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夏时节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场雨下来凉意没带来多少,反倒把地上的暑气蒸腾起来,饶是心性定力不错的断刀也觉得难挨,在房间里只着了单衣。习武之人身体强健,外伤看着严重但没恶化,体内的凌海决内力被化解后,经脉通畅,经过每晚自行运功疗伤,已能下地行动。
从可以下地开始,他便一直守在小大夫床前,擦洗换药不假手于人,常常盯着昏迷的小大夫一看就是一整天。方琢玉有几次过来探望,见他实在无聊,给他带了些书,顺道打听中原的事。
断刀看出他对中原很向往,问到:“既然感兴趣,何不自己去看看?”
方琢玉十分无奈:“师父说我没破解吞海阵不许离开蓬莱。”他是蓬莱门主年纪最小的弟子,也是如今唯一一个还在身边的弟子。“不过我总能去的,你有什么建议给我吗?”
“人心莫测,凡事留好后手。”
方琢玉不太明白,摸着头说出自己的疑惑:“我还以为你会跟我说一些行走江湖要注意的事呢。”
断刀看着床上仍旧昏睡的少年叹了口气,“江湖中最可怕的不是恩怨情仇,是人心。”
可惜方小公子不曾历练,年纪尚轻,听不懂他的话,只能兴致缺缺地离开。方小公子离开后断刀便准备为床上的人擦身,这几日天热,需得多擦拭才不生垢。衣襟刚解,昏睡多日的人睁开了眼。那双温和的眸子无神地看着屋顶,而后又看向他。
断刀没说话,静静与他对视。
窗外鸥鸟长鸣,夹杂在呼啸的风中很快消失。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内,在木质的地板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燥热慢慢舒缓下来,迎合着这一刻的静谧。
余霁伸着手去抓男人的衣裳下摆,眼神还带着些恍惚,声音沙哑刺耳。
“沈归,我救到你了吗?”
断刀那冷硬的眉眼头一次软和下来,修长的剑眉微微蹙起,嘴角含着无可奈何地笑。他怕小大夫听不清他的话,俯下身整理小大夫的鬓发,温声道:“救到了,沈归说……谢谢你。”
听到这话余霁露出笑意,苍白的病容染上几分血色,叫男人心窝里柔软。
他没受什么刀剑外伤,本不会那么严重,但为了背断刀爬上太一神宫,膝盖磨损过度,加之大量失血,差点没命。蓬莱医宗宗主温言孺道余霁双腿伤得太重,已无痊愈可能,即便伤好,以后也不能像常人一般爬坡上行,至于寻常走路还得看恢复情况。
这事怪不到别人头上,断刀只能恨自己没用。反倒是余霁从小独立,不太习惯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便是痛了也下意识忍着,七分痛只表现出三分。
他面色苍白,唇瓣被咬得红肿,见断刀进屋连忙换上轻松的表情。断刀长他数岁,如何看不出他在强撑,急到床边欲言又止,握紧的拳头青筋暴起。
小大夫看不得他这副自责愧疚的模样,自己腿骨还在抽痛就握住男人的拳头,慢慢将手指一根根掰开。
“不怪你,我没事。”
“你忍着我更难受。”
笑容可以挤出来,但身体状况却没法伪装。余霁醒来这几日双腿的疼痛折磨得他无法入睡,骨头缝里的痒意更是折腾人,一整天都是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断刀有些后悔小大夫这么快清醒了。
余霁见他眉头怎么也舒展不开,叹了口气,“那我不瞒你了。”
“好疼的,断大哥。”他这几日吃睡不好,人没什么力气,说话也软绵绵的。之前用了太多止疼药,温言孺为防他成瘾,在他醒来第二天就没再用。
进了三伏天后小大夫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汗湿后变得有些透,若隐若现里边粉嫩的肌理。断刀怕他费力,凑近了听他说话,垂下的眼眸刚好看见小大夫白皙的锁骨和胸口处微深的两处。喉咙里一阵发紧,断刀慌忙移开视线,抬起眼又见到对方刚刚被咬红的唇瓣一开一合。
“真的好痛……不仅是膝盖小腿,手臂也痛。”
断刀怕自己的异常被发现,坐到余霁身后让他靠着自己,为他按摩手臂。“这样好些吗?”
余霁呼出一口热气,两鬓被汗湿,贴了不少头发在脸上,微微挺直腰背离开男人的胸膛,回过头道:“这样很热。”
他脸颊眼睑都红了,额头冒着汗珠,脖颈流着汗水,被热气一蒸,整个人都泛着股苦涩的药味。但不知为何,那味苦药没能平静断刀心里的躁动,反而让他有些蠢蠢欲动。
真是太奇怪了!
“那我离远些。你有想吃的东西吗?或是想做的事?”他知道小大夫疼,但也知止痛的药物不可多吃,只盼着伤口快些长好。“你也是大夫,当知自己的身体需要进补,不然好得慢。”
“我想吃甜的,但食物到了嘴里又觉得腻。”每日都要喝药,他嘴里总是有股苦味,味觉也不太灵敏,吃什么都不太喜欢。
断刀用拇指擦去他眼角的汗珠,安抚道:“我知道了,等会儿我出去一趟,你要再休息会儿还是看书?”
“看书吧,蓬莱的医书里有好些没见过的病例和方子,幸得温宗主相借,我得趁着回舟山前都学会。”
“好。”
离开后断刀寻方琢玉问蓬莱岛上何处有花蜜,方琢玉一个世家公子哪里知道这些,带着他问询了岛上好几位老人才得了些消息。蓬莱虽有奇花异草,深林树木,但蜂巢只分布在背北向南的山崖。断刀带上背篓进了山,找了好几个崖壁都没看见蜂巢。好在夏日昼长夜短,多给了他时间寻找。
太阳下山后,天幕还亮着,他在烂柯山山阴的断崖上找见一个蜂巢。他先将纱幔挂在斗笠上,而后踏着轻功攀上崖壁。那蜂巢里有不少崖蜜,他小心切下一块,将剩下的都封回去。
明月逐人归。
断刀背着崖蜜赶回九辩馆,先询问了照顾他们的蓬莱弟子小大夫夜里胃口如何,然后去了灶房捣鼓。
或许是听了他的劝告,余霁夜里多吃了几口饭菜,但依旧不多。断刀想着对方和他一样来自长安,便用崖蜜做了几道长安名点。这崖蜜清甜不腻,味甘带香,就是少了些,不然他还想着用崖蜜入菜。
断刀端着小点进屋时余霁正热得用手扇风,瞧见他后脸上的烦躁才消减几分。
“屋里热,要不到院子里去?”断刀将食案放到桌上,在余霁点头后将对方抱到院子的那张躺椅上。复去又返,回来时端了食案。余霁看过去有些惊讶,“透花糍、七返膏、金乳酥……这些都是长安点心,你从哪里弄的?”
“好几年没碰过这些东西,好在还记得怎么做。”他蹲在躺椅边,端了一个白瓷碗,里边金黄的汤水上还飘着几朵桂花。“加了崖蜜的桂花茶,我放井里镇过,还有些冰凉。”他用勺子喂到余霁唇边,余霁看着他的眼睛,木愣愣地张开吃下。
清甜的滋味在舌尖炸开,冰凉的感觉直冲心腑。
“会腻吗?”断刀紧张地问到。
余霁摇头,只觉得骨缝里的痒意都缓解不少,“好吃。”
断刀:“还有一些崖蜜,明早我再做些其他的。我已和刀宗联络过,来接我们的人应该快到了,等回去就方便了。”
余霁点头,拿了一个金乳酥递到他嘴边。断刀张嘴时碰到了小大夫的手指,也没个自觉,吃下金乳酥后还舔了舔对方指腹的油脂。
这动作实在过于亲密,饶是余霁也觉得有些暧昧,急忙抽回手。
九辩馆位于山顶,夏夜海风微凉,吹得小大夫脑袋空空,脸颊潮红。而罪魁祸首还一本正经地和他说着刀宗的来信。余霁没听清他说的什么,只觉得好甜,甜得让人迷糊。
三日后刀宗的队伍抵达蓬莱,练芳刃没等蓬莱弟子引路,自个儿就跑上九辩馆,正好撞见二人用饭,也不管自家徒弟近来可好,拿了筷子自顾自夹菜。
余霁被突然出现的练芳刃吓了一跳,哭笑不得:“练刀主怎么会在这儿?”
练芳刃夹了一筷子鸡丝,一边咀嚼一边含混不清道:“还不肆得小子太飞舞,洞主怕出意外,喊我闷来接任(还不是这小子太废物,宗主怕出意外,喊我们出来接人)。”
断刀倒是波澜不惊,面上的柔和不自觉收敛起来。
过了会儿,引路的蓬莱弟子带着其他刀宗的人到达九辩馆,领头的是姜慧,见到断刀直接扑上来熊抱,引得满堂哄笑。
大家寒暄完后练芳刃才开始说正事。
“我们来时遇到康家的船只,顺道跟着去了趟赤岛,该抓的抓了,该杀的杀了,但你们信里的那个雷爷没找到。”
断刀皱眉,“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练芳刃瞧了眼小大夫,接着道:“岛上大部分海盗都抓住了,跑一个雷爷不足为患。但小大夫不会武功,总有落单的时候,万一对方想要报复,敌暗我明,难以防范。”
断刀眼神晦暗,立刻看向余霁,“我会保护你。”
练芳刃打趣道:“你又不能时时刻刻跟着人家,怎么保护他?”
断刀没理会,继续对余霁说:“你来望海阁住。”
练芳刃哂了一声,“人家在刀宗很安全,你觉得哪个海盗会自投罗网跑到别人地盘杀人?我的意思是小大夫回去后最近三个月都别出宗门,实在想出去也必须有人陪同,要是小大夫不想在刀宗待了就送他回万花谷。”
余霁听到这儿才抬头看他,眼里有些急切:“我不回万花!”
练芳刃连连点头安抚:“行行行,不回去就不回去,这徒弟以后归你了。”他蹭完饭就去见蓬莱掌门,留下这群小辈接着寒暄。姜慧围着小大夫满眼敬佩:“小余大夫,你可真行!真让你把人找到了!”
这话让余霁感到羞愧,道:“断大哥本来就没事,反倒是我冲动跑来连累了他。”
姜慧:“可我听说你背着断师兄爬上了太一神宫,别说是你,断师兄那个体格我背着都觉得重。”
余霁:“他是为了救我才冒犯蓬莱的。”
断刀和其他刀宗弟子说完话,侧过头刚好听见这句,直接走过来,俯下身看着对方的眼睛郑重道:“余霁,是你救了我。”
小大夫的眼睛亮了亮,伸手去整理男人的鬓发,“嗯,我很高兴。”
姜慧自觉往后挪了挪屁股,转过头刚刚还挤在门口的同门们一溜烟全跑了。眼前这俩家伙实在太旁若无人,原本沉寂已久的好奇心又浮了上来,“你们这是患难见真情,成了?”
断刀和余霁同时看向他,眼里是一模一样的疑惑,“成什么?”
“你们难道不觉得你们俩的相处不太正常?”
断刀皱眉,还没等余霁说什么就把姜慧给扔了出去,“你才不正常。”
屋外几个刀宗弟子揶揄地笑着,假装互相说话,眼睛却都在往这边瞥。
余霁的伤经过十多天的修养已无大碍,只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后续的调养还需跟上。练芳刃也打算带众人回宗,一大早就去向蓬莱门主辞别。方清源前一日来看过断刀和小大夫,谅他俩不方便,免了他们来告辞。断刀抱着余霁一路走下九辩馆,方琢玉去送他们,跟在末尾好奇:“断刀大哥和余霁这么明目张胆吗?”
姜慧看他这模样心想又是一个被骗的,生了几分怜悯之心:“兄弟嘛,都这样。”
方琢玉瞪大眼睛:“兄弟?他俩不是一对吗?!”
姜慧:“习惯就好。”
这下轮到方琢玉傻眼了。
这片海域唯一的贼窝被刀宗联合康家端掉,回程可谓一帆风顺。余霁每天被断刀抱上甲板,抱回房间,一众刀宗弟子见怪不怪,除了姜慧谁都懒得凑跟前多余。
四天后他们终于回到刀宗,为方便照顾余霁,断刀直接将小大夫抱回望海阁,然后才去寰宇殿复命。
练芳刃在殿外等他,见他来了问到:“后面你打算怎么办?”
断刀与他一同进殿,边走边说:“照顾他。”
练芳刃:“以报恩的身份?”
断刀停下脚步,想起重伤醒来后蓬莱掌门对自己说的话:
“你为他偷盗至宝,身受重伤,他为你血染长阶,落下残疾。皆是痴儿,莫要辜负。”
“以任何余霁希望的身份。”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