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没想过这一天。
关于龙卷风的绝症,该不该隐瞒,如何隐瞒,又会产生什么后果,莫妮卡都已在权衡利弊中推演过无数次。
唯一的变数,是她真的喜欢上信一。于是莫妮卡心存侥幸,她开始期盼龙卷风能在信一发现真相前主动告知,只有这样,明知故犯的她才有逃过惩罚的可能。然而事与愿违,最差的结局就在眼前,正嘲笑着她的不自量力。
而惭愧更是比信一的手深重百倍,坠得她抬不起头。
“抬头,看着我。”信一语气冷硬。
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可当信一用那种快要滴血的眼神怒视而来时,莫妮卡差点站不住脚。不容抗拒的力道托住她的身体,却不是因为瞥见了她的不适,这场审讯没结束,信一还没有得到答案。
手下红痕渐深,莫妮卡紧皱起眉头,一声不吭。信一想收力,却后知后觉发现,他根本没使劲。那你又在痛苦什么呢?还是说,又想骗我?
“是毒药?”
莫妮卡立刻摇头:“不是……”
“那就是**药?”如果不是药迷心窍,为什么会被蒙蔽至此?
“不是!”被摁在冰冷的灰墙上,莫妮卡肩胛撞得闷疼,但信一的语气,远比他的动作刻薄得多。
“那到底是什么?!”信一耐心告罄。
莫妮卡的三缄其口彻底激怒了他。利若刀戟的峻刻霎时攀上信一眉宇,最后一层的温柔与保留褪去,他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莫妮卡拽住信一衣袖,人却一动不动。
一个人不张口,另一个不低头,无声的拉锯比尖刻言辞更磨人。
最终,莫妮卡满口腥甜,喉咙中逼出些许微弱的声音:“是,是抗癌药……阿叔他,有肺癌。”
顷刻之间,信一身上盛怒的火焰熄灭了,他失魂落魄地僵在原地,忘了一切该有的反应和动作。
骗人。
她还在骗人。
所有桎梏统统消失,莫妮卡刚摇晃着站稳,便见信一扭头就向外冲,她连忙追上去,将人拦腰抱住:“信一,你冷静点!”
“放手!”出口就在眼前,信一如野马般横冲直撞,不管不顾地挣脱,不知是要挣脱莫妮卡的束缚,还是那个他一直想要面对的真相:
“我不信。你们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我要亲自去问他!”
“不可以!”莫妮卡将双臂锁得更紧,侧脸紧贴上那片冷硬的后背:“不可以闹起来,不可以走漏风声,万一被人知道,你有没有想过之后怎么办?”
“怎么办?有病治病啊!”信一低哮。
“如果真的这么简单,为什么他就是不肯让你知道?”
“我不管!”
灯下影子纠缠不清,屋中人却在咬牙对抗。信一人高马大,虽惯使巧劲,用尽全力挣扎也让莫妮卡吃尽了苦头。不知不觉间,莫妮卡竟成了那日的四仔,她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绝对不能让信一冲动着离开这个房间。
被人从背后锁紧,信一其实有很多化解办法。蝴蝶刀就插在腰间,更可以掰断关节,可他还是做不到。
信一抬起头,声音沙哑:“多久了?”
“我知道,是在一年前……”
啪嗒。
一滴咸雨落在莫妮卡手背,烫得她差点松开手。
“一年前,一年前……”雨下得更大,落在信一眼角,滚过他哽咽到艰难发声的喉头:“我大佬得癌,你知道,四仔知道,只有我不知道,你们所有人合起伙瞒着我一个。”
“对不起……对不起信一,”莫妮卡死死揪住信一衬衫:“我们一直很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你,也一直在想办法劝阿叔……”
“合适的时机?”信一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如果一直不愿意呢,是要等到他死吗?”
“……”莫妮卡张张嘴,无言以对。
“你明明知道……大佬对我来说,和老豆一样……”信一不再用尽全力挣扎了。得知刑判的囚徒,终究归于异常的平静:“你明明知道……他对我有多重要。”
从信一怒火中烧耗到他彻底冷静,莫妮卡手臂早已酸麻不已,失去知觉,她硬顶着疲惫,继续服软:“这件事,是我不好。”信一没甩开她,只是从胸腔中挤压出空气,这让她忍不住萌生出一丝希冀:“我不拦着你去找阿叔,可是你必须冷静下来,好好跟他谈,最好趁此机会让他答应治病,这样,我陪你一起去找他,好不好?”
“不必了,”信一低头,将那对已经绞紧到骨节失色的手,彻底掰开:“这是我的事,跟你无关。”
这一次的挣脱,再无阻力。
“信一。”
信一拨开门锁的手一滞,他回过头,莫妮卡还站在原处,脸白得像纸:“我们……一定要这样吗?”
这样?哪样?聪明人,每一句潜台词应当心知肚明。
信一将手伸入口袋,拎出把钥匙,丢在了地上:“以后你是你,我是我。”
金属在水泥地上撞出刺耳的声响,信一却没感受到半点快意。这把房门钥匙是他和莫妮卡无间关系的证明,现在,信任已然不存在,它的锯齿便嵌进了心脏,搅得他遍体鳞伤。
不等莫妮卡反应,信一径直开门离去,刚绕下楼,提着两只大桶的四仔冷不丁和他撞了个对面。
“信……”
“滚开!”信一抡起拳头往四仔面门上重重一击,头也不回,向着巷道深处狂奔。
黑夜之下,城寨的街道如同被人刻意拧乱的绳,从这头到那头,可以近在咫尺,也可举步维艰。这里明明是信一的乐园,可他却迷了路,想不起应该怎么走,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唉,信一……”
“信少!”
路上偶有熟人跟他打招呼,也得不到半点回应,纷纷露出疑惑的神情。
好热,好吵,就像被龙卷风收养后,第一次来到城寨中。可是信一早就接受,这个被全香港遗忘的囚笼是他的家,龙卷风,是他唯一的家人。逼仄感将信一前行的路越挤越窄,却又像是从身后悉心搀扶住他,不让他踉跄的脚步绊倒自己。
直到拐进一条死路,信一再撑不住,他靠着墙,双手掩面,喉咙中发出幼兽般的低泣:“不然怎么办……只有这件事,我没有办法原谅你……”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种事……”
信一一离开,莫妮卡就再也站不住,她软倒在地,抬头看着墙上钟,神情空洞。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刚回来的时候还那么开心,信一还在等她,为什么会搞成这样?
房门大大开着,楼道上脚步声格外明显,莫妮卡猛地抬头张望,等来的却不是回头的信一。
“莫妮卡……”四仔的话声戛然而止,他讶然看着满屋狼藉,忙走过去搀扶莫妮卡:“发生什么事了?”
“林医生!”莫妮卡涣散的眼瞳一亮,仿佛看到救命稻草,却将他的手推开:“信一知道了,你快去追他,不要让他冲动闹起来,我……对,阿叔,找阿叔”莫妮卡自己从地上爬起,走向电话机。
难怪打了他一拳。四仔心下一沉,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扭头追了出去。
莫妮卡拨通号码,脸颊略感湿痒,她无意识抹了把脸,继续等待。听筒中每一声等待音都敲打着莫妮卡的耳膜,电话终于接通,不待龙卷风开口,莫妮卡已经出声:“阿,阿叔……他知……他知道了。”
“……”电话那头,龙卷风余光扫过账本散乱的柜台,轻叹了一声:“别怕,我来跟他说。”
“阿叔,我……”诉苦的话到了嘴边,莫妮卡却出不了口,自作自受的人是她,怪得了谁?
“我知道,我都知道,”龙卷风的声线如同暖茶,温吞又苦涩,淌入莫妮卡左耳,有种令人安定的力量:“是我死心眼,是我害人精,你别哭。”
“我才不会哭!”可他越是这样温柔不责怪,莫妮卡就越发鼻酸。
一个小时后,四仔再次出现在门前,他捡起门口的那把钥匙,替莫妮卡关上了门。
莫妮卡从沙发上站起来:“怎么样?找到他了吗?”
四仔的灰色背心已被薄汗浸湿,他沮丧地摇了摇头:“我从这里找遍了所有去太湖楼的路,没有看到信一,他好像也没去找龙哥,不知道去哪里了……”
莫妮卡的面色反倒恢复些许:“那我大概知道他在哪里了。”
CD小屋。信一应该也是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冲动误事,所以默默找地方消化去了。如此一来,这件事至少短时间内不会闹大,城寨的安定还可以保住。只是……
莫妮卡垂下头,眼珠沉甸甸地:“他大概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我了。”
“不会的!信一只是在气头上……”想到落在颧骨上的那一拳,四仔也觉得自己的话没什么说服力。可莫妮卡失落得像丢了魂,他咽了口唾沫,继续劝慰:“而且要瞒住的是龙哥,还有我,你才是被牵扯进来的那一个。”
“这件事从我知道开始,我就不无辜了。”莫妮卡软坐回沙发上,心中苦涩至极。
她那个时候,一心只想以最快的速度博取龙卷风的信任,所以才会决定配合隐瞒,尽管她明知道,这样做对龙卷风的身体没有好处,更是伤害了全心全意对她的信一。
“其实,早就该告诉他的,阿叔第一次发病,或者更早……真相是瞒不住的,越想瞒,越不会有好下场。”
到最后,就是和这房间一样,一地狼藉,谁都没有讨到半点好处。
“你的脚割伤了,”四仔瞳孔一缩,立刻蹲到莫妮卡身边。不止是脚,她的脖间,还有手臂上,都还残留着印记,可见和信一的冲突有多激烈。
如果我早点回来就好了,至少不用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一切。四仔克制着:“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而莫妮卡感觉不到痛,她用指腹擦过早已干涸的血痕:“不用了,小伤口而已,早就结痂了。”
“不行,万一发炎……”
“林医生,”莫妮卡缩了缩腿,避开四仔伸向她足踝的手掌:“真的不用了。”
后退的意思是,他该离开了。
四仔感到无比失落,他想做的并不只是上药,他需要一个理由留在莫妮卡身边,陪她捱过这段痛苦的时间,就像莫妮卡曾经为他做的那样。
“那我先回去了?”真的,不需要我吗?
莫妮卡扯起嘴角,像是要他安心那般强笑:“嗯。”
“……”四仔握紧了拳,窒闷的燥意带来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他好想把莫妮卡强行抱到楼下上药,不管她愿不愿意。但到最后,他松开拳掌,健实的后背颓然前倾:“我就在楼下,有需要随时叫我。”
等四仔离开,莫妮卡在沙发上蜷缩在一团,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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