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的夜是湿热的，像一块浸透了水的丝绒，密不透风地包裹着滨海湾赛道。排位赛的硝烟刚刚散去，引擎的尖啸被城市夜晚的低语所取代——远处金融区的霓虹灯在薄雾中晕开，摩天轮如一只巨大的、沉默的眼睛，俯瞰着整座围场。
星辉车队的维修车库里，气氛凝重。
泽维尔摘下头盔，白发被汗水浸湿，绿色的眼瞳里倒映着数据监控屏上闪烁的曲线。他刚刚结束了与莉亚的赛后汇报，Q2第11。
“7号弯的出弯牵引力还是有点挣扎，泽维尔，”莉亚语速飞快，手指在平板上划过一道道数据，“但你的轮胎管理非常出色，我们明天有得一搏。”
机械师们像一群默契的外科医生，开始有条不紊地拆解、检查赛车。
泽维尔没有立刻离开。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车库的另一端。
薇奥娜正一个人坐在备用轮胎堆旁，她甚至没有脱下防火赛服，脸上写满了阴沉的沮丧。她怀里抱着自己的头盔，那朵黑底红边的镭射玫瑰图案在灯光下闪烁着。她的排位赛成绩是第十六名，Q1就被淘汰了。对于这位好胜心极强的车手而言，这无异于一种羞辱。
她面前的平板电脑上，红色的遥测数据曲线杂乱无章，充满了突兀的尖峰和不稳定的波动。泽维尔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赛车调校与她的驾驶风格完全相悖，每一次入弯都是一场与失控的搏斗。
车队里的人都下意识地避开那片低气压区——薇奥娜的坏脾气和她的天赋一样出名。
蒙扎过后，她没有再用那种冰冷的眼神看他。他们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只是出现了一丝裂缝，远未到可以随意攀谈的地步。
泽维尔拿起一瓶水，沉默地走了过去。
他靠近时，薇奥娜甚至没有抬头。“来提醒我别拖后腿？”
泽维尔在她身边坐下，将那瓶冰凉的水轻轻放在她旁边的轮胎上。他没有看她，目光同样落在了那块屏幕上。
“十号弯，”他平淡地开口，声音温柔，“你的入弯速度太快，导致了转向过度。为了救车，你在弯心损失了太多时间，出弯时的牵引力也完全牺牲了。”
薇奥娜猛地抬起头，红棕色的瞳孔里燃着毫不掩饰的怒火。“你以为我不知道？这该死的车尾就像抹了油一样滑！我根本不敢相信它！”
“我知道。”泽维尔直视着她，“因为你的赛车设定太偏向推头了。为了弥补前轴的指向性不足，你不得不在入弯时更激进地扔车头，但在新加坡这种低速街道，赛车的尾部稳定性才是关键。”
薇奥娜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冷水浇下，变成了错愕。她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地指出问题的核心。
泽维尔没有停顿，他拿出自己的平板，调出自己的遥测数据。“看这里，”他指着屏幕，“我的数据。我的赛车设定牺牲了一点车头的灵活性，换取了极其稳定的车尾。你看我在十号弯的轨迹，入弯速度比你慢，但我可以更早、更狠地踩下油门，利用稳定的后轮把车弹出去。”
屏幕上，两条数据线并列在一起。薇奥娜的红色线条在入弯时陡峭地上升，然后在弯心剧烈波动，像一匹受惊的野马。而泽维尔的绿色线条则平滑得多，那条弧线在出弯时迅速攀升。
这是车手的秘密，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武器。在F1这个自私的世界里，分享遥测数据，尤其是与被视为直接竞争对手的队友分享，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薇奥娜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看着泽维尔那双平静无波的绿眼睛，读出了别的东西——没有怜悯，没有炫耀，只有纯粹的、对解决问题的专注。
“你的驾驶风格比我激进得多，”泽维尔继续说道，语气依旧平淡，“你习惯于在极限边缘跳舞。但现在的赛车设定，是在逼你穿着冰刀鞋跳芭蕾，根本没有一个稳定的平台去施展你的攻击性。给你一台CSR那样的好车，你很可能轻松地杀上领奖台。”
他顿了顿，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我们可以尝试一个联合调校方案。以我的设置为基础，保留后悬挂的稳定几何，但稍微增加前翼的角度，再调整一下差速器锁止率。这样既能给你足够的车尾信心，让你敢于在出弯时尽早给油，又能保留一些你习惯的车头指向性。你的天赋在于用激进的动作榨干赛车的每一分潜力，那我们就给你一辆能承受住这种‘压榨’的赛车。”
车库里依旧是机械的交响，但他们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薇奥娜死死地盯着泽维尔，眼神复杂。
“我们不是彼此的障碍，薇奥娜。”泽维尔的声音轻柔，“真正的障碍是塞莱斯特，是反曲率，是前面那十五辆赛车。星辉车队要往上爬，需要的是两支箭，而不是一支。”
薇奥娜没有应答。她的目光越过泽维尔的肩膀，落在了自己赛车的鼻锥上，那个用白色醒目标出的数字——13。
在西方世界，这是个被诅咒的数字。她选择它，并非偶然。从她踏入卡丁车场的那天起，就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一个女孩，在男性的世界里，本身就是一种“不吉利”。赞助商迟疑，车队老板犹豫，媒体用猎奇的眼光打量她。
他们说，一个女人进入F1，对车队的形象来说本身就是一场赌博，是“坏运气”。
于是，她迎向了那份“坏运气”。在签下F1合同的那天，她亲手将13这个代表着厄运的数字定为自己永恒的车号。这是一个宣言，是对所有偏见与迷信竖起的中指。它代表着她将孤身一人，对抗所有的不可能，并亲手扼住命运的咽喉。这个数字是她的利剑，也是她的诅咒，时刻提醒她，在这条路上，她只能依靠自己。
一直以来，她都在孤军奋战。对抗外界的偏见，对抗车队内部的资源倾斜，对抗那该死的“二号车手”标签。她把泽维尔的到来视为又一个障碍，一个老板钦点的、来抢夺她仅有资源的“天选之子”。
但此刻，这个“天选之子”却在对她说：我们可以一起往上爬，变得更强。
在围场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不是将她看作一个“‘女’车手”、一个“营销噱头”或一个“麻烦制造者”。他只是把她当成一个普通车手，一个队友。
良久，薇奥娜深吸了一口气，那股自排位赛后就一直压在她胸口的郁结之气，似乎随着这次呼吸被缓缓吐出。她伸出手，从泽维尔手里拿过他的平板，目光重新聚焦在屏幕上那两条交织的数据线上。
“第五弯的刹车点……”她开口，声音中尖锐的防备已经消散殆尽，“还有发夹弯的差速器设定。调出来，我们对比一下。”
不远处，霍华德直起腰，看着灯光下凑在一起研究数据的两个年轻身影，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一个难得的、近乎欣慰的表情。他转过身，对一旁的机械师组长低声说：“今晚得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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