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整个人像是浮在云端,飘飘然,又因无法脚踏实地而慌乱。胸腔下的跳动急促有力,让他以为自己快要因心悸而死。
“断大哥……”
话没说完,男人就放开了他,也没敢看他的眼睛,讪讪道:“没流血了。”
早就没流血了,这只不过是他情不自禁地冒犯,合该被斥责被讨厌。可他不敢,便胡乱解释,掩饰自己的下流。
余霁垂着眸子,捂住被吮吻的地方,脸蛋后知后觉变红,喃喃回应:“嗯……谢谢断大哥……”
自诩半生无愧于心的断刀心虚了,这辈子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糟糕,下流、虚伪、龌龊……甚至还想做更过分的事,不经过小大夫的同意,可小大夫还在谢谢他的无礼。
好在藏剑的人适时出现,阻止了他危险的漫无边际的想法。
想来是续完旧了,请他们进去。除了叶老庄主,其余弟子都被毒哑,好在毒性不深,治疗不算难。麻烦的是他们体内全都有七叶散神花的毒,内力被压制,又长期服用软骨丹,比普通人还虚弱。
余霁是和断刀一起进去的,这里就他一个大夫,自然要帮所有人都检查一遍。轮到里边最小那位弟子时,或许是因为终于逃出牢笼,心情激动,小姑娘拉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写到:
“我的头发还能长回来吗?”
该死的臭和尚剃了她的头发,害她总觉得头顶凉嗖嗖的。
小大夫很有耐心地安慰道:“当然能,天冷后大家都戴帽子,没人会发现。等明年开春,姑娘的头发就长回来了。”
小姑娘很开心,又写到:“那你能给我买一顶帽子吗?”
“不行。”余霁毫不犹豫回绝。
“为什么?”小姑娘失望了,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因为小大夫是穷光蛋。”他一本正经回到。
小姑娘被他逗笑,那点失望也烟消云散。
余霁在这边一个一个问诊,断刀在那边与叶老庄主谈话。叶老庄主被软禁多时,看着狼狈,气度却依旧沉稳。他听叶驰说了这位侠士的相助,神色变得复杂,将人看了又看。旁的弟子不认识这个易了容的男人,他却识得。当年叶鸿山闯刀宗被扔出来,那位救了沈归的流芳刀主名下只一位弟子,名唤断刀。万万没想到最后救他们出水火的竟是当年杀之而后快的人,叶庄主羞愧不已,起身行跪拜大礼。
虽说断刀救了他与众弟子,但他为长辈,断刀为晚辈,跪拜是万万不可的。断刀赶忙扶他,忙不迭道:“不可,叶庄主这是做什么?!”
叶老庄主不愿起身,“孩子,是藏剑对不起你。”
一屋人摸不着头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该不该阻止。
断刀却听出来了,神情恍惚一瞬,仍然将老庄主扶起来。
要说一点恨都没有是不可能的,叶鸿山废了他的右手,让他这辈子都不敢再以真面目上岸。他龟缩在舟山,怀着满腔愤懑在阴暗里挣扎。得不到清白,也无法平息。
要不是余霁,要不是他的小大夫不远万里来寻他,他的结局也不过是愤恨终身,郁郁而终。
可余霁让他有了希望,让他变回以前那个温柔善良的沈归,让他知道自己曾经的固执并非是个笑话。
所以,就算了吧。
“叶伯父,都已经过去了。”
叶庄主一生醉心铸术,直到三十又三才觅得良人相伴。可惜红颜薄命,叶夫人生下独女没几年就撒手人寰,叶庄主悲痛之下身体也越发不如从前。
中年丧妻,晚年丧女。
早在叶芷衣成亲之前就已经接手藏剑山庄大部分家业,这也使得他并不清楚女儿究竟在做什么,让弋青铜这贼子钻了空子。
“孩子,芷衣没有看错你……”他说着想起自己那早逝的独女,心痛万分,虽知没有资格却还是惋惜,“当初要是你就好了,是我们家芷衣福薄,没这个缘分。”
沈归与藏剑山庄大小姐有一段情,是江湖人人知晓的事,就连叶庄主也这么认为。只有断刀自己知道,他和叶芷衣从无私情,情同兄妹。
他没反驳叶庄主的话,等着对方发泄完情绪,才问道:“叶伯父,藏剑山庄究竟发生了,你们怎么会被囚禁在灵隐寺?”
“芷衣走后我身体越发不如从前,鸿山和溱儿对商贾之事一窍不通,那时弋青铜装得痴情,骗我将藏剑的产业交他打理。谁知这贼人表面勤勤恳恳,私底下却尽做些伤天害理之事,企图将我藏剑架空。一年前我察觉到不对,逼问他时反被他下毒囚禁,他拿我威胁鸿山去西域取陨铁……”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声音哽咽起来,“又用各种办法逼我几个徒儿离开藏剑,散到天南海北,从此杳无音信。半年前他忽然找我要藏剑武库的地图,我不从,他便抓了剩下的弟子威胁我。”
他深知如今藏剑已全部落入弋青铜手中,若他真的交出武库地图,便是他和这些弟子命丧之时。为了与弋青铜周旋,他借病失忆,每天只画一点点路线,才勉强保住众人性命。
断刀与余霁对视一眼,心道果然如此,对方想要武库。
盐铁自古以来就由朝廷把控,盐引开放也就不过这几年的事,且要求极严。叶芷衣查的盐场走私和如今的武库兵器都对应了最要命的两件事,恐怕更要命的是这两件事凑到一起,背后想要的更多。
余霁知道断刀要和叶庄主说账本的事,引着各位藏剑弟子去其他房间休息。等人都离开后,断刀将之前在天泽楼找到的账本信件拿出来,“这些是我在天泽楼密室找到的,芷衣生前似乎在为某位贵人做事。弋青铜虽然擅长伪装,但不至于能把藏剑这样一个世家抽空成这样,他背后的人很可能就是芷衣调查的人。”
“芷衣并未与我说过这些,但是她曾和我提过想为永安行拓展新的行当,还为此召集了一批老人研究盐的制作、保存、用法。”
“盐引是芷衣出事后第二年开放的,难道她早就知道朝廷要开私盐贩卖,并且还有办法弄到盐引?”
这问题说来说去还是在朝廷,偏偏杨元书并未向余霁说明,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也不得而知。
“孩子,你能告诉我,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那日叶庄主气急攻心昏厥过去,待醒来叶芷衣已经下葬,他沉浸伤感之中,并没有去见沈归,所有情况都是从大弟子与弋青铜口中得知。
断刀道:“那天我喝了酒,芷衣让人带我去休息,我确定我进的是东厢房,但不知道为什么醒来却在天泽楼。芷衣就躺在我面前,胸口插着我的佩剑。”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满手鲜血,只知道扑过去抱住叶芷衣,探她的气息,“芷衣还有气,我想拔剑救她。偏偏这时候弋青铜带着人闯进来,所有人都看着我手里的剑贯穿新娘的身体。”
侍女、奶妈、搬礼金的小厮都说看见他进了天泽楼,他掉进一个完美的陷阱,不管怎样辩驳都没有人听。
“后来我去找过那几个指认我的人,但他们都死了,就连他们的亲人也在我寻去后不久暴毙在家中。”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当年那事里的人无一幸免,全部罹难,他终于绝了平反的心,跟师父回了舟山。
“看来山庄早已被侵蚀,我却毫无察觉,是我害了芷衣!”叶老庄主说着垂泪。
两人又说了一些关于叶芷衣的事,断刀才退出房间,让老爷子好好休息。他出来后瞧见小大夫从谷外回来,提着一盏灯,在黑暗里格外耀眼。
“都休息了?”他问。
小大夫点点头,“我放才去审问过灵隐寺那个和尚,五年前的确曾有一个人奇怪的人借住寺中。”
“据他描述,那人长得俊美,穿着劲装,背上背着两把刀,一看就是武林中人。对方还带着一个大盒子,寺里的和尚帮忙抬过,非常重,常人根本不可能独自搬动。”
“什么样的刀?”
“一小一大,大刀藏锋,小刀露刃。”
“傲霜刀,是霸刀山庄。”
“霸刀山庄?”小大夫虽然聪明,但终究江湖经验不足,武林四大家族除藏剑长歌都只听闻过名头,还不曾见过。
“霸刀和藏剑皆以铸术闻名,速来不和,为什么会有霸刀弟子带着昆玉玄晶来找芷衣?”
余霁见他眉头紧皱,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垫脚去揉他的眉心,“别愁眉苦脸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就算要愁也要留到明日再愁。如今你与藏剑的误会解开,这是好事,应该开心才对。”
断刀垂眸看他,昏暗的环境里,两个人的表情、动作都不变得不清晰,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感。
他咽了咽口水,喉结滑动,余霁虽然看不清他陷进黑暗里的脖颈,却能听到吞咽的声音。
他们离得太近了。
他想,旁人误会不是没有道理的,连他都误会了,这样寻常不过的吞咽声落入耳中,像蛰伏的野兽在觊觎猎物,下一刻他就会被吞食。
可断大哥怎么会吃掉他?那是只在灾荒年间才会发生的荒唐事。更何况,就算饥饿到了极点,断刀也绝对不会吃人。
不要怕。他安慰自己。
一些小动物的警觉就这样被自我安抚。
翌日,姜慧从条凳上醒来,揉着僵硬的肢体,心想这真不是人待得地儿啊。剑冢就四季谷有住处,他们乌泱泱来了这么大一党人,叶老庄主和重伤的叶栩一间屋,鱼婆婆和四位女弟子占了两间屋,关和尚那群人一间屋,剩下的藏剑弟子加上腿上有伤的叶驰占了三间屋。他只能和断刀小余大夫挤一间房。这屋里就一张窄床,他是不好意思和小大夫抢床,很自觉躺了一夜板凳。
要不是担心断刀,他就不和云潇潇换了,连床都没得睡。
他搓了一把脸,回复精神后出门,瞧见小大夫在熬药,叶庄主也在旁边帮忙。断刀和鱼婆婆端着粥出来,看见他也醒了立刻招呼他用食。
“怎么就你们几个?”自家师父都起床熬药了,这些人怎么睡得着。
“他们被关了太久,身体损耗严重,好不容易被救,睡久点也正常。对了,昨天你来得急,都还没问,他们平安到家了吧?”小大夫一边揭盖子看药,一边扇火。
这里整整齐齐放了有十个药炉,都是赶早去镇上买的。
“到了,小乔忱一起跟着回去,宗……”他看了眼叶庄主,换了个称呼,“老大看了师叔的信,觉得他不靠谱,所以才派了我和云潇潇出来帮忙。”当然,宗主没直说,这都是他根据宗主那黑臭黑臭的脸推论出来的。
“叶伯父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不用避着他。”断刀道。
叶庄主感激看向他,心里更是五味杂陈。
余霁又问:“云阁主也来了?”
“他去找练刀主和元大夫了。”断刀都这么说了,他也就不避讳了。姜慧嘿嘿两声,搭着断刀的肩膀道,“一听说你们去了藏剑,我马不停蹄赶过来,够义气吧。”
他比断刀矮了点,身形也比断刀纤细,这样故意搭上去看着挺勉强,但断刀没推他,倒也是默认了他这个讲义气的师弟。
鱼婆婆那屋的两个女弟子是跟她一块醒的,将早食准备好后出门来换小大夫去吃饭。姜慧听到对方开口,虽然只是很模糊喑哑的气声,但明显是能说话了,惊叹道:“小余大夫,你也太厉害了,这才一晚上你就研究出解药了!”
余霁道:“就算是神医也做不到吧。是杨大哥,他估摸对方还没有察觉人被救,昨天夜里又去了一趟灵隐寺,将解药偷出来了。可惜没找到七叶散神花的解药。”
软骨散那种东西只要不吃,过两天就会恢复。各个弟子服了解药,嗓子很快就会好起来。偏偏七叶散神花的解药没有,实在难办。
“没事,你们已经做得够多了,等揭穿弋贼的假面目,解药不是手到擒来?”小姑娘忍着嗓子疼也尽力安慰他,很是乐观。
断刀瞧见也没说什么,三两下吃完手里的酥饼,端着碗到余霁身边蹲下,一边喂他吃饭,一边和他说接下来的打算。
小大夫眼睛盯着药炉子,手上也捏着扇子和壶盖,被断刀喂到嘴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张口就咬。姜慧见怪不怪,倒是其他人心里感觉怪异。
深秋农闲,唯剩枝头柿子红。
今儿个镇上来了外乡人,因着那副容貌打眼,引了不少人议论。杨元书刚被县令送出府,跟身边的手下嘱咐几句,一抬头瞧见远处的桥边站了个扎眼的人。乌发如瀑,五官艳丽而浓烈,叫不少人都驻了足。
他上次见他,好像还是三年前。
小狐狸张开了,更漂亮了,可惜不是他的了。
那人在街边买柿子,一双素手修长白嫩,将熟透的柿子剥开皮,与旁人说着什么。都不肖用墨,他自己就是一副最好看的画。
旁边那人大约二十出头,原先还一副不理人的模样,被美人用柿子一引诱就软了态度,低着脑袋去咬美人手里的柿子。大抵是深秋的柿子太甜,男人笑得太憨,反叫美人失了笑。
杨元书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的心像是快速跳动后极速冷却下来,口中的吩咐一句没停,待完了便挥挥手让属下离开。
他就站在那里,与他的小狐狸隔了一条河渠,静静地望着,仿佛所有人都不存在一般,显得有些贪婪。
蓦地,对方也像是注意到了,抬头与他对望。他面上没什么表情,手指却不自觉握紧,一直到对方客气又疏离地朝他笑了笑,他如梦初醒,颔首回应。
旁边的男人见美人对着一个陌生人打招呼,警觉地看过来,头靠向对方,像是在问这位陌生人的身份。
江南的河渠并不宽泛,他们离得不远,因此杨元书能看清对方的嘴型。
故人。
杨元书没矫情伤怀,过桥到了对岸,还没寒暄上一句,对方就丢来一句质问:“小鱼儿请你来的?”
“嗯。”他回答道。
“他们在哪儿?”
杨元书做了个请的姿势,走在了前面,“跟我来吧。”
还真是一点也不关心他。
这么一闹,练芳刃的脾气也没了,乖乖跟着元潇。落到最后边的云阁主皱紧了眉头,自认不算路人的长相,怎么从头到尾没一个人看到他。他终于知道断刀那只要看到小余大夫就自动忽略其他人的性格学的谁了。不愧是师父,简直就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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