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开了双眼。
但她本不该睁开双眼。
或许不是本不该，而是不可能。
温暖的手掌落在她的头上，带来的却是让她从骨髓深处伸出蔓延出的无穷无尽的恐惧。
那双眼睛审视着她，眸光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和煦，但她感受到了其中蕴含着的冰寒刺骨的杀意，忍不住颤抖起来。
她谦卑地俯下身体，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双眸紧闭，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过了一瞬，又或许是过了很久。
她听见温和的声音自上方响起，不带任何意味：“你不是祂，也不是她……”
审判的宣言落下，带来的却不是死亡的降临，她感到垂于脖颈上的锋利刀刃瞬间消失，就连四周的空气都轻盈了几分。
温暖手掌再次抚上她的头发，轻轻拍了拍，这次更像是安抚。柔和的力量从接触的地方传递过来，驱散了她心底的冰冷。
“你的名字，”那道温和的声音顿了顿，“梅……弗梅尔，你的名字是弗梅尔。”
“是，谨遵您的意志。”
她恭谨地回应，在得到允许后才睁开双眸，从干净到能够反光的地板上隐隐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冷灰色的发丝从肩上垂落，触及地面，那双正与自己对视的眸空空荡荡，没有瞳孔和虹膜的存在，只有一片阴霾光滑的苍灰占据着整个眼眶，像是未经雕琢、毫无生命的雕像，黯淡死寂。
……
克莱恩目送着梅丽莎走出门，打了个哈欠，转头倒在了自己的床上。
反正酒馆上午不开门，他完全可以先补个觉，等下午再出门。
哥哥班森在公司工作，妹妹梅丽莎在学校努力学习，而他……在工作日的上午睡回笼觉。
不能说完全没有罪恶感，但是想想下午说不定就要成为按时上下班的打工人，现在的闲暇就显得分外珍贵起来了！克莱恩给自己找好了理由，心满意足地蹭着枕头，沉沉睡去。
睡梦中，他忽然觉得朦胧的意识开始变得清醒。
又来？！这回又是谁？克莱恩无奈地想，但这次还没等他变化周围的环境，就发现自己仍旧躺在床上，并且如同鬼压床一样动都动不了，眼睛也完全睁不开。
克莱恩心中大骇，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了许多想法，但很快，他听见了一个声音。
一个他身为周明瑞十分陌生，但对克莱恩来说十分熟悉的声音。
“梅丽莎，”那个声音道，“有你的信。”
克莱恩认出了这道声音，它属于克莱恩和梅丽莎的哥哥——班森。
“信？你刚刚去邮筒拿信了吗？”梅丽莎的声音在开门声后响起，似乎是刚起床，还带着明显的困顿。
“没有，我是在门边看到这封信的，有人把它从门缝里塞了进来，”班森的声音同样透着疑惑，随后调侃起来，“或许是哪个毛头小子给你寄了情书，但梅丽莎，你要知道，你现在这个年纪还是太小了，还不需要未婚夫。”
“班森！”梅丽莎似乎有些恼怒。
“好好，我不该这么开玩笑的，我向你道歉，”班森逗着妹妹，“请原谅我，美丽善良的梅丽莎小姐，以及，你是要先看信、先洗漱还是先吃早餐？”
梅丽莎没再理他，也不开口。
划开信封、展开信纸的声音窸窸窣窣，片刻后，房门忽然被打开，咚咚咚的脚步声从房间一直蔓延到楼梯口的方向，透着焦急的意味。
“梅丽莎？！”班森的声音也跟着逐渐远去。
房间中一时安静了下来，克莱恩试着挣脱束缚，但怎么也办不到。
这算什么？盲听剧场？这该不会是原主的某个记忆片段吧？克莱恩根据现有的信息推断着，是克莱恩熟睡未起的某个早晨发生的事？因为原主没有睁眼，所以只能听到声音，看不到画面？
但他很快推翻了这个结论，这么大的动静，是头猪都该醒了，听听走廊外面传来的各种夹杂着鲁恩脏话的声响就知道，更何况是学习刻苦、起早贪黑努力的原主。
他又挣扎片刻，终于放弃了这种毫无作用的行为，选择躺平，看、呃，听听接下来事情会有什么发展。
果不其然，还没过多久，两个脚步声就回到了房间里。
克莱恩第一次听见自己妹妹的声音如此生气，听起来甚至有些尖利：“她甚至没有当面和我告别！”
“或许她只是不想面对离别，你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那副场景，”班森在一旁劝慰着，“信里也写了，等她安顿下来就会给你写信。”
她？克莱恩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人称代词，竖起耳朵听得更加认真仔细。
“这不是、不是……”梅丽莎的声音忽然变得沮丧，“我以为我们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哦，你们当然是好朋友，只是有些时候的选择不太一样，”班森叹了口气，转移开话题，“梅丽莎，我想提醒你，你再不去洗漱的话，上学就要迟到了。”
在那之前，可不可以先告诉我这个“她”是谁？躺在床上的克莱恩在心里默默地想。
但之后的用餐时间分外沉默，班森和梅丽莎都没再开口，两人很快一前一后地出了门。
随着关门的喀嚓声过后，那股鬼压床的力量突然间消失无踪。
克莱恩翻身从床上坐起，一时间甚至有点分不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
他身上还穿着入睡前穿着的那套衣服，克莱恩一边活动着肩膀一边左右打量，与睡前的房间相互比较。
嗯，应该还是在梦里，那个汤锅早在六个月前不小心磕在墙上，撞出了一个凹口，现在看起来却完整平滑，墙上那个画框前不久才擦过，现在又落满了灰尘，很多东西摆放的位置都和入睡前看到的有微妙差别，说不定等下可以翻翻日记确定这是哪一天。
克莱恩一边想着，一边把目光落在书桌上，注意力瞬间移了过去。
那里放着一封信，很普通的浅黄色信封，已经被裁纸刀划开了一条裂缝，底下压着一张折叠的信纸。
他站起身，将那张信纸摊开，目光微凝。
信纸近乎一片空白，前面没有任何字迹，只有右下角的署名墨色深浓，仿佛刻印。
……
佐兰特街，黑荆棘安保公司。
这间明面上是普通公司，实际上为黑夜女神教会值夜者据点的建筑物里，伦纳德·米切尔扔下手里的牌，眉梢挑起：“我赢了。”
黑鬓绿眸、拥有诗人般浪漫气质的青年面带笑容地接住同事扔来的铜便士，拒绝了再来一局的邀请。
“不了，我有事要做，”他打了个哈欠，“下午还得值守查尼斯门，我等会要再去补个觉。”
他走出办公室，转头踏下石制台阶，在十字路口前略微站了站，便径直拐向了右边。
伦纳德敲开半掩的铁门，探头进去：“老尼尔，我来拿些资料。”
“邓恩和我说过了，已经拿出来了，”穿着黑色长袍，头发花白的老者指了指面前桌子上的纸张，“就在这看，要来杯咖啡吗？”
“不了，我等会儿还想睡一觉。”伦纳德拉开椅子坐下，就着煤气灯的光线开始阅读那几份资料，同时回想起了自己刚加入值夜者，第一次和邓恩·史密斯出任务的场景。
……
“咳咳、咳咳咳咳咳——”
昏暗的房间中，咳嗽声越发的急促，躺在床上的身影蜷缩成一团，头发披散着遮住了脸庞，身体在不住地颤抖。
绯红月色将房间内的家具隐隐勾勒出轮廓，餐桌上放着的碗碟失去了热气，里面的食物凝成了冰冷的团块，叫人毫无胃口。
趴在床上的人慢慢抬起头，双眸在黑暗中闪烁着阴冷的光，咳嗽声依旧未停。
“咳，要去……马上回来了，咳咳咳……出去……”喉咙间挤出的嘶哑声音透着扭曲和痛苦，那道人影四肢并用地爬下床，将目光投至门口。
人影忽然摇了摇头，像是陷入了恍惚，与此同时，宁静柔和的力量笼罩了这一处空间。
门外传来低沉的吟唱，伴随着悠扬的旋律。
“啊，恐惧的威胁，绯红的希冀！
起码一事是真：此生飞逝。
一事是真啊，其余皆谎，
花开一度后将与世长辞……”
长发披散的人影凝固了，短短几秒后，以一个怪异姿势支撑着地面的四肢晃了晃，最终散架般瘫倒下来。
两个穿着黑风衣的男人姿态从容地推开门走进来。
“队长，成功了！”其中一个年纪尚且介乎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绿眸中洋溢着兴奋和骄傲，另一个二十七八左右，灰眸深邃。
被叫做队长的男人看了同伴一眼，沉声道：“做得很好，伦纳德，但这并不是令人开心的事，据我所知，这是一位独自抚养女儿长大的、可敬的母亲。”
伦纳德也同样想起了这点，初次参与实战的兴奋感也淡了不少，表情沉着下来：“我知道了，队长。”
“她是被卷入这场事件的无辜者，”灰眸男人叹了口气，“动作快一些吧，在她女儿回来之前处理好……可以的话，至少为这位女士保留一些体面。”
……
弗梅尔从医生的诊所中走出，手里紧紧攥着小巧的包裹，仅仅只是这份能吃两天的药，就要花去4苏勒6便士，接近她们一周的房租。
但妈妈的病越来越严重了，还不肯去医院，诊所也是，来了一次就不肯再来拿药，希纳德先生家又出了那样的事，萨恩先生那边的考试还没出最终结果……她皱着眉，在心底盘算着家里的积蓄以及赚钱的渠道，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回到租住的房间门前，她把药放进口袋，搓搓冰冷的双手，又拍了拍脸颊，好让自己的皮肤有些血色，这才拿出钥匙开了门。
房间里是一片令人不安的寂静，她出门前燃起的火炉早已熄灭，餐桌上的碗盘看上去也没有挪动过地方。
“妈妈？”弗梅尔声音颤抖，顾不得关好门，直接扑到了床前。
盖着被子的妇人面容平静，双手搭在胸前，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眠。
弗梅尔刚要松一口气，却摸到了妇人的手。
冰冷、僵硬、毫无温度的手。
听着房间内突然爆发的哭声，一楼走廊上有两道黑影静静站了一会儿，悄无声息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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