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凯特琳史塔克而言,女儿出嫁的画面,在她心头唤醒异样的感觉。胸膛里的情绪叫嚣着,五味杂陈,不可言说。这些情绪随着心脏的每一次跳动,冲突着、交战着、矛盾着。
一方面,母亲总会期望女儿的大喜之日。教导女儿,让她做好婚姻生活的准备是母亲的责任。这不言而喻的默认规则,早在凯特琳出生前,便是维斯特洛根深蒂固的习俗。另一方面,艾莉亚的丈夫是一名兰尼斯特,来自险些给史塔克家带来灭顶之灾的敌对家族。奈德如果在场,会打心底痛恨这场婚事,厌恶兰尼斯特女婿。他会拒绝、抗议,甚至动手回击。在泰温那听说婚约后,她以为艾莉亚会和父亲一样,对这场婚事怀揣彻头彻尾的憎恶。
可除了在重大场合中自然产生的紧张,艾莉亚看起来是满意的。在北境时,她脸上是接受命运的坚毅。在那之后,她的神色与状态陡然一变,变得......坚定。犹如一名拒绝被动接受命运安排的玩家,从心里燃起一缕掌握人生走向的火焰。她全心全意地接受了自己的婚事。
凯特琳知道,珊莎一定会迎来唯美的婚礼,但她不认为艾莉亚会乐意接受任何婚事。她的次女必然会从婚约,到婚礼,一路抗争到婚床上。她总是对女性的行为规范非常不服,处处违抗叛逆,恨不得自己是男儿身。
但,当她款款走过大圣堂的走道,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的优雅从容,令人赞叹不已。她高昂着头颅,自信得体,尽显美丽高贵的风采。无论怎么看,艾莉亚都是个真正的淑女。无论艾莉亚嫁的是谁,凯特琳都没法不发自内心地为她感到骄傲。女大十八变,她成熟了许多。
欢喜与惆怅并存,骄傲与遗憾交织。这些截然不同又相互对立的情绪混合在一起,争夺主导权,使凯特琳混乱不堪,不知该作何感想。
但最令人迷惑的,还是艾莉亚与泰温兰尼斯特的相处方式。
多年前,第一次看到他们俩一起出现的时候,艾莉亚还是个小女孩。凯岩城公爵揪着她的领口,艾莉亚宛如落入鹰隼利爪中的小鸡。女儿当时是心怀恐惧的。虽然她极力掩饰,凯特琳依然看出了她眼里的恐慌。
如今,恐惧已荡然无存。两人在御花园中的谈话,氛围轻松,神态熟稔而自然。艾莉亚完全没有新妇的僵硬与拘束。人质在绑架者面前竟可以这么放松自如?她嘴角荡漾着得意的笑,有种顽皮的愉悦,自己似乎毫不自知。而接下来,艾莉亚的一句话,令泰温兰尼斯特几乎露出笑容。凯特琳可以对天发誓,绝没有看走眼。
詹姆兰尼斯特对她提过,艾莉亚得了他父亲的欢心。他对她青眼有加,待她与别人大不相同。在北境的时候,当她注意到泰温守在艾莉亚床边,深感震撼,花了好一会儿才接受那荒谬的画面。而现在,事实再次证明,兰尼斯特公爵当时的举动,不是孤立事件。泰温兰尼斯特真心喜爱她女儿。更匪夷所思的是,艾莉亚对养父的喜欢,也并非弄虚作假。
奈德的在天之灵看到此情此景,会怎么想?她丈夫向来厌恶泰温兰尼斯特。他曾说,宁愿把孩子留给毒蛇,也不要交给凯岩城公爵。泰温反对奈德信奉的一切。他对荣誉与诸神的律法嗤之以鼻。他心狠手辣,铁石心肠。
但老狮子也有柔软的一面。
与艾莉亚说话时,他脸上的神色与气场……莫名柔软了下来,平添丝丝暖意。着实是古怪万分。凯特琳不知自己是不是过度解读,开始无中生有了。但她观察越久,就越笃定情况的确如此。这画面,这情况,使她困惑迷乱。
“她会没事的,母亲。”珊莎低声说,把凯特琳拉回现实。
“我知道。”
“您都盯了艾莉亚一天了。您是不是担心,移开眼,她就会碎掉?”珊莎说。
“我不是怕她会搞砸。”凯特琳说:“我……我也说不清,我害怕的究竟是什么。看到她和那些人混在一起,总觉得很怪,就好像……”
“好像什么?”珊莎问。
“好像她属于这个地方,与那些人打成了一片。”凯特琳回复。艾莉亚是她所有孩子里最有北境精神的。可在这个场合中,她一点也没有格格不入的感觉。不止在泰温公爵身边如鱼得水,她与新婚丈夫詹姆的相处,也友好和谐。刚才在主桌边,他还把她逗笑了。年轻的君主托曼也没把她当外人,祝贺她新婚快乐后,诙谐地叫艾莉亚“舅妈”。玛格丽王后似乎也和她关系不错,她亲昵地挽起艾莉亚的胳膊,把她介绍给在场的其他小姐夫人们。
这些年来,每当凯特琳想象艾莉亚在红堡的处境,眼前浮现的是苦大仇深的笼中囚狼。她想错了。艾莉亚在君临找到了盟友,或许还交到了朋友。她的女儿,学会了将冰冷的狮穴变成自己的家。
她为女儿的成长感到骄傲。可骄傲中又掺杂一丝伤感。
你也会为她感到骄傲的,奈德。凯特琳想:艾莉亚长大了,她比我们任何人想象中都要强大。
为了走到今天,她的每个孩子都历经风暴和磨难。罗柏打了三场仗,失去了爱妻。珊莎挺过君临的囚徒生涯,在临冬城地窖里苦熬了几个星期,庇佑着侄儿侄女。布兰双腿残废,一度成了朝不保夕的人质,仍坚持与琼恩雪诺一起北上。
艾莉亚也一样。她在君临熬了几年,在波顿手上挺了过来。她经历过几次刺杀,经历过暴君的欺凌,最终在混帐的拉姆斯波顿手中逃了出来。波顿私生子在她的身体和心灵上都刻下了印记;艾莉亚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她很快对施暴者予以反击,彻底了结了他罪恶的一生。历尽凶险与痛苦,却还能露出微笑,镇定而自信地出现在大众面前,是上天赐予的福分,也是艾莉亚自身的意志。
凯特琳心情复杂,可她心中最显著的感情是感激:感激上天没有夺去她更多的家人,感激女儿还能露出这样幸福的笑容。
“如果你在为她担心,大可不必。”
泰温兰尼斯特的声音在耳边骤然响起,凯特琳一惊,身躯一震。老狮子走起路来,静悄悄没一点声响,她又全副心神在关注艾莉亚与玛格丽的动向,一时对周围环境有所疏忽。珊莎也加入了她们的谈话,三人怡然自得地聊天。
“我没有担心她。”凯特琳回复。“艾莉亚很坚强,她能照顾好自己。”
泰温点头附和,啜饮杯中酒。
“不过实话说,我有些担心之后的洞房仪式中,她也许会砍下某人不干净的爪子。”
“仪式取消了。”泰温说:“她打算靠装病蒙混过关。”
凯特琳一挑眉。“当真?”
“对此,你感到吃惊么?”
“不,这正是艾莉亚会做的事。我的惊讶之处在于,你居然允许她这么做。”
“对于你女儿合理的请求,我一般不会拒绝。”泰温说:“我是恩怨分明的人。”
凯特琳嘴角抽搐。“你承认她对你恩?又是个惊人的点。”
“有什么意外的?兰尼斯特有债必偿。我是个兰尼斯特。”泰温说。“我知道,我远没有你的亡夫那么讲究荣誉,可也并非毫无原则。”
“那你的原则是什么?”凯特琳问。“我有点好奇。既然史塔克与兰尼斯特已经是亲家,道路注定要交叉在一起,了解一下也是应该的吧。”
“家族姓氏与基业高于一切,包括荣誉。”泰温说。
“就算为人所唾弃与咒骂,也在所不惜?”凯特琳问。“这难道不会玷污你的千秋大业?”
“生存下来,比得人心更为重要。”泰温说:“有些家族能同时兼顾两样,这种属于凤毛麟角。多数的世家大族,维持代际间的交接与传承,已非易事。”
不,多数家族的确无法两手抓。曾经,坦格利安家族坐享名誉与实力。在繁华似锦的同时,也保有美名。但当时他们还有龙。几条龙能起到的作用,大得惊人,说它们能创造奇迹也不为过。
“那你的原则是什么?”泰温顿了顿,问道:“维持史塔克家的统治地位?”
“不。”凯特琳想了想,说:“我尊重我丈夫的原则和信仰,但谈不上认同。”
“愿闻其详。”
凯特琳望着珊莎与艾莉亚的方向,两姐妹肩并肩站在人群里,构成一道独特的风景。艾莉亚不知道嘴贫说了什么,令珊莎笑了出来。“我为我孩子们的当下和未来而活,而不是为了什么姓氏;那对我而言不重要。我只希望,他们尽可能在这世上活得久一些、好一些。为了达到目的,为了保护好他们,我可以做出可怕的事。”
“还有鲁莽的事。”泰温评价道。她疑惑地抬头,不确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为了帮你儿子,你险些死在瓦尔德佛雷手上。”
“的确。”凯特琳没有争辩。“如果可以救我儿子,我乐意牺牲自己。”
两人陷入沉默。对凯特琳而言,这场对话始终透露着诡异。在奇怪的地点,进行奇怪的对话。自从当时的劳勃国王到访临冬城,史塔克一家就再无安宁。这些年,怪事也是不胜枚举。六年前,凯特琳绝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与泰温兰尼斯特在婚礼上谈话。更不会想到新人的身份……
“不管怎么说,我很庆幸艾莉亚不用忍受乱糟糟的洞房仪式。当年,我也有幸免受其害。”
“是吗?”泰温挑眉。
“奈德拒绝了。他不想在大婚之日对宾客大打出手。”回忆往昔,凯特琳目光略有些迷离,笑意攀上嘴角。七神在上,当时她和奈德基本是陌生人,即使这样,他也愿意表露善意。
“明智的决定。”泰温说:“我也差点坐不住了。有个不识相的,屡屡逾矩,令人深受其扰。”
“没想到,您居然让他活着离开婚礼。”凯特琳说。
一缕苦涩的笑,在老狮子脸上一掠而过。“呵,我别无选择。当时,那人是国王。”
凯特琳不由得瞪大眼睛。在坦格利安王朝的尾声,泰温兰尼斯特与其前挚友兼君主,伊里斯坦格利安之间剑拔弩张的敌意人尽皆知;可几乎没有人论及两人关系破裂的根源。
“他对多数女子都是这样,予取予求,任性妄为。”泰温继续说:“而对她,尤其不知轻重。他每次越界,我都会思索,让他流血会给我带来何种后果。”
“看来,你在婚前便已与夫人相识?”凯特琳问。
泰温不发一语。一时间,凯特琳不确定自己是否触及禁区,说了不该说的话。正想着如何圆场,兰尼斯特公爵回答道:“是的,我们青梅竹马,自小认识。”
“能在婚前熟悉彼此,那感觉一定不错吧。”凯特琳说。“我与奈德,对对方的了解微乎其微,我原本是要嫁给他兄长的。我当时想要嫁的,是他哥哥。”她摇摇头。“但回头看,我想我得到了最好的结果。奈德更为可靠,我们的感情不是一见钟情的浪漫,而是在细水长流的相处中培养出来的。”
“没错。反观布兰登史塔克,事实证明,他热血上头后行事鲁莽,不计后果。”泰温说:“贸然南下,与素来喜好焚烧敌人的疯王对峙。这种行为都不能用大意来形容,而是冲动无脑。”
“他想救他妹妹。”凯特琳说:“我不怪他。有时,我们为了所爱之人,会做出傻事。”
“的确如此。而对最多数人来说,此乃巨大的弱点。”泰温赞同道。
凯特琳叹了口气,喝了口酒。“我猜到你会这么说。”
“我说错了吗?”泰温反问。“多少人,为之白白浪费了生命。”
“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尘归尘土归土。”凯特琳说:“为所爱之人付出生命,不算个糟糕的死法。”
泰温点头,好像认同了她的话。
他们在寂静中地站了一会儿,望着喧闹的婚宴,见证着维斯特洛历史上又一桩值得被铭记的事件。史塔克与兰尼斯特两个有着血仇的宿敌家族,因为一场婚礼,握手言和。凯特琳现在也弄不懂自己的心,她完全有权厌恶这个日子,痛恨兰尼斯特一族,包括身边这位男子。但恨使人身心俱疲。在这百感交集的一天,对女儿的自豪终究在百般情愫中占据了上风。
只要女儿满意自己的生活,她也没什么可以耿耿于怀的,只会为她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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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陌生的七国贵族交际,毕竟是耗费心神的。为了延长续航能力,艾莉亚试图在其中穿插一些和熟人的交往。人群中,她能抓住的熟悉面孔非常有限。从玛格丽到珊莎,到托曼,然后到罗柏身边。他们好像总会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也许亲友团在密切关注我的状态,看我左支右绌,便及时来给我放放松,艾莉亚想。她倍感压力,不胜负荷,是需要支援。
詹姆倒不是自吹自擂,这方面他果真比我拿手,艾莉亚想着,目光飘向不远处的詹姆。他正与某位西境的大人谈笑风生,笑容真诚,全无造作痕迹。
不是随随便便的小家族,是法曼家的,艾莉亚提醒自己。过去一段时间里,她一直在尝试掌握这些家族的信息。法曼大人来了。他叫什么?名字也许不重要,我只要叫他法曼大人不就行了,何必多此一问?
与其自问自答,艾莉亚选择多喝了几口酒。此前,她几乎滴酒不沾,可今天有必要破例。她必须借助酒精让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应该很累吧。”弥赛菈出现在身边,很自然地挽过她的臂弯,说:“众人的眼睛都在你身上,压力也太大了。崔斯丹和我结婚时,应该也会是这样。”
艾莉亚吐出一口气。很好。又一个认识的人。弥赛菈当然算不上她的密友,可至少不是陌生人。“公主的婚期定在何时?”
“大抵会在某个炎夏的日子吧。”弥赛菈说。“幸好,多恩人早就习惯了酷暑天气。你会参加吗?我希望你能来。”
“我一定会来的,你舅舅不会错过你的婚礼。”艾莉亚说。
“对哦,在法律上,你是我舅妈了。”弥赛菈说:“所以你非来不可。”
艾莉亚尴尬地笑了。她暂且不愿去考虑成为同龄人的“舅妈”这种事。“我期待着那一天。”她往四周看了看。“出席的来宾里,你认识的人应该比我多吧。”
“才没有呢。”弥赛菈说:“出生起,我就一直生活在君临,只去过凯岩城两次。到场的西境大人,我一个也不认得。”她叹了口气。“而且,我远赴多恩日久,对其他的大人也很陌生。所以,我们是在一条船上的人。”
艾莉亚吐出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您看起来像是会牢记诸位相貌和名字的有心人。”
“并没有。”弥赛菈说。“我更多是记住人们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她所言不虚。”一个熟悉的声音加入了对话。奥柏伦马泰尔亲王。“我听过她一字不错地回想起三年前的对话。这位的记忆力不容小觑,你若是想糊弄她,可得三思了。”
弥赛菈的脸上绽放出骄傲的笑容。艾莉亚不知公主是否清楚奥柏伦有多痛恨自己的祖父。不过这恨意没有延续到下一代身上,她显然非常珍惜红毒蛇的认可。
“我想从你这把新娘借走一下。”奥柏伦说。“假如你不介意的话。”
弥赛菈点点头。“当然没问题。”她碰了碰艾莉亚的手臂。“我们晚点聊。”
艾莉亚点点头,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然后转向奥柏伦。“这恐怕不是比剑的好时候,今天的裙子太笨重了。”
“在何种情况下都对突发情况有所防备,是最明智的。”奥柏伦说:“不必担心,我不是来找你切磋的,只是想祝贺你新婚快乐。”
“当真?”艾莉亚说:“那何必支开弥塞菈?”
奥柏伦咧嘴笑了。“你也是个机灵的,艾莉亚小姐。”他歪了歪脑袋,打量她。“陪我走走?”
“盛情难却。”艾莉亚说着,走到他身畔。
“我想,你很快就会去凯岩城了吧。”奥柏伦说:“泰温兰尼斯特有首相的职务要处理,管理凯岩城的任务会落到你头上。”
“应该吧。”艾莉亚问:“怎么了?”
“如果泰温公爵打算给你西境的控制权,我在想,我们有没有可能达成协议。我想与格雷果克里冈见面,跟他谈谈。”奥柏伦说。“或许你能帮我做些安排。”
“也许吧。”艾莉亚附和。“我乐意帮你与他……谈谈,这件事我可能办得到。但不是马上。抵达凯岩城后,大家都会把我当外人。我需要先获取当地人的信任。”她看了看他。“若您不介意多等一会儿……”
“我不介意,我是个耐心的人。已经等了这些年……”他们在高大的树篱旁停住脚步。奥柏伦转身,看着她的眼睛,“也不差这段时间。”
我得想个能让泰温接受的理由。如果直接跟他和盘托出,说魔山在我的复仇名单上,恐怕不算合理说法。艾莉亚暗忖:泰温大概都不知道我有个名单。
“再来点酒吗,我的夫人?”一名侍从问。
“有劳。”艾莉亚小声回答,伸出酒杯。长这么大,这是她头一回想借酒浇愁。
“你的善意,我会记得心上。”奥柏伦认真地说。“给兰尼斯特家注入一些史塔克的荣誉感,或许会对他们有所助益。”
“前提是,我能熬过这一天。”艾莉亚赞同道,举杯致意。
奥柏伦往她身后看了看,眯起眼,伸手拦下她送往唇边的杯子。“别喝。”他轻声说。
艾莉亚皱起眉头,转身顺着他的目光看。身后不远处,有人把酒精洒了一地,地上还放着个酒壶。正是侍从刚才给她倒酒用的酒壶。那名侍从正快速离开现场。
“酒杯给我。”奥柏伦说。
艾莉亚心如鼓擂,把酒杯递了过去,然后跟着奥柏伦的步伐,匆匆向侍从走去。他试图从不起眼的角落悄悄闪过去,可奥柏伦眼疾手快,从反方向把他围住,截断他出逃的路径。当男子发现面前的奥柏伦,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
“我……原谅我,公爵大人。如果您想添酒,我暂时没法给您。刚刚酒壶不小心弄翻了。”
“我不是你的公爵,是多恩的亲王。”奥柏伦说:“此等佳酿,说洒就洒,好生浪费。好在杯中还有一些。”他伸出高脚杯。“给你的,你尝尝。”
“小的只是个仆人,亲……亲王此举……怕是不妥。”男子结结巴巴地说。
“你辛苦了一天,就当作我给你的赏赐。”奥柏伦说。
“夫人才配得上这杯酒,给我只会糟蹋了它。”侍从的眼睛飞快瞟了艾莉亚一眼。眼神里有恐惧。艾莉亚立刻明白,来者不善,那杯酒就是冲着她来的。
酒里肯定下了毒,她想着,左手往袖中一掏,手指紧紧握着刀柄。周围的人逐渐注意到三人的不同寻常,停下脚步围观这场冲突。喷泉附近的侍卫动了动身子,手放在了剑柄上,蓄势待发。
“艾莉亚小姐刚刚说,她已经没有胃口喝酒。这是我们多恩上等的美酒,本王今天就赐给你,让你见见世面。”奥柏伦的声音波澜不惊,巧舌如簧,平静的外表下暗藏致命的机锋。“又或者,你想告诉我,是谁让你来的?”
男子眼睛一眯,知道事情败露。瞬间,他手上多了一把刀,但艾莉亚更快一步从袖中掏出匕首。眨眼的功夫,将其狠狠插入男子的手腕,把他定在他们身边的桌上。意识到自己再次与死神擦肩而过,霎时愤怒与恐惧交织。
“你的主子是谁?”她咬牙切齿道:“说!”
他们周围静了下来。大家看着事态急剧的发展,都不敢大声说话,只交头接耳。艾莉亚耳边回响着男子艰难的喘息声。站岗的侍卫风驰电掣地朝他们赶来,刺客知道自己插翅难飞,眼中闪过精光。
“攸伦葛雷乔伊向小姐问好。”
说时迟那时快,他趁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从奥柏伦手中抢过毒酒,一饮而尽。毒发得很快。几秒后,鼻血泉涌,眼珠一翻,瘫软在地。手还被钉在桌上,维持高举的动作,人已气绝身亡。
艾莉亚踉跄着后退,眼前的世界有些旋转。葛雷乔伊?葛雷乔伊不是被灭族了吗?诸神为何如此残酷,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要给她的人生上难度。
世界上只有一个神,祂叫做死神,艾莉亚想道:死神何以对我这般锲而不舍,恨不得我立刻去祂跟前报道?
“詹姆,立刻将她带离花园。”是泰温公爵的声音,他好像在附近。他也看到了整个过程吗?
一只手抚上她上臂,耳边响起詹姆轻柔而平静的声音。“没事的,随我来吧。”
“我的家人——”艾莉亚嘶哑着说。“别让他们碰任何饮料。”说不定御花园里混进了更多刺客,目前尚未可知。如果是葛雷乔伊前来寻仇,这里不止她一个史塔克……
“放心,我父亲会处理好的。”詹姆挽起她的手臂,将她带离现场。身后亦步亦趋的侍卫密切关注周围的风吹草动。艾莉亚听到周围来宾开始窃窃私语,讨论这从天而降的祸事,有些好像还跟不上状况。她眼神四处流转,寻找着更多潜藏的威胁。该死的君临,处处都是暗桩,处处都是暗箭,令人防不胜防。
突然,御花园里嘈杂声止息了。艾莉亚发现自己回到室内,正靠在墙边。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詹姆把她带到了哪里。刚才的惊险与混乱后,她视线一阵阵发黑,还没完全回魂。
振作起来,艾莉亚告诉自己:不过是个刺客,又不是头一回遇到刺客。况且,他已经死了。
不过又一个刺客?这话听起来辛辣讽刺,有几分黑色幽默。可艾莉亚笑不出来。为什么刺客会成为她生命中的常态?
“艾莉亚,看着我。”詹姆轻声说,仿佛怕惊扰了她。感觉到他在她脸上的手,艾莉亚失焦的视线恢复了清晰。她注视詹姆的脸,重重咽了咽口水,稳住呼吸。“有没有伤到哪里?”
她摇摇头。
“也没有动那酒?”
“没有,奥柏伦亲王拦住了我。”艾莉亚眨眨眼,尝试让大脑正常运行。
“我家人没喝到什么吧?他们有没有事?”
“侍卫去撤掉他们的饮料了,肯定没事的。”詹姆说:“七层地狱,葛雷乔伊怎么又回来了?你哥哥不是把他们都歼灭了吗?”
“没有错。可他打葛雷乔伊的时候,攸伦葛雷乔伊并不在维斯特洛。”
听到泰温的声音,艾莉亚抬起头。他跟在他们身后过来了,同行的还有罗柏。她舒了口气。“罗柏……你没事吧?大家都没事吧?刺客有没有……”
“大家都好好的。”罗柏说:“这攸伦葛雷乔伊到底什么来头?是巴隆大王的弟弟?”
“对,他先前被驱逐出派克岛,正好没跟你对上。”泰温说:“坊间称,他在航行中彻底丧失了神智。我没预见到,他会是个问题。”
“他为什么要对艾莉亚下手?”罗柏问。“怎么不冲我来?”
“艾莉亚是嫁入兰尼斯特家的史塔克。”泰温说:“你奉王室之命,终结葛雷乔伊叛乱,他们不免怀很在心。通过对艾莉亚下手,他既能同时报复我们两家,也能引起轰动,对七国发出复仇宣言。”
“他甚至不屑于掩盖。”詹姆说:“刺客居然就这样抖出了他的名字。”
“不屑于遮掩,就是公然挑衅,这样毫无畏惧的人更为危险。”泰温说。“詹姆,把艾莉亚带到你房间。在排除刺客的风险前,务必把门锁好。我会派几个侍卫与你同去。”
泰温公爵的声音中,烧着熊熊怒火。那是真正的愤怒。又有新的敌人冒了出来,侮辱兰尼斯特之名。还是在今天这种大日子,委实是不共戴天之仇。艾莉亚咽了咽口水,心乱如麻。
他们都疲于应对源源不断的敌人。大家都是血肉之躯,日复一日不断地谋划、提防与接招,任谁都会累。可敌人不打算放过他们,他们也不会低头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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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亚还没见过她的新房间。那是双人房,装潢精致豪华,摆放着巨大的天蓬床。房外有个阳台,若有闲情逸致,会是散心的好地点。进入房间后,詹姆便把阳台关好并上锁。虽然敌人爬墙偷袭的概率不高,可不怕一晚,就怕万一。小心至上。
踏进房间,艾莉亚缓缓在床上躺下。双手不住地颤抖,她只得把手紧紧握在一起,试图掩饰这种软弱。她看着詹姆在房间中四处检查,确保敌人没有埋伏在某个角落。
终于,他叹了口气,转身对她说。“哈,虽然有点过头,但这的确是躲避洞房仪式的有效手段。”
艾莉亚发出一声苦涩的笑,说:“我……还是比较喜欢之前说好的……装病计划。”她低头盯着双手。“现在,我真的觉得不舒服了。”
“我知道。”詹姆走了过去,在她面前单膝下跪,平视她的目光。他把满是老茧的大手覆盖在她颤抖的小手上。“我保证,总有一天,我们的生活会远离刀光剑影,会有真正的和平。”
“这不是你能做出的保证吧。”艾莉亚低声说,望着他们叠在一起的手。“史塔克家永无宁日,兰尼斯特家亦不知和平为何物。我既是史塔克,又是兰尼斯特,恐怕永远不会有安生日子。”
詹姆长叹一声,捏捏她的手。“也许会有那一天的。但父亲放我们走之前,我们只能呆在这个蛇蝎窝里。”他起身,说:“你看看能不能歇会儿,你昨晚都没怎么休息。”
“一分钟也没有。”艾莉亚露出虚弱的笑。
詹姆无奈地用手摸了摸后脑勺。“昨晚我们分开前,我分明让你争取休息一会儿。你总是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对吧?”
“的确。现在你是我丈夫了,还是早日习惯我的作风吧。”话一出口,詹姆没有立刻回复,似乎在消化这一事实。艾莉亚再次低头看手。“你是我丈夫,这么说出来,感觉怪怪的。”
“而你是我妻子。”詹姆说:“虽然称呼变了,可昨天到今天好像也没什么变化,对吧?”
“我差点遇害。”艾莉亚提醒道。
“这对你而言,几乎是家常便饭。”詹姆说。“最大的区别应该是着装。你今天的盛装打扮,平时绝不可能有幸得见。”
“是啊,特别不舒服。”艾莉亚说:“浑身重得要死。”
“确定重量不是来自身上的刀?”
“我确定。”艾莉亚说:“你觉得,现在可以把这身换掉了吗?等下不会又叫我出去吧?”
“若有必要,你换一身不就好了。侍从们应该把你的衣服都搬过来了。”詹姆说。
“谢天谢地,我已经等不及了。”艾莉亚起身,开始解开身后的纽扣。说实话,还不太好解。要不是她常年习武,身段还算柔软,更是难于登天。早上,是姐姐与母亲帮她穿上的,现在要自己脱下来,有点费劲。她咒骂了几次,总算把最上面的扣子解开,开始向下面几个进军。
“需要搭把手吗?”詹姆问。
“你只有一只手。”艾莉亚说。
“没错,可你连扣子也看不到。”詹姆说:“看着老天的份上,艾莉亚,你此生到底有没有坦然接受帮助的时候?”
她回头瞪了他一眼。“有啊,不省人事的时候。”
詹姆吐出一口气,走到她身后,开始单手解纽扣。艾莉亚叹气,停止挣扎。她感激詹姆的主动相助,可在脑海深处,有个念头不断翻滚、扭曲着。他们独自在婚房里,站在婚床边,她很清楚现在应该做什么。泰温公爵允许她跳过洞房仪式,但圆房这一关?不……这恐怕躲不过去。
随着詹姆解开最后一个纽扣,艾莉亚的心在胸膛里疯狂跳跃,她徐徐脱下裙子最外一层,剩下里面的直筒连衣裙。虽然房里不是特别冷,她还是瑟瑟发抖。咬咬牙,她缓缓转向詹姆。
“你觉得……”她吞了吞口水,细若蚊声地说:“刚刚渡过生死劫……他们还会要求我们……”
“我也说不好。”詹姆小声说。他伸手,将艾莉亚散落的头发重新塞回发夹里,好似有些走神。“或许吧。”
艾莉亚有点眩晕。她焦虑了起来……不是因为詹姆,而是面对未知的恐惧。她和很多人交过手,一次次为了活下来而拼命抗争。最新的一次在不到一小时前。詹姆说得对,死神的阴影一直在她身边徘徊不去,她已司空见惯。但今天的场面,她还真没经历过。无论是繁复的婚纱,还是妻子的角色,抑或是亲吻、婚床和一切与之相关的事。这个领域陌生而怪异,令她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詹姆弯下腰,拉近了与她的距离,左手捧起艾莉亚的脸。艾莉亚闭上眼 ,深吸了口气。我会挺过来的,我会没事的,她想。是詹姆,不是别人,也没有其他闲杂人等。现在又没有死神在附近虎视眈眈,何必惊慌失措,进退失据?
艾莉亚以为,下一刻会在唇上感受到柔软的触感,可詹姆的嘴唇轻轻印在她额上。她惊讶地张开眼。詹姆缓缓拉开距离,她抬头观察他的表情,试图解读一二。
“我们不必非得现在做什么。”詹姆柔声说。“折腾了一晚上,又经历了刚才的惊魂,你又累又紧张。此事……不必急于一时。如果父亲有什么不满,就让他来找我的麻烦吧。”
艾莉亚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点点头。
“很好。”詹姆说:“你睡一会儿吧。有我在,别多想。”
这次,艾莉亚倒是乖乖听话。她精疲力竭,什么也不想做了。这一天里,发生了一件又一件令她如芒在背,冷汗直流的事。好在,跌宕起伏中,始终有詹姆这个变数中的恒常。
杳杳黑夜,漫漫逆旅中,这是件微不足道的安慰,却足以令她酣然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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