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暑气蒸腾,海面吹过来的风都携着燥热,让人烦闷又慵懒。
望海阁位于雅况岛半山腰,是上任流芳刀主修建的居舍。几年前,前任流芳刀主被她那还没行冠礼的独子打败后就留下流芳刀与爱侣去云游,谁知拿到名刀的少年并没有如她所愿接任刀主之位,而是带着流芳刀跑了,一年后才带着一个大麻烦回到宗门。那时少年与宗主密谈许久,出来后就接任了刀主一职,与他带回来的徒弟住进望海阁,时间林林总总一算,约莫五年。
练芳刃侧卧在海滩巨石上,一边啃着小大夫早上送过来的瓜,一边看浅滩中练刀的男人。
“喂,你最近和小大夫怎么样了?”
男人没回,手起刀落,动作凌厉迅猛。他只穿了裤子,海水将肩背隆起的肌肉溅湿,再沿着深陷的凹线流下。他不爱说话,也没什么表情,唯有握刀时那双眸子迸发出锐利的杀气。
“好饿,徒媳妇啥时候来啊。早上碰见时他还说今天托外出的弟子买了豆腐,不知道又有啥新花样。”他说着换了个姿势,面前罩下一片阴影,抬头看去正是他那个不吭声的徒弟。
“不要乱说。”断刀皱着眉,对他这不着调的师父很不认同。
“人家千里迢迢从关中到翁洲,整天跟你眼前晃,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那事都过去五年了,该放下了。”
“你就不怕他是藏剑山庄请的人?”
“小大夫真可怜,对你这么好,你还这么想人家。”
“人心隔肚皮。”
“那你干嘛还和人家走这么近?也不知是谁托人大老远带了蛤蜊油,请人打造了一套银针,又亲手做了帷帽,三天两头就往药田跑。为师跟你认识五年了,你都没给为师送过衣服。”
“……”
“口是心非。反正人是冲着你来的,不是冲着我来的,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断刀无言以对,看向远方愣神。余霁没做任何伤害他的事,他怪不到小大夫,可也不敢再相信人。余霁对他好一分,他便还回去一分,对他好十分,他便还回去十分,如此不相欠。
近来天黑得晚,小大夫提着食盒来雅况岛时,金乌西沉,海天一色拖金。
他瞧见远处的礁石上坐着两个人,似乎在说话,于是大声喊到:“断大哥,刀主!”
那二人听到呼喊回过头看他,其中一个对他挥手示意。他跑过去爬上礁石,一边放下食盒一边问:“你们今天怎么没对练?”
练芳刃盯着他的食盒,立刻坐正身体去打开,瞧见里面冒着热气的烧豆腐面露喜色,“打完了,臭小子进步很大。他明儿个要出趟远门,今晚就交给你了。”
余霁将菜一盘一盘端出来,给他俩递了筷子,“远门?断大哥要去哪里?”
“东海。”
“这么远!”
“送件东西,很快就回来。”
“那我祝断大哥一路顺风,早去早回。”
练芳刃懒得管他俩磨叽,接了筷子自顾自吃起来。他在舟山长大,却是个停不住的性子,十九岁那年偷了流芳刀山南海北跑,尝尽各地美食好不快哉。可惜为断刀回刀宗接任刀主之位后就没什么机会往外跑了。
三人用过饭后练芳刃借口先溜,断刀也没什么心思再练习,便送小大夫回去。余霁与他说起这几日医阁发生的趣事,一颦一笑都鲜活极了,让断刀生出些不适,每次和小大夫待在一起他都会有这样的感觉。
“余大夫。”他忽然停下,站在原地看走了几步的小大夫。
余霁转身疑惑地看着他。
“我很无趣,不用和我说这些。”
余霁猜到他想说什么,反而问到:“我们认识快两个月了,现在能算是朋友吗?”
断刀迟疑片刻,不确定答:“算吧。”
“既是朋友,余霁便也有关心的资格。你这些年过得好吗?你还想回纯阳宫吗?”
断刀脸色渐冷,“断刀过得很好,纯阳宫和断刀从来就没有任何关系。”
“是没有关系还是你在逃避关系?”
“与你无关。”
“我不是想逼你,但你明明一点都不开心。”
断刀不想再听他说,抬脚超过他,往弟子寝舍去。余霁眉头深锁,知晓自己逾越了,但还是忍不住想说出来。他不远万里来到舟山只是想看一眼沈归如今的生活,若他过得好,他便安心,与他说上几句话全了心愿就会回去。可他的沈道长过得不好,当年的事不是有了新的庇护就可以摆脱,脏水泼到身上不是换个身份就干净了。纯阳宫是名门正派,沈归是君子侠骨,那些的污点会压在他的心头一辈子,不死不休。
“沈归!”他大声喊道。
断刀停了脚步,看着地上的青石板,脑子一阵发懵。
“当年的事我相信你!”
断刀没回头,面无表情道:“那你当年为什么没有站出来为我说一句话?”
时过境迁,信任这种东西当年没有得到,现在也没有必要了。
余霁喉咙发干,他不知道该怎么反驳,着急着想解释,但又什么都解释不出来,即便是当年的他也未曾站出来为沈归说一句话。他猛然惊神,竟可悲地理解到断刀的想法。当年他人微言轻,又没有证据,即便站出来为他说话又有什么用?不仅改变不了任何事,还会得罪藏剑山庄和天风镖局。不如悄悄将沈归救出来,至少还能保住一条命。后来被师父抓回万花谷,除了在近亲的师父师兄面前,从未为沈归鸣过不平。包括来舟山见沈归,更是想着只要沈归过得好,那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可怎么过去?那是一代侠士的名节,二十年勤学苦练的剑术,前半生正邪是非的信仰,说没就没了,怎么过得去!
断刀不想再深究当年之事恐怕不是他过去了,而是他没有办法,不得不过去。只能在心底藏着怨恨,苦熬着自己。
“这里离你的寝舍很近,我就不送了。”他说着,转身与余霁擦肩而过。
海浪轻拍石岸,偶得几声鸟叫。
傍晚的风卷挟着躁意,将落日无限延长。
第二日,医阁。
余霁心事重重,宋大夫观他面色不佳,问到:“失眠了?”
余霁“嗯”了一声,状态并不好。
“年轻人不要愁眉苦脸的,一辈子还那么长,遇到困难就去闯,有时候闯着闯着说不定就过了。”
“可这苦难非我力所能及,又该如何?”他虽习惯了独自承担,但宋大夫年长他许多,既然问起了,他也想一吐心中郁结。
宋大夫捋了捋胡子,笑眯眯道:“都说人定胜天,但世事无常,又岂是凡人能征服。人生不如意十之**,便是不如意了,日子也还要过下去不是?莫为一时困苦挫折自怨自艾,拿出点年轻人的勇气,尽人事,听天命。无论结果如何,不负自己。”
余霁一愣,思及过往种种顿觉眼前豁然开朗。他连这万里遥途都走了过来,怎么会在这里疑惑?明明十六岁的他都敢追寻身败名裂的沈归。
他是不曾在沈归千夫所指时站在他身旁,难道他就没有资格去弥补了吗?当年的他也不过十六,他要去和断刀说清楚,要去讨一个机会!
余霁想清楚了起身便跑,出门前与宋大夫道歉:“我很快就回来,麻烦宋大夫先担待,下次我替你值守。”
他跑着下楼,一路朝渡口跑去,只希望自己能快一点,那人还没离开。余霁跑得大汗淋漓,到渡口时腰都直不起来,仰着头看船夫,断断续续地问:“断,断刀……离开,离开了吗?”
船夫见他这着急的模样帮他拍着背缓气,“小余大夫别急,别急,断刀半个时辰前就和云阁主离开了,你有什么事等他回来再告诉他吧。”
半小时前?
余霁失望地垂下头,喘息了好一阵才平静下来,对着船夫露出个感激的笑,“谢谢啊,那我先回去了。”
算了,下次见面再说吧,反正一定会告诉他的。
余霁虽这么想,却没料到断刀此次出任务会这么久,大半个月过去都还不见回来。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忍不住询问起其他弟子,他们以前出任务也会这么长时间吗?
这些弟子七嘴八舌,有的说没用过这么长时间。有的说要是任务地点远说不定三四个月都回不来呢。
余霁问他们:“那东海算远吗?”
姜慧看出他的忧虑,劝慰道:“虽说坐船也就半月往返,但现在是六月,海上风浪多,说不定就被耽误行程了。别担心,断师兄厉害着呢。”
余霁心不在焉点头。
又过几日,海上起了狂风,连日下暴雨将沿海一带的屋舍严重损坏。宗主将门里的弟子都派了出去,连带余霁和宋大夫也四处救治受伤的百姓。
风雨未停时他们在波涛汹涌的海面瞧见一艘船,眼见海浪太大船靠不了岸,众人的心一直悬着。好在上天垂怜,一个时辰后风小了些,那船才成功靠岸。
船里是普通的商人和几名刀宗弟子,劫后余生纷纷落泪,想着回家寻亲人。而船舱里还有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云潇潇。
断刀这次任务同云潇潇一起带队,同行还有三位刀宗精英弟子。那几名刀宗弟子脸色极差,被问起断刀去了哪里竟有些说不出话。还是宗主亲临,他们才慢慢说起这段时间的经历。
“我们才离开刀宗就遇到了截杀,为了不连累船上的百姓,只得驾驶小船离开。可惜中途遇上暴风雨,好不容易上岸又是追杀。期间为了保证委托之物的安全,我们分为两队行事,约定三日后在扬州前往洞天福地的商船上会面。”
“后来……我们遇到了海盗,众人拼死迎敌,勉强保住商船。谁知船上早就埋伏了劫镖之人,云阁主受了重伤,断刀为了保护船上的人,带着委托之物……跳海了。”
正在为云潇潇施针的余霁愣了一愣,眨巴着眼睛惶然无措,一边为重伤的人施救,一边掉下眼泪。
后面的事他都没听仔细了,大概是要派人去找寻的,但眼下暴风雨肆虐,无法出海,刀宗弟子多分配出去救助灾民,一时腾不出人手。练芳刃也在远一点的地方救灾,不知这个消息。
陪同姜慧送云潇潇回刀宗的路上,他突然问姜慧:“人掉到海里,还能活吗?”
姜慧知道他说的是断刀,心里也不好受,“能吧,断师兄那么厉害……”
余霁停下脚步,眼睛突然亮了,“姜慧,我不能陪你们回刀宗了!”
姜慧转身看他,满脸疑惑。
“我要去找断刀。我不相信他会死,我得去找他。如果他死了,我就去找他的尸体,如果找不到尸体,哪怕带一罐海水回来也好。他想家了,我要带他回纯阳宫。”
姜慧愣了愣,“你疯了,现在天气这么差,你要去哪里找他?”
“云阁主很虚弱,但暂时没有性命之危,你好好照顾他。”余霁说完转身就走。
“余霁,你别去!你至少不要一个人去!喂!”姜慧急得想跟上去,但他还背着一个重伤昏迷的人,这人急需修养,不能跟着折腾。他转来转去没个主意,小大夫已经消失在雨里。他没办法,只能背着云潇潇先回宗门。
余霁离开后立刻找到食舫掌柜,求他帮自己买一匹马。食舫掌柜和他关系不错,冒雨带他去商户家里买了一匹,他感激不已,付完钱后骑上马就走了。
好在这几日雨势渐小,除了身上被淋湿还是能驱马赶路的。从舟山到扬州,他不眠不休赶了五日,正好遇上出海的商船。他一上船就病倒了,喝了几副在扬州抓的药才好转,只是整个人依旧昏昏沉沉。
在海上的第二日,他们遇上了海盗,余霁跟着人群被押上甲板,心里想的却是海盗肆虐官府为何不管?若非如此,断刀他们又怎会力战海盗至精疲力尽,导致未能应对后面的杀手。
其中一彪壮大汉走到他们面前,扛着一把九环大刀,面色沉凝。
“你们当中可有大夫?”
众人噤若寒蝉,一言不发。
大汉冷哼一声,“没用的东西,都丢到海里去。”
海盗们拖着船上的百姓就往围栏去,余霁心头一紧,连忙出声:“等等!我是大夫!”
那大汉看了他一眼,讥讽地笑了笑,对手底下的盗贼道:“这个留下,其他的丢下去。”
“等等!”余霁怕激怒对方,工工整整叩拜在地上,“盗爷高大威猛,恍若神人,小人见之肝胆具震,使得方才不敢应声,大家见了自当主动奉上财宝孝敬,以得平安。绿林好汉不过求财,如今船上金银尽归盗爷所有,还望盗爷可以放过这一船人的性命。”
“哟,还敢出头,你就不怕我把你也丢下去?”大汉走过来,高高在上地睨着叩拜的人。
“小人自然是怕的,但小人命如草芥,死了就死了,唯恐会耽搁盗爷的大事。”
大汉听着笑了笑,“小子有胆识会说话,我喜欢。给条小船,把人放了。”他说完又看向已经抬起头的余霁,“面子我给你了,后面知道怎么做了吧?”
“愿为效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说完瞥了一眼被赶下小船的普通人,松了口气。
那大汉是这队盗贼的首领,具体名讳无从得知,只听别人尊他一声雷爷。余霁心思灵敏,立刻改了对雷爷的称呼。虽然苦恼自己时运不济落入贼窝,但又想到说不定能打听到断刀的消息,心里些微安慰,毕竟没有谁能比海盗更了解他们横行的领域。
不是在海边长大的人,对着茫茫大海一窍不通,因此也不知道船去往了哪边。只知道夕阳半入海面时,他们驶进一座岛屿。
岛屿外低内高,有一个内陷的港湾,两边草树茂盛,不见烟火。随着盗贼深入密林,才发现岛中心藏了一座寨子,把守之人亦是不少。
雷爷带他进了寨子中心最高的木楼,上三楼左拐进去,几个人正围着床上的伤患各有所思。余霁进门后乖顺地低头听他们交谈,没敢看任何人。直到他们说完话,才让出位置,让他为床上的人救治。
第一眼见着男人胸堂伤口时余霁就认出那是断刀留下的刀痕。刀宗孤锋决将就一击必杀,重实战少花招,出刀干净利落,刀口成左上右下,上宽下窄的形状。但断刀是左手刀,刀刃呈右上左下,多以左端伤口稍宽,右边伤口细长。
他从这一屋子人口中猜到男人身份:应就是这群海盗的老大庞洪。几日前庞洪带众贼拦截断刀所在的船只,在打斗中受了重伤。眼前这些人嘴上说着想救庞洪,心里却不知有几分,这么多日连个大夫都没请。如今海盗头倒了,寨子里暗流涌动,雷爷带他回来的目的有待商榷,他孤身一人,又未寻得断刀消息,只能虚与委蛇,走一步看一步。
庞洪的伤虽处理过,但恶化严重,雷爷既然带了他回来必定是不想让庞洪就这么死的,余霁只能全力施救。待他稳定住庞洪的伤势,天已见明。
雷爷将他留在主楼照顾庞洪,之前在房间里那些人僵持不下也散了去。他没地方休息,只得趴在桌上睡了会儿,也就眯了个把时辰就被推门而入的人吵醒。
来人是送药的,盯着他给庞洪喂完药后拿过碗就走。余霁追上去抓住他,羞赧道:“请问有吃的吗?我已经一整天都吃过东西了。”说着肚子还叫了几声。
对方见他并无恶意便带他去灶房拿了几个馒头,准备看着他吃完,再送他回庞洪房间。余霁拿着馒头嚼了几口,状似无意地搭话:“你叫什么名字?谢谢你带我来吃东西。”
那人瞧他手无缚鸡之力,小模样实在可怜,于是放下戒备,回应到:“你管我叫什么,倒是你,不如好好关心自己处境。”
“雷爷说只要我治好庞爷就不会有事,还会给我好处呢。”
那人笑他天真,“你以为治好庞爷是件简单的事,你哪儿来的?怎么跟着雷爷回来了?”
“我是长安来的,第一次出海,要去东海寻亲。”
“那你以后也别想着去寻什么亲,来了这赤岛就好好跟着雷爷混。”
“嗯嗯,只要能保住命就行。不过庞爷的情况不是很好,听说庞爷很厉害的,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说到这个就晦气,谁知那天劫的船上面有好几个刀宗弟子,最可恨的就是那个拿左手刀的,把咱们庞爷砍伤了!”
余霁面露诧异,随即忿忿不平:“这么厉害!那雷爷有没有杀了那人给庞爷报仇?”
“那天雷爷没去,我们折损了十几个兄弟。不过听说那条船后来又遇到截杀,那个左手刀的男人掉进海里葬身鱼腹了,哈哈哈。”
“这附近看着有些小岛,万一那人飘上小岛了呢?就没有派人搜寻过?以防放虎归山。”
“放心,雷爷派人巡过这一带海岛,没有异样,那人肯定死了。”
他这话一出,余霁心沉了沉。他低头啃着手里的馒头,眼皮微微颤颤,嘴里觉出血腥味,但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
待他吃完,人将他又送回木楼,关上门的那一刻,少年的嘴角垮了下去,总是温和的眼睛迸发出滔天恨意,手一直在颤抖,整个人像是要压抑不住般打着哆嗦。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一定要沈归死!
为什么善良的人只能一无所有!
为什么是沈归!
为什么每次都是他!
恍惚中他想到了一个问题:
沈归死了……你们为什么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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