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车的时候,我渐渐地感觉身上冷起来了,耳朵里也时近时远地飘起杂音。我想苏枋大概猜得到我离开品川公寓前的临时折返意味着什么,只是他心软,不想让我难堪,所以闭口不提。
可若苏枋不说话,此刻空气里的沉默对我来说就堪比剧毒。我尽量集中注意力开车,还要努力控制呼吸肌群的收缩和舒张,维持吐息的节奏;即便如此,坚持了一会儿过后,眼前也开始有一阵没一阵地发黑。
就在我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苏枋开口了。
“老师,我们去哪里?”
我猛地喘上了这口气:“……代官山。”
我在代官山的别墅区有套房子,那个安全屋是我给自己留的最后保障,连叶戈尔也没有告诉,除了索菲娅没人知道。
苏枋轻声叹气:“老师,想和我说话的话,直接提出来就好了。”
我感觉自己的后背挂下了冷汗。
苏枋已经看透我了。
他口吻里的温柔已近似某种悲天悯人的宽宏:“是我非要来见老师的,我不会丢下老师不管。所以,老师需要我的话,不要忍着,直接说就好——我不是一直都在这里吗?”
我的心直直往下坠,沉重而绝望,可在坠入深渊之前,又被轻柔地托起了。我感到一阵脱力,不得不打方向临时靠边停车。我趴在方向盘上,有些犯晕。
“抱歉,让我休息一会儿——”我叹气道,“我以为苏枋生我气了。”
苏枋的手探过来,搭在我肩头,用舒缓的节奏轻轻拍打着:“我生气?因为老师折回去的事?”
“嗯。”我小声辩解,“那种情况,不管怎么说我是没有理由留活口的,不做掉的话后患无穷……可你好像不希望我下手。”
苏枋当然不希望我杀人——他单挑瓦罗娜的最后一刻完全可以选择出八卦掌的杀招白猿献桃,那样的话瓦罗娜的颈椎当场就断了,但他选择照脸单手出崩拳,这就是有意识留人性命了。
苏枋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我的心脏又开始难受了。
他似乎是经过了充分的思量才开口:“没关系的,老师,不用太顾虑我的感受——老师认为应该怎么做,那只管去做就好了;我可能没法接受老师的做法,但也不会因此去评判老师——老师做出的判断,不论好坏,都是有理由的,这个我姑且是知道的。”
苏枋这话讲得有些太通情达理,同理心强大至此,令我都倍感诧异。
苏枋偏过脸,露出宽容平和的微笑。
“别担心,老师,我不会对你的决定有什么想法的,因为我已经充分理解了,老师和我是不同世界的人这一点。”
我怔住了。
能说出这样的话,就说明,苏枋已经站在长大成人的那条界线上了。还差一步,只需要一点点推力,有个人,或者发生些什么事,轻轻推他一把,他就能毫无障碍地迈入另一个领域了。
我的心乍然间哀痛起来。
我本不希望苏枋这么快长大的。
“老师,你那是什么表情?”苏枋眨了眨眼睛,蓦地凑过来,“该不会又在琢磨,干脆趁现在找个借口把我直接送回正东风镇去吧?”
“呃……”又被看穿了!
他轻哼一声,屈指在我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劝老师赶紧放弃这个念头哦,我不在的话,老师今晚铁定又要哭得睡不着了。”
我捂着额头瞪他:好难缠的小鬼!
我有些生气,不过耳鸣、幻听、乏力,这些症状都随之消失不见了。我直起腰来,挂挡起步继续上路。
雨刮器不辞辛劳地推开挡风玻璃上的雨水,但外面的世界依旧泪流不止。
“可我们总要分别的,苏枋。”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已不再难过,“即使不是今天,也必定是日后不远的某一天。”
“我知道,老师……我知道的。”苏枋的嗓音寂静如雨,“在那之前,我都会一直在这里的。”
我不再难过,因为我知道苏枋已能够从容地承受这个注定的结局了。
当天夜里,即便有苏枋陪着我,应激还是发作了——我梦到了瓦罗娜死前的样子。幻视幻听减轻了一些,自残的行为却愈演愈烈,痉挛也很严重,我根本不受控制,把小臂咬得血流不止。
苏枋实在没有办法,按着我的肩膀把我死死压在床上。他捏住我的下颌关节命令我:“松口!创面太大了,再咬下去就得去医院做缝合了!”
嘴里全是铁锈味,血倒流下来呛进气管,我剧烈地咳嗽起来。苏枋趁机把我的胳膊从嘴里挪出去,见我又要咬,直接把自己的手腕外侧卡了进来,攥起拳头肌肉绷紧。
他的皮肤很薄,腕骨又细又硬,我咬他都很难说是他更疼还是我更疼。
“老师……老师!”苏枋压着我肩膀的手松开了,从我脖颈后绕过,珊瑚耳坠上的流苏落在我颈间,被汗水濡湿。他笼罩着我,紧紧拥着我,在我耳畔倾诉般反复呢喃。
窗外仍在下雨,这一侧的世界里却只有他。
“我在这里呢,老师……我在这里,别怕。”
之后的几天,我都是精神错乱的时间居多。每一次我从无意识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总会发现身上被自己折腾得伤痕累累,苏枋有时也显得精疲力竭。可他永远从容温和地笑着,牵着我的手说没事的,不用害怕,他在这里——那种感觉跟中了毒差不多,服药没有任何用处,我对苏枋几乎依赖成瘾。
我很害怕。反间谍局对我的肃清不会停下脚步,我不能一直把苏枋留在身边——我会害死他的。然而我的精神状况又无法支撑我谋划下一步计划,这进一步加深了我的恐惧,如此反复,情况更加恶化。
我不得不打开了我布置在代官山安全屋周围的闭路摄像头,指导苏枋在终端台式机上操作,告诉他要留意画面,周围一旦出现可疑人物,必须马上告诉我。苏枋看着密密麻麻铺满了屏幕的几十个分格监控画面,流露出无奈的神色,仿佛在说就算注意到了,告诉我,我又能做什么呢?
我目前的状态跟废人无异,的确也没什么好办法。
苏枋还是答应了。
我说,有一个人来了尤其要注意。他问是谁,我说,叶戈尔,他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我的命。
苏枋很惊奇,他一直以为叶戈尔跟我是一伙的。
我说确实是,可那是以前了。
从上校被处决的那一刻起,叶戈尔就不再是我的同伴了。
事实上,叶戈尔在格鲁乌时期就是上校的副官了,在安全局的资历也算得上是元老级,从我记事起,就是他负责训练我。十年前,销声匿迹许久的信号旗部队重新组建,我和叶戈尔按照上校的指令同时接受征召;五年前,我随信号旗奔赴欧洲战区,叶戈尔成为我的固定搭档。
在信号旗,像我们这样的两人组搭档之间,有一项生存铁则:我们对彼此绝对信任,互相扶持,誓死完成任务,绝不轻易抛弃对方。
然而,双人搭档中,一旦有人背叛,另一位就要负责处决叛徒。
叶戈尔亲口通知我上校叛国、我被流放的消息,这意味着从那一刻起,我和他之间有一个沙漏倒转过来了。细沙点滴流逝,我们这组搭档中,有一个人的生命正式宣告进入倒计时。
在昔日背靠背的战友之间,一场至死方休的追杀开始了,不完成任务就不能回去——瓦罗娜只是一个开始,是他送给我的宣战布告。
说实话,我不知道等叶戈尔找上门的时候,我还有没有余力和他争夺存活下去的权利。
我对时间失去了明晰的概念,不知道又过了几天,我的精神好转了一些。我终于想起来问苏枋,他在我这里这么久了,学校那边不会有事吗,至少樱和榆井肯定会担心的。苏枋告诉我,他每天都有和樱他们联络,虽然没有说明自己在做什么,但总之日行报告一下存活,学校那边榆井帮他打掩护,暂时不回去也没什么要紧。
“啊——不过樱君好像很生气,他大概觉得我又不听他劝,在老师这里醉生梦死了。”
我听了倍感莫名其妙,总觉得这话省略了很多我不知晓的前情。
“榆君的话,估计已经在替我的清白默默哀悼了。”
……有病。
苏枋见我不搭茬,也没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拿起了我随手放在床头的相片——我离开品川的时候,特意从瓦罗娜身上回收的。苏枋饶有兴致地问:“这是老师的制服吗?”
“不是信号旗的制服——是的话我不可能就这样放在外面啊,温佩尔小组很低调,任务密级也高,一般都是便装行动。”我解释道,“这是奥尔登伯格斯基的家族军礼服,只有在觐见、葬礼之类非常正式的场合才会穿——这个家族以前是大公爵嘛。”
这件军礼服是我去总局述职的时候,上校让叶戈尔带给我的,意味着他决定代表奥尔登伯格斯基家族承认我的身份——不过世事难料,如今,我还是被剥夺了奥尔登伯格斯卡娅这个得来不易的姓氏。这件事我至今没有告诉苏枋,因为他好像执着于称呼我为“老师”,并不会叫我卡莲。
苏枋打量着照片上的我,歪了歪头:“欸——怪不得有明显的复古风格,不管作为军服还是礼服,都很特别。”
“苏枋想看吗?”我蓦地想起,这件军礼服,应该就被我放在安全屋的衣帽间深处,“虽说我现在不应该穿就是了。”
苏枋好像很感兴趣:“请务必让我看看。”
这套军礼服十分厚重,以藏蓝色镶银边的面料和白色丝绸内衬为主,裤装只到膝盖以上,往下是裹腿长靴;上装是无袖镶拖尾的拼接剪裁,黑色领巾配了蓝宝石领扣,披风领子上镶着一整条雪白狼尾——这个季节穿上身真的很热。我戴上专门为军礼服配的雪花银镶蓝宝石耳坠,走出了衣帽间。
“怎么样?穿起来就是这种感觉——放到阅兵式上都显得过时繁重了,我只在述职的时候穿过一次。”
苏枋转过身来,直愣愣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句感叹。
“确实是十分庄重的打扮呢。”
“机会难得,来照个相吧,苏枋。”我拿出了平时用来调查取证的莱卡相机,“这里有一间暗房,可以直接洗照片哦。”
“欸?照相吗?我和老师?”“嗯,工作的缘故,我可能到死为止,留在这世上的相片都屈指可数——穿军礼服的机会就更少了,苏枋不想留个纪念吗?”
“好啊。”苏枋欣然同意。
设置好相机的自动拍摄,我走到镜头前的椅子上坐下来,苏枋背着手站在我身旁,他手腕上的绷带藏起来了——那是被我咬出来的伤口。相机上红点闪烁,发出拍摄倒计时的“滴滴”声。
真好,在死前,我的照片又多了一张。我心想。
而且是和苏枋在一起的影像。
这一瞬间能被记录下来,我就感到不那么恐惧了。
苏枋确实在这里,就在我身边。
咔嚓——
呜哇,这个拍照写得我心碎……
苏师傅和瓦姐动手我都没舍得让师傅挂彩,结果被鸟姐给咬了,笑死
本作荷尔蒙井喷时刻就是苏师傅掐着鸟姐下巴命令她松口然后把自己手腕卡进去谁懂妈呀………
脆弱的姐姐和精神dom弟弟,也就本阶段限定了啊哈!
以及这段苏师傅和鸟姐的关系,合的意象依然是
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古典文学里最让我动容的深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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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19.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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