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琰赌对了,叛党伏诛,梅长苏一口气松下来,又兼连日劳累,尚未分心思去填补那个致命的破绽。
其实自从他把霓凰从昭仁宫救出来,私底下也一年多没见了,本是少年旧识,可惜彼此身份都太过敏感,于公于私,这么多年也都刻意避着嫌。谈及九安山一役,二人都有些后怕。不过穆霓凰也知道靖王如今庶务不轻,她在等他风尘仆仆追到卫陵的真实目的,果然。
“我有一事想与郡主求证。文试之后,郡主与苏先生往来很多吗”
这是明晃晃的试探,穆霓凰警觉起来,看来是萧景琰已然生疑,但前后串联起来撒个谎总不是什么难事,便斟酌道,“昭仁宫一事,苏先生于我有大恩,霓凰尝往拜谢,先生亦将辅佐殿下之事坦诚相告,君子之交罢了”
“我还以为,郡主与先生私交甚笃,不然总不至于水牛的事也说了去”
穆霓凰无视萧景琰审视的目光,她心思向来敏捷,顺口接道,“是啊,先生对着你总是端正持重,私下却有趣,对我们小时候的事情还打听过一二”。
萧景琰久久无话,穆霓凰心道这关算是混过去了,玩笑道,“怎么,水牛,你打官腔就罢了,说话还要遮遮掩掩吗?”
这旧日称呼脱口而出,二人都有恍若隔世之感,她推了茶杯到萧景琰面前,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是白水。
“苏先生说,连当年在九安山玩闹的往事你都尽数告知,可见你信重他,让我想起小殊”,萧景琰露出几分软弱,穆霓凰也心底一痛,饶是知道真相,斯人犹在,往事如烟,他们三个,到底回不去旧时光了,便静静听他说着。
“我当时从西坡下山搬兵,心里还想着这条路原是当年和他乱跑发现的,如今竟成了挽救社稷的救命稻草......”
“嗯”,霓凰的眼神有些空洞,思绪也飘向遥远的岁月,“我那时非要他背我上山,他嫌我麻烦,说若是和你一起准没那么多事”
谈及往事,穆霓凰终于有些放松了下来,想着曾经娇憨不知事的岁月,纵与聂铎有情,那一份心安终究是林殊哥哥才能给她。
“霓凰,我记得你怕蛇,小殊带你上山,应该都是从南坡走吧,那他是什么时候告诉你西坡有路的?”
刚松下去的弦再度绷了起来,霓凰在脑海里快速过了一遍萧景琰方才的话,含糊道,“仿佛……最后一次我们三个都在的那场春猎?”
“然后你又事无巨细地把这件事专门说给了苏先生”。
“先生出身江湖,此来春猎是陛下钦点,他怕礼仪不周,去之前特地来拜过府,问了我好些仪典之事,闲聊时说起的”,穆霓凰滴水不漏。
“倒是说得过去”,萧景琰意味深长地盯住霓凰,“但我方才说错了,我是从北坡下的山”。
“你不是从西坡……”
捕捉到什么不对,霓凰望向萧景琰,对方目光炯炯,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被这水牛给绕了进去。
“你诈我?”
萧景琰放下手里的杯子,不再掩饰激荡的情绪。
“这两年,真真假假的话,大大小小的事,端倪太多,可北坡有路这件事,是赤焰案发的前一年我和他春猎时发现的,那年你并不在京中”,萧景琰无视穆霓凰泫然欲泣的神情,狠心追问,“我只要你一句话,他究竟是恩人,还是故人?”。
一向情绪稳定的巾帼女将眼前浮现出薄薄一层水雾,哽咽无言。
“当时形势紧急,他同我排布时露了马脚,又找补说……是你告诉他的”。
萧景琰没有说“他”是谁,女将军一滴泪砸在地上,暗沉无声——她其实已经承认了。
……
“苏某,愿奉一白冠与殿下戴”
“不怕,景琰,还没看你走到最后呢”
“先父尝侍今上于潜邸,阖族坐罪,未能善终”
……
萧景琰长身而起,霓凰抹了把脸,慌忙站起来前行一步挡住他,“你这是要回去质问他吗?他为赤焰筹谋了十三年,焉知不是为了你?景琰哥,你是他最指望的人,他对你的期许,我们又如何相比呢?”
小殊啊。
怎么就一转眼,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变成了这副,让他认不敢认问不敢问哭不敢哭的模样。
他踉跄了一下,忽然扬起头,对着天嘶声吼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长兄克己慎行。
赤焰镇边护国。
林氏满门忠烈。
何至于此。
萧景琰眼中没有半分神采,半晌开口,声音沙哑道,“不要告诉他”,他机械地重复着,眼泪不觉间蜿蜒而下,“不要告诉他......”
梅长苏坠入了一个长长的梦里。
沧州的帅旗被风吹起,远来的马车里端庄的女子挑帘而出。
“母亲!”,林殊兴奋地策马过去,远远地喊。
“小殊!”晋阳长公主也冲儿子招呼着,“快过来让娘好好看看!”
去接妻子的林燮却在马车上露了头,“小子,见了你娘还不把刀卸了”。
林殊还没接话,长公主端详了他一眼,回身就拎了林燮的耳朵,嗔道,“儿子怎么瘦这么多?有你这么当爹的?”
林殊看父帅被母亲治的服帖,不禁笑出声,从马背上跳下来,欢天喜地把晋阳扶进了军帐。
晋阳长公主突然想起什么似招呼身后的侍女,掏出个手帕,在林殊眼前晃一晃,他警惕地后退半步,“不是四公主的东西吧”。
“你舅舅倒是想招你当个驸马,你不是一早就说了不答应么”,长公主笑着递给他,“景琰给你的”
“他最近好么?”,林殊打开手帕,露出里面打磨好的一个狼牙吊坠,竭力装出不经意的问道。
“听你舅舅提过一嘴,弘文馆上个月大课,考的五言八韵诗,属景琰写的最好呢”
林殊嘴角压不住笑,将那吊坠戴了就出去跑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高兴个什么劲。
跑着跑着,天色越来越暗,似乎突然就下起了雪,耳畔是突如其来的喊杀声和马蹄声,四面八方的血都迸溅在他脸上,粘稠又温热。
近在咫尺的战火,风中呼啸的箭雨,纷纷倒下的同袍。
他又回到了梅岭。
鲜血淋漓的手指扒在崖边,他摇摇欲坠,父帅腹背都中了箭,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拽着他的手上,腕子微微发颤。
“父亲,九安山……守住了”,他仰起头对林燮说,“好儿郎,当以战功报国,您说的我都做到了”
“小殊,活下去”,依然是那句话,一位父亲对儿子的最后一句话,无关雪冤,无关信仰。
“可我好累”,梅长苏对父亲哽咽道,“叛军都是梁人,叛军都是梁人……我们自相残杀,杀的是大梁的国祚啊”。
天穹苍茫,浓云低垂,阴风怒号,他渐渐看不见父亲的脸,也没来得及见母亲最后一面,他们一并消失在了离他很远的地方,却又紧紧贴在他胸腔里,给他站起来活下去的力量。
……别走。
梅长苏想呼唤,可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喘息着泪流满面。
面目全非。
魂飞魄散。
他看着十七岁的自己静静躺在琅琊阁,筋脉尽断、武功尽废,明明还年轻,那么的年轻。
终究再也回不去。
从此江左扬名梅长苏,金陵再无林家郎。
接着就是坠落,无尽的坠落,在他等待着每场梦里同样的结局时,却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人接住了他,然后惊魂甫定地将他抱紧。
怎么办,景琰。
我这一生看似名满江湖、实则一无所有。
我没能看出昔日的荣宠无际早就铸成了害我满门的风刀霜剑、我没能阻止二王相争将大梁搅的乌烟瘴气、没能未雨绸缪将这场叛祸消弭于无形,也不曾对心上人说一句,我亦悦慕你。
他想起那一日萧景琰说天下人相知者少、为你我不悔,想起那一日他们唯一的吻。
“景琰,别怕……”
被他念出名字的人已经在他榻边守了一整夜。
梅长苏躺在月下,一截皓腕被厚厚的纱布裹着,纤长的脖颈露在外面,给人一种易碎的错觉。
那张脸的五官精致,线条流畅,却没有半点往日的痕迹,右眼上有道疤,像被岁月吻过。
“小殊呀”,萧景琰轻拍着他,像是在安抚幼兽,“我的小殊呀”。
梅长苏昏睡着,什么也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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