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年半,再度与泰温兰尼斯特共处一室的感觉,有些怪异。艾莉亚曾一度频繁出没于在凯岩城公爵身畔。几年前,她“扮演”着斟酒人的角色,总会找机会在他战争委员会桌边探头探脑,侧耳倾听。有时候,当其他人都离开后,他甚至会询问她的看法。
当时,艾莉亚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泰温。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知道该如何看待他,以及他们之间似敌似友的关系。她和他之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稔与默契。艾莉亚原先以为,一年半前那场不明智的对峙中,她已经失去了这些东西。
她错了。当泰温兰尼斯特在她床边坐下,那熟悉感又回来了。
她停止了哭泣。这场突如其来的爆发只是一时的失控,很快,她又是那个自持的艾莉亚。然而,发生的事情就是发生了,她本无意在泰温公爵面前展现如此脆弱的一面。
于是,她打算转换话题。
“罗柏打算怎么夺回临冬城?”
“用围城战。”泰温说。“当敌人占有不可忽视的优势时,采取耐心的策略便是最谨慎稳妥的。罗柏的军队在孪河城遭受了莫大的打击。”
“拉姆斯提到了这点,”艾莉亚说:“情况究竟有多糟糕?”
“若非你姐姐事先写信提醒,情况只会更糟。”
艾莉亚皱眉。“什么意思?”
“她揪出了叛徒,识破了他们的阴谋;事先还交代了送信人,若找不到你母亲或兄长,就把信交到我手上。这安排让我得以及时作出反应,挡住了大多数叛徒撤退的步伐。”
艾莉亚轻轻吐出一口气。“当然了……这是合理的。”
“是么?”泰温歪斜着脑袋。“当时,你姐姐的举动令我难以理解。史塔克一族为何会把这么重要的信交给一个兰尼斯特呢?”
“我向珊莎透露了我的……婚约。她是我第一个告诉的人。”艾莉亚说:“所以她知道,您需要我,您是值得信赖的人。”
“原来如此。”泰温说:“为何只告诉你姐姐一人?”
“我估摸着,她会明白我的情况。”艾莉亚耸耸肩。
“但你母亲和兄长不明白,”泰温说:“我把消息告诉他们时,他们很惊讶。”
“是吗?”艾莉亚嘴角抽搐,扭动着手指。“看来我的确逃过一劫了。我就知道,用不着亲自告诉他们。”
“我看,他们还是更想从你口中听到消息。”
“多半……是的。”艾莉亚仰头看他。“但哪怕透露了这个消息,也没有妨碍你们携手抗敌。与史塔克并肩作战,而不是与我们对抗,是什么感觉?”
“经常令人气恼。”泰温回复。
“难道你宁愿与我们为敌吗?”
“不,与你们为敌更糟。”泰温摇摇头。“哪怕是在谈判桌上,你们史塔克一家字字珠玑,也不是好对付的。”
艾莉亚再次低头,盯着残缺的手,两根手指剩余的部分相互摩擦。它们基本已经痊愈并结痂了,疼痛也比之前缓解多了。“谢谢你特意北上而来。”
“我别无选择,”泰温说。“有人侮辱了兰尼斯特之名,我必须施以对等反击。”
“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艾莉亚抠着结痂的皮肤。“若非您的援兵,我哥哥的军队也许早就在孪河城溃败了,连之后的围城战都没机会上演。”
“的确,等待他的将是惨败。”泰温赞同道。“卢斯波顿的私生子把你的手指寄给我,是个严重的失算,无异于自掘坟墓。”
艾莉亚抬头望着他。“他把我的手指……寄给了你?”
泰温点点头,紧绷的下颚暴露了他心中的愤怒。“如我所说,他们是为了侮辱兰尼斯特。”
艾莉亚狠狠地咬牙,把手指攥在一起。“真希望逃跑前能把他杀了,我从来没有这么想杀一个人,连乔弗里都没有。我想看着他的眼睛,想看着他怀着对我的恐惧死去。”
“若条件允许,我会实现你的愿望。”泰温说:“不过,他不是唯一的敌人。”
“不,”艾莉亚附和道:“还有卢斯波顿,以及与他们狼狈为奸的人。”
“还有另一个人,”泰温说:“卢斯波顿提到,某个身在南方的人暗中支持着他——一位身在暗处的叛徒。他有没有对你说起什么人?”
艾莉亚蹙眉,摇摇头。“没有,他从未提起这么一号南方的支持者。”她仰头,对上他的眼睛。“他是什么时候说的?”
“来我的营地,试图与我谈判的那晚。他希望能不费兵卒,让我班师回朝。”泰温说:“他想用你,来换取我作壁上观,袖手北境之乱。”
“而您是如何回答的?”艾莉亚问。
“你回来了,而我尚未离开北境。我想,你能猜到我做出了什么选择。”
“不是,我是说……你有直接了当地回绝他吗?”艾莉亚问:“是否把话说绝了,这是个重要的问题。”
泰温摇摇头。“不,我想让波顿以为,只要他将自己最好用的人质乖乖还给我,便会得到我的宽容。”
“好,好极了。”艾莉亚说:“我有个点子。”
帐篷的帘子掀起,艾莉亚抬头,看到母亲站在门口。凯特琳的目光在艾莉亚和泰温之间不断来回流转,疑惑的表情浮现,随即被掩住。“不好意思打扰了,布兰想念姐姐。如果你感觉好些了,能够前往北境的营区,我们……”
“好。”艾莉亚强迫自己坐直,忍下流淌过躯干的疼痛。“好的,我当然想见布兰,他没事吧?”
“比你好多了。”凯特琳走到她床边。“来吧,外头有小推车,不用走太远。”
艾莉亚点点头,强撑着从床上起身,靠在母亲身上稳住身体。目前,独立行走的能力尚未恢复。艾莉亚猛然想起一旁的武器,惊呼一声:“我的剑,我需要随身带上至少一把……”
泰温起身,拿起床边的冬日怒火,递给她。艾莉亚感激地紧抓住它,笨手笨脚地把它绑在腰带上。绑好后,泰温点了点头,起身离开帐篷,却在门口停住脚步。
“艾莉亚小姐,你的妙计,等我之后到你哥那儿讨论围城战之时,再与我们一并说吧。”
艾莉亚颔首:“好的。”泰温离开后,她颤巍巍往前踏了一步,尽量不让扭伤的脚踝承载重量。母亲像可靠的拐杖一样支撑着她。
“慢慢来,”她轻声说。“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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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路走得磕磕绊绊,进度缓慢;推车每每碾过不平坦的地面,艾莉亚就呲牙咧嘴。但她尽量忍住不张扬。她想见见布兰。她必须看到他安然无恙,没有被弗雷折磨得太狼狈。弟弟身上的每个擦伤或淤青,艾莉亚都会算到自己头上。
“没能第一时间把你接回来,真是抱歉。”凯特琳说。“我们担心过早移动会加重你的伤势。”
“问题不大,”艾莉亚说:“我习惯了与兰尼斯特为伍。”
“的确如此。”凯特琳长叹一声,氛围霎时变得有些沉重。“你马上就不止与他们为伍,而是要成为他们的一份子了。”
艾莉亚低头凝视残缺的手,没有回应。
“艾莉亚,你怎么没告诉我婚约的事?”母亲问她。
“我不想你担心我。”艾莉亚说。
“无论你有没有消息告诉我,我都担心着你。”凯特琳说:“你觉得我会因此而生你的气么?我知道此事不在你的掌控之中,怎么会怪你呢?”
艾莉亚摇摇头。“母亲……你把我许给了瓦尔德弗雷的孙子么?”
这问题令她猝不及防。“我……什么?”
“您是不是为了一座桥,把我许给了他?”艾莉亚扯动着绷带,彰显出内心的不安。“泰温公爵说,你们需要一座桥的通行证,就答应了这桩婚事。”
凯特琳下颚紧绷,女儿的问题令她不适。“这不是泰温公爵该说的,他僭越了。”
“但他说的真的,”艾莉亚说:“不是么?”
凯特琳抬头,全神贯注地望向天际,仿佛突然对苍穹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的确有这么件事。”
艾莉亚点头,说:“知道这件事后,我很气愤。对于泰温公爵把我赶入婚姻殿堂一事,我早有预料,这是迟早的事,我毕竟是他的养女。但当我发现您也做了相同的事,我无法抑制地感到愤怒。”她苦涩地笑了。“我知道,要是提起与詹姆的婚约,您当然会有意见,而我的愤怒亦会浮上水面。届时,我们的对话就绕不开那该死的桥了。”
“哦,艾莉亚……”凯特琳的声音像灌满铅一般沉重。
“我不想这样,”艾莉亚说,“我离开多时,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想面对残酷的真相。虽然我内心清楚,对身边几乎每个人而言,也包括家人在内,我其实是可以随意摆布的棋子。”
“我们没有把你看作棋子。”凯特琳抗议道。
“你还是把我像典当品一样卖了出去。”艾莉亚说。“但这不重要,我现在不生气了,我把怒火都发泄在了其他人身上。”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陷入了沉默。沉默的空气里悬挂着愧疚。这个婚约是不得已之举,战争中有太多的无可奈何。人在绝望的时刻,总是要孤注一掷的,他们真的很需要那座桥。艾莉亚能明白家人的不易,她只是希望自己不是那交换的货币。
“詹姆不是个坏人,”艾莉亚率先打破沉默。“他也算不上个好人。但他没有拿走我的剑,这一点已经强过许多人了。”她抬头看着母亲。“而且,通过这个婚约,史塔克和兰尼斯特两家就能和平共处了。”
”有其他方式能达到这个目的,艾莉亚。”
“或许有一些别的办法,”艾莉亚说,“但你说服不了泰温公爵的。”
凯特琳吐出一口气。“我晓得,我已经试过了。”
艾莉亚嘴角抽搐。母亲与泰温公爵唇枪舌战的场景,肯定是个极美的画面。错过了这样的风景无疑是十分可惜的。
“对不起,”凯特琳低声说:“关于那座桥。”
“没事的。”艾莉亚回复,眼神遥远。“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之后她就会是兰尼斯特夫人了。
越过山丘,她好像看到一头狼,以风驰电掣的速度朝林木线奔来,围着北境的营地巡逻。她心里知道,那是娜梅莉亚。休养期间,她的狼没有来照顾她,没有守在床脚为她保暖。
不过,那毕竟不是娜梅莉亚表达关心的方式。她充满了野性,不是居家的宠物。而她也从来坐不住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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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失去的几根手指,布兰看起来毫发无损。这令艾莉亚感到安心。她从推车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走到他轮椅前,用双臂紧紧抱着弟弟。伤口有点痛,但她无所谓。布兰大体无恙。艾莉亚没有保护好他,所幸他并未大碍。想到弟弟失去的手指,艾莉亚还是觉得有几分恶心。不过,在弗雷那受苦,总好过被波顿蹂躏。波顿原本打算把布兰留下;一想到弟弟险些落到拉姆斯手上,艾莉亚便觉得不堪忍受。幸好是我,我受得住。
布兰小心翼翼地抱住她的肩膀。“天哪,艾莉亚,你确定可以站立吗?”
“我只是稍微扭到了脚踝。”
“不必逞强,这又不是你唯一的伤势。”布兰把二姐轻推到他床前。“赶紧坐下吧。”
能歇脚,艾莉亚自然是谢天谢地,马上坐了下来。“我很庆幸弗雷没敢动你。”
“不,他们对我算很客气了。”布兰说,“我是他们唯一的人质,他们可不敢对我动粗。波顿居然如此对你,看来脑子不太灵光。”
“我的伤基本都是出逃时弄的。”艾莉亚说:“他们不敢对我出杀招,只敢试着拦住我,我也是他们唯一的人质。”
布兰挑了挑眉。“所以,你的确是他们唯一的人质。我是这么认为的。”
“你觉得......什么?”艾莉亚眨眨眼。“何出此言?”
“我猜,这应该跟他将与我们讨论的话题有关。”罗柏掀开门帘,弯腰进入帐篷。他上下打量艾莉亚。“你感觉怎样?”
“还是糟透了,但至少没有性命之虞。”艾莉亚说:“你呢?”
“差不多也是这样。”罗柏答道,随即将注意力转回布兰身上。“话说回来,是什么让你觉得孩子们不在拉姆斯手中?”
“我看到他们和珊莎一起在地窖,”布兰说:“布蕾妮守着他们,鲁温大学士尽可能地拜访他们,提供援助。目前,敌人尚未发现他们的踪迹。”
“你又如何知晓了这些呢?”罗柏问。
“因为毛毛狗也在那,我是通过它的眼睛看到的。”布兰说:“此前,我只能通过夏天的眼睛看到一些东西,现在我逐渐能够通过其他的眼睛观察。”
“你说的是梦境,布兰。”罗柏说:“你不过是在做梦。”
“不,这不只是做梦。”布兰仰头看着罗柏。“詹姆发现艾莉亚的那晚,你不是也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化身为一头狼。”
罗柏白了脸色,目光闪躲。“也许吧……我不太记得了。”
“我做了一场酣畅的梦,”艾莉亚低声说,“那印象格外清晰。我在森林中奔驰,把波顿的人撕成碎片。”她的眼神在罗柏和布兰之前来回。“战斗中,我也看到了夏天和灰风。”
“树林里死了一堆人,”布兰说,“一般来说,狼群不会如此大开杀戒,它们天生是谨慎的动物。事出反常是因为那是唯一能保护艾莉亚的方式。”
“这实在是……”罗柏摇摇头。“我想不通这是如何办到的。”
“你做过其他的狼梦吧?”布兰问。“只是你一般不以为然。瑞肯也经常陷入这样的梦境,可怕的噩梦。这种时候,毛毛狗便会嚎叫、发飙、对任何靠近他的人充满敌意。”
“毛毛狗总是很狂野。”罗柏说。
“因为瑞肯就是这样的野孩子,因为他害怕了。”布兰说。“罗柏,我知道这很不寻常,但娜梅莉亚在与艾莉亚分离五年后仍知道保护她,也不是什么‘正常’的事。我们的狼并不普通,它们是我们的一部分,从来都是。这听起来很疯狂,但我没有在胡说八道。”
“布兰说得对。”艾莉亚赞同道:“你总是我们之间最聪慧的,每当鲁温大学士回答了你的问题,你总能问出更多问题来。我记得鲁温大学士是这么说的‘聪明的孩子在了解答案后就满足了;而聪明绝顶的孩子总会追问更多问题。’”
“答案也很重要,”罗柏说:“你是何时断定出这些梦境……不止是梦境?”
“有机会的时候我会翻看相关书籍。”布兰说,“在北境,易形者和狼灵算不上罕见。如今似乎没什么人提起他们,但这种超能力的确是存在的。我知道,它听起来就像小孩的胡诌和童话故事里的情节,但这是唯一说得通的解释。”
罗柏思索了很久,把手穿过卷发,说:“也许……你是对的,但的确太离奇了点。”
“近来,我梦中充斥着离奇古怪的事物。”布兰低声说:“但我有种预感,它们是真实存在的,且很快就要来袭。”
“它们?”罗柏没跟上思路。
异鬼,艾莉亚想。布兰告诉过她,他曾梦到异鬼突起,越过长城而来。但罗柏还没准备好接受这“无稽之谈”。狼灵的事他才堪堪接受,又来这么个大的,真是要头晕目眩了。对长兄这么脚踏实地、讲求实际的人而言,这种概念还是太荒唐了。
布兰耸耸肩:“情况复杂。”
“如今,一切都变得复杂纷乱。”罗柏说,声音听起来浸透着疲惫。“只要夏天在你身边,你应当继续试炼这一……超能力。也许在战争落幕时,便能得出更多信息。”
布兰点头,大哥还是信得过他的;否则在一般情境下,他不会理会此类“诳语”。“当然。”
此刻,传信人的出现打断了他们的话。他仓促地行礼,说:“窝的大人(作者特意用milord表示低出身的口音),不好意思打扰了。泰温公爵在您的帐篷等候您的到来。”
“我随后就到。”罗柏说,显然,他需要点时间消化新闻。
“是,窝的大人。”那人欠身,说:“泰温公爵还说,请带上您的妹妹一块前来。”
传信人离开后,罗柏皱起眉头。“他是什么意思?”
艾莉亚的手指摩挲着剑柄,说:“我……我之前跟他说,我有个计划。他应该是想听听看。”
罗柏陷入长长的沉默。以常理而言,贵族子弟不会让小姐、夫人们提供战争建议。以常理而言,长兄不会采纳小妹的战争建议。不过,在片刻的考虑后,他点头同意。
“好吧。这个计划是什么样的?”
问题一出,艾莉亚感到浑身都轻松了些。大哥愿意倾听自己的意见,愿意接受她出谋献策。她重伤未愈,无法在战场上斩杀敌首,却能通过献计来尽些绵薄之力。
“若手头上有张地图,会比较容易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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