛中窜。他手上拿着弩,背上背着箭匣,三十支箭转眼放空。箭放空后也不急,吹响脖子上挂的口哨,随即将腰袋里爆竹往火圈里丢。
口哨声一向,一个黑衣人凌空翻进火圈,一脚踢开扒拉着囚车的护卫,瞧见外边扔进来爆竹,他长刀一钩,爆竹准确落入火中,随即“噼里啪啦”,满场炸裂声。
马儿受惊,嘶鸣不已,想要逃离这爆鸣声源头却苦于囚车陷入凹凼。那黑衣人一手执刀应付围过来的护卫,一手抬住囚车,只听一声暴喝,青筋毕露,他竟然活生生将囚车从小坑里抬了出来。
就在他放手的瞬间,马儿狂奔出火圈。他一刀砍过去,抓住后一辆囚车的人连忙松手躲开,他趁机拍了一巴掌马屁股,后退躲开。
“小爷我就不陪你们玩了,等着变成烤乳猪吧!”黑衣人一脚蹬地,踩着面前护卫的肩膀,直接飞出火圈。
缠住两个习武之人的断刀见状一脚踢断书生小腿,将人丢给大汉趁机撤身。他速度极快,转眼消失在夜色里,大汉将书生扶稳后,一刀掀起沙土熄了火焰,愤恨道:“追!”
再说另一边,黑衣人和断刀同时追上两辆马车,二人踏着轻功翻上去勒紧缰绳,一边驯服受惊的马儿,一边稳住自己不被甩下去。待马儿终于平静下来,二人才准备驾马离开。
就在此时,四周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旷野之上尤为可怖。
仿佛一眨眼的事,利刃临身,断刀抽刀抵挡,金属撞击拉扯,格外刺耳。而另一边,黑衣人侧身躲过暗器,刀鞘一转,挡掉随即而来的箭矢。
“住手!”远处传来男人的声音,断刀回头一看,脸色铁青,他将缠身的杀手一脚踹开,却没了接下来的动作。
黑衣人见状也停手,寻着断刀的目光看去,小大夫正被一个身形高大的和尚挟持,颈边的利刃已经见血。
“放开他。”断刀跳下囚车,紧紧注视着小大夫颈边那把刀。
和尚身后窜出刚刚那群护卫,很快将他们包围。火把围了一圈,将每一个人都照得敞亮。
就在此时,囚车里的人却发话了,“壮士今日搭救之恩叶某没齿难忘,但叶某不想连累你们,拿我们去换你同伴,先脱身再说!”
断刀没回应,死死握住手中的刀。
“把刀扔了,手举起来,不然你们这位朋友就要一命归西了。”那和尚一双吊三角眼,细细眯着,有种说不出的阴诡。
断刀抬手放刀,那把流芳刀主亲自为他寻来的利刃,落地瞬间发出清亮的响声。
“我去,你真放了!”旁边的黑衣人语气着急起来。
“看来你这位朋友不太听话。”和尚的刀更近一分,鲜艳的红色从脖子往下流,没入领口。
断刀一把抓住黑衣人的刀,一块丢了。
“还好老衲察觉不对带人追上来,不然真叫你们这些小鼠钻了空子。”和尚很满意他们束手就擒,示意其他人去绑了那两人。只是对方放火烧伤不少护卫,官府那边不好交代,想到这里他不禁恼怒,一脚踢到余霁膝盖窝,迫使对方跪下。
余霁膝盖本来就有伤,被这么一踢,整个都倒下去。然而头发被抓住强迫仰身,牙齿都将嘴唇咬出了血。
“别碰他!”断刀暴喝,但小大夫在那老秃驴手上,他才冲了两步就不敢再动。
“区区三个人就敢来救人,你们好大的胆子!”和尚话音刚落,远处传来幽幽琴声,众人都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惊慌地看着四周,寻找琴音。
“放开他。”
一个清冷温润的声音响起,下一瞬,琴音铮鸣,急如利刃,在场众人顿感胸口沉重,难以呼吸。
“在树上!”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众人皆仰头望去,在树梢看见一鬼魅身影。
“别急,捂住耳朵!”老和尚大喊着,不敢将刀移开半分,“施主何必装神弄鬼,要是再不现身,我就杀了他!”
树梢上的人飞身下来,一手抱琴,一手拨弦,近了才看清那一副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的有匪君子模样。这人不仅生得好看,那双眼睛更像是一汪寒潭,深不见底,望之胆颤。
“?——”琴弦再拨,老和尚竟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男人近身,两指夹住刀刃轻轻一折,碎了。
在他去扶地上之人时,远处的断刀已经跑过来,将小大夫抱进怀里,紧张地检查他的双腿。
其余人见此情形,想来助老和尚,谁知此地不知何时出现了十来个蒙面人,全都身手不弱,两三下就把护卫们制服。
男人将琴背回背上,低头看向地上的二人:“小鱼,可安排了去处?”
余霁靠在断刀胸口,脸色发白,微微抬头看着来救场的男人,勉强笑道:“去剑冢。杨大哥,你来得好慢。”
“是大哥不好,没有下次。”其实他已经来得很快了,几乎是日夜赶路,若非来之前要准备些东西,也不至于没赶上。男人吩咐手下打开囚车放藏剑众人出来,回头撞见赶过来的黑衣人,“阁下是?”
黑衣人扯了面巾,露出张年轻俊朗的脸,神色中透露出一分憨气,“我叫姜慧,他师弟。”说着指了指断刀。
他赶来得匆忙,就草草听了计划加入进来,小余大夫安排的这位后手他也不认识,不知道要不要说清楚自己的身份。
“杨元书。”对方也回了自己的名字,而后去见叶老庄主。
姜慧和他们不熟,还是更关心余霁的情况。
“怎么样?”
余霁缓过会儿疼痛,有气无力道:“还行,没伤着筋骨。”
“你就嘴硬吧,我说你俩搞这么大的事就不知道回刀宗摇人?要不是宗主不放心,派我来支援,你们两个今晚啥也没别想干。”
“谢谢我们足智多谋、英明神武的姜大侠。” 余霁很捧场,就是小脸惨白,看着怪招人心疼的。
叶老庄主也在弟子的搀扶下走过来道谢。
他们话还没说上几句就被杨元书打断,“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安全之后再寒暄吧。”
断刀立刻抱起小大夫带路。余霁原本想自己走,膝盖虽然痛但并没有大碍,缓过那阵子就好,可断刀不同意,好不容易舒缓了几天的眉头又皱死了。
一行人来到剑冢,才进去叶驰就从床上挣扎着下来,人还没走到门口就摔倒在地,藏剑众人跑过去扶他,师徒几人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杨元书看了周围的情形,对余霁道:“这里不适合养伤。”
小大夫苦笑:“这儿隐蔽安全,主要是囊中羞涩。”
反正也是他们藏剑自己的地儿,不住白不住。
余霁勤快上进,平时用度节省,所有积蓄都在母亲那儿。杨元书微微叹气,摸了摸小大夫的脑袋,“好孩子。”
断刀和姜慧一回来就进了灶房,鱼婆婆引着藏剑众人去与叶栩团聚,他们几个外人便没去打扰。杨元书吩咐手下轮流守夜,一回头看见小大夫扒拉着门看他那些手下。
“看什么?”杨元书问。
“他们是天道轩的人吗?”小大夫满脸好奇。
杨大人将琴卸下,就地坐在台阶上,朝他招手,等对方过来和他并坐后,才感叹,“他什么都和你说。”
“我就是有些好奇,第一次见。”小大夫老老实实坐着,没再说其他话。杨元书看着台阶下两人的影子,漆黑之外是暖黄的光覆盖的石板。藏剑山庄剑冢里的灯笼是八角宫灯,每一面都绘制了不同的景色,黄绢打底,精致又漂亮。
“小鱼没有想问的吗?”他道。
“我请杨大哥办事,杨大哥先问。”余霁这个人看着榆木脑袋,心思却十分细腻。
男人失笑,眉眼从处变不惊变得温柔,“和你师兄一样聪明,但没他可爱。”
他说完顿了顿,想了许久才开口:
“他还好吗?”
“你们都很喜欢问师兄好不好,为什么从来不自己去看他。”他虽然这样说,却并不求答案,只是不带疑问地陈述一个事实。“师兄很好,他总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还很会照顾别人。”
杨元书也没打算回答,只道:“这样也好。”
“那我们再来说说你的事,你怎么会和藏剑山庄扯上关系?”
“我找到沈归了。”小大夫只回了一句话,但杨元书却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迂回曲折。他的身份和地位不可能不知道藏剑山庄这几年的变故,也不可能不知道五年前叶大小姐之死的前因后果,别管那事是真是假,余霁算是彻底管上了。
“杨大哥,你能给我交个底吗?叶大小姐这事,和你有没有关系?”余霁认识杨元书比认识自己那位风流的师兄还早,他被秦慎带回万花谷那年,正好遇上来万花谷寻人的长歌弟子杨元书。男人年长他十来岁,知晓他与元潇一脉同出后便很喜欢寻他说话。他那时候刚从小山村出来,看什么都觉得新鲜,要见识没见识,要学识没学识,男人出身长歌门,待他如亲弟,说起话来比他师父还有几分道理,他自然很是有好感。可惜对方只在万花谷待了三个月,实在等不到元潇后就离开了。
往后五年,也有书信来往,他一直很信任杨元书。
但叶大小姐这事他不得不怀疑。
从叶芷衣留下的账本和信件可以得知,这位藏剑山庄的大小姐一直在暗中调查盐铁走私。叶芷衣是江湖中人,她为什么会去帮朝廷调查走私案?而且盐场走私要查也应该是千岛湖的长歌门更适合,为什么会是叶芷衣?和她书信来往的人又是谁?叶芷衣收集到的证据还没有交出去就出了事,当初那场婚宴真的只是弋青铜在搞鬼吗?弋青铜在这之后就搭上朝廷的路子,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是巧合还是必然?
“杨大人,侍御史虽然只是从六品,却纠察百官,可绣衣直指。你猜,我们在叶小姐的遗物里发现了什么?”
“不是我。”杨元书只回答了三个字,缓缓道,“其他的,不能听。”
“我要给沈归翻案。”
是要,不是想。是已经决定要做的事,而非犹豫计划的事。
“死无对证,很难。”这局难就难在并非只死了一个叶芷衣。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余霁道。
杨元书双手撑在地上,仰头望着夜空,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你不应该只当一个大夫,你应该随我入仕。”
“当大夫没什么不好,一样可以治病救人。”
“治病只能救一人,救不得千人万人。”
“一人是人,千万人亦是人,一人从来救不了千万人,千万人才可救千万人。”
杨元书侧头看他,那小大夫眼神明亮,熠熠生辉,似乎比自己上次见到还要坚定。
断刀端着热水出来时,杨元书已经带着人离开。这地方房间不够,就只留了守夜的人在此。断刀见他坐在石阶上眉头皱得更深,放下水盆回身进小屋,出来时端了板凳。连问都没问就将小大夫提起来放到凳子上,而后蹲下为他脱鞋折裤脚,将脚放入温热的水中。小大夫除开被提起来时惊慌了一阵,坐下后就很乖。他看着男人拧干帕子为他热敷膝盖,从这个角度看下去能发现男人易容的痕迹,厚厚的鱼胶脂粉遮盖住情绪,只剩那双睫毛长得不可思议。
“不是你的错,已经不痛了。”他宽慰道。
“断大哥,逢凶化吉是好事,我们会越来越好的。”他说着,双手托起男人的脸,青涩的脸上还有灿烂的笑。
断刀却笑不出来,就这样静静地仰望着他。忽然,他起身,压低了身体抚摸少年的脖颈,粗粝的指腹沿着耳根一寸寸往下,在那道已经干涸的伤口处停住。
刀口不深,血流了一会儿就凝固,这样的伤口就算不上药都会自己好。但男人心里却好像有一道比这更深的伤口,那轻轻的一刀让他恐惧。
小大夫仰着头任他查看,两个人离得很近,近到他能看见男人鬓发中藏着的霜丝。然后他感觉有什么湿热、柔软的东西舔舐过脖子上那道伤口,轻轻地,轻轻地,含住了他的脖子。
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痛,只感到酥酥麻麻,脑子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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