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灰色夹缝
在这儿,我至少是自由的,
那全能者营造地狱,
总不至忌妒地狱,
绝不会把我从这里赶走。
——弥尔顿《失乐园》
近晚的空气微凉,从门内传来门链被解除的声响。从“只能听到声音”到“得以从半开的门缝窥见同学的身影”之间隔了不过几秒,白马却不由得安下心来,仿佛这样才最终得以确认,自己方才是在和活物进行对话。
迟疑了有那么一瞬,黑羽才将门完全敞开。为什么要开门,他也有问过自己,得到的答案是“无所谓吧”。是的,无所谓了,全都无所谓。在见识过由潘多拉引发的一系列不思议,提前被剧透了世界所在隐藏的秘密之后,来自治安庭的同学的登门访问,是最不需要提防的事件之一。
踏过昏暗的玄关,黑羽侧身按亮客厅的灯光。为光线的骤然反差眯起了眼,待双眼适应了环境,白马抬起视线,看到黑羽打了石膏的手臂吊着的绷带。
尽管是在室内,黑羽将自己裹得相当严实。然而,仅从裸露在外的那一点皮肤,便已能看到多处大大小小的擦伤。
都是些外伤吗。白马眨了下眼,在客厅中央停住脚步。
“你这场‘感冒’可真够严重的。”
“感谢关心,还没到不能动的程度。”无恙般耸了肩,黑羽摆了摆尚且能用的另一只手,“不过,你也看到了,以这个状态,是没办法给你泡茶了。”
右手的行动力虽然没有大碍,但也不是完全无伤。每一处指节都木乃伊似的缠了绷带,精细度与触觉都大打折扣,不是以一句轻描淡写的“没事”就能一笔带过的程度。
尽管说了“没办法泡茶”,出于习惯,基本的礼节还是要做到的。将装了水的水壶放到灶台上,黑羽转动旋钮开了火。火焰“嗤”地燃起橘与蓝,溅洒在台面上的水缓慢地延展开去。
“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了,”未沸腾的水低声在壶内翻滚,黑羽低眼瞥过靠在桌边的同班同学,“有关我没办法使用翅膀这件事,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虽然这可能不是对方来访的理由,但从他听说后的反应看,这位混有两种血统的大少爷,极有可能是某些秘密的“知情者”。
白马无可奈何地弯眼笑开,释然之余,似乎又有几分讽刺。
“看来场面话是不必说了。”
嘴型无声地念了句“请稍等”,白马取出手机,拨给一个他从未想过会有联系的号码。
水壶里渐热的水咕嘟翻滚着。
几秒后,通话被接通。深深吸进空气,白马才再度开口。
“嗯,是我。”
“......是的,出现了,你所在等待的‘特例’。”
“地址已经发给你了。”
“等...不要擅自把我家的地址说出去啊。”
心底已有千万个问题要问,黑羽本想打断对方的通话,业已沸腾的水壶尖利地呼啸着蒸汽音截断了他的发言。噤声关上火,黑羽只觉得自己的探究心仿佛被适时地浇上了冷水,让他被迫冷静下来,睁眼去看现实。
“所以,”他皱眉看着白马切断通话,“你是在和谁......?”
白马收起手机。“上一次的学习会,她也有参加。”
“‘她’?”黑羽反应过来,“你是说......宫野桑?”
白马和宫野?这可真是个罕见的组合。虽说从不常见的浅发和相似的外貌,多少可以猜测到他们血统的相近——但也仅是猜测而已。平心而论,尽管因为聚会的原因时有见面,他们之间的确没有什么显而易见的交集。
“在她抵达之前,有些基础的情报,需要黑羽君去记住。”视线浅浅扫过同班同学右手上的绷带,白马将壶口仍升腾着热气的水壶提离灶台。“茶杯放在什么地方?我想这个话题适合坐下聊。”
无比自然地就反客为主了......这家伙真是有够无礼的。略有不爽地,黑羽单手打开放置有茶具的橱柜。
过于重视细节,无异于不自知的礼貌侵犯。
两杯冒了热气的热可可摆于桌面(比起速溶咖啡,白马更乐意选择热可可),另有一只空茶杯放于一边留待添满。意图单手捧起茶杯,却又忌惮手指关节所承载的压力,黑羽收回手,认为是时候给出自己的问题。
“......要聊很久吗?”
“那要取决于宫野同学何时赶到。”吹去杯口的暖雾,不再进行多余的铺垫,白马抬眼切入正题,“有关黑羽君的疑问......首先,请不要因此而判定自己为‘异常个体’,无法使用翅膀并非‘个例’——因为我和你是一样的。”
一字一顿地,白马说出从未被知晓的事实。
“和现在的黑羽君一样,我也同样,无法使用翅膀。”
从来没有听说过。黑羽瞳孔骤缩。难道在那之后,已经开始出现新的受害者了吗。这也太快了。若是由于自己的一时失误,就导致更多的个体被潘多拉剥夺了血统的话......
“黑羽君不必为我感到同情,无用的负罪感更是大可不必。”
黑羽正意欲开口,白马就已竖起一只手示意他打消疑虑。
“因为,在最初的最初,从出生开始,我就从未拥有过双翼。”
混血种——既非天使,也非恶魔。不像天使那般拥有光洁的羽翼,也不似恶魔能够将双翼藏入夜色里。不受掉毛期困扰的他们仿若完美无缺的上级物种,而造就了他们优异的基因的,正是不为世界的大多数所知晓的“缺憾”。
终于说出来了。自我解嘲般扯开嘴角,白马继续说下去。
“无法使用翅膀——这就是混血被隐藏了的真相。从来没有听说过,对吗?时至今日这个秘密都从未得以被窥视,我也很惊讶。不,或许该说,是治安庭的工作进行得太过完美了。”
“......为什么这里会提到治安庭?”
“因为,”白马正色,“治安庭推行‘绝对平等’的真正理由,是为了隐瞒混血的‘特殊性’。”
未移动过的热可可表面悄然结了一层膜,黑羽继续任它被晾置在桌面。要跟上对方的思路并不难,但完全理解需要时间。“也就是说,”他咬了下唇,“尽管翅膀的形态差异是天使与恶魔之间存在的‘唯一分歧’,混血的‘不具备双翼’,无疑更加特殊。”
“是这样,‘稀有’‘罕见’的特质,会造就平衡的被打破。”白马点头,“虽说按照普遍的理解,治安庭组成的初衷是‘商讨对背叛军的处置’,但以此为缘由建立的组织却想要主导‘取缔差别的和平’——不觉得这从逻辑上说不通吗?”
“恶魔与天使的差别是确实存在的,如果要取缔这之间的差别,就需要使恶魔向天使同化才行,”平放于桌面上的手指微屈,黑羽发觉了问题所在,“但是反叛军的前身依然是天使,对等的关系并不是必须要靠‘取缔差别’才能实现......”
“‘使一切维持原状’,”白马应允地微笑,“这才是治安庭最初的目的。”
“但是恶魔与天使的差别在那之后开始显现出来了......”黑羽已经开始明白自己即将触及的现实真正的模样。“‘原状没办法继续维持’,是吗?”
“倘若治安庭的初衷得以实现,最终我们能够抵达真正的平等,天使与恶魔都可以无视彼此之间的唯一差异,完美地共存,届时将不会有谁在意翅膀是否真的存在,互相理解的现实之下,‘混血’理应成为绝对的主流——那是堪比乌托邦的理想状况。”
“但是,天使的数量仍占绝对的优势,恶魔的数量在比例上没有增加。”身为与生俱来的少数派,黑羽已经切身体会过,披着平等外衣之下不均衡的现实。
“是的。”白马闭上眼,“越是宣扬平等,某些界限就越是泾渭分明。越是强调忽视差异,就越是将差异的存在高光突出——混血的稀缺性,是由治安庭亲手造就的。治安庭不急于承认混血的特殊,是因为那样他们就不得不承认新种族的存在,而新种族的介入,会引发更多的问题。”
“只是为了避免麻烦就加以隐瞒......”回想起自己过去一周的生活,那种匿身于未知的闭塞与灰暗,黑羽降下眼睑,“绝对平等原来只是借口啊。”
“正相反,”交叉起手指,白马抬起视线,将十指缓慢地收紧,“平等是给予混血种的特权。”
“......特权?”
这和黑羽认知的逻辑相反。
“你想想,”白马放松了手上的力道,“倘若取缔了差异的乌托邦得以实现,这对哪一方比较有利?”
“......我明白了。”
“就目前而言,”白马继续说下去,“如果有混血种降生,混血的个体本身及其亲属都会被收编入治安庭。有一份只有我们知晓的保密协议——”
他的话音被蓦地截断,门铃适时响起。
“抱歉,做准备花了点时间。”
声音带着点喘,宫野将手提的恒温箱放下,顺手取过桌上倒好的第三杯热可可。“好甜......不过我并不讨厌。”
还没等黑羽说些什么,她已打开随身的工具包在桌面上列开全套的设备。看到黑羽手臂上缠着的绷带时,她略微皱了下眉。
“右边没事吗?”考虑到黑羽行动不便,宫野略过有擦伤的部分,将黑羽右臂的衣袖上卷,“请别介意,我需要采集一些样本。”
“样本......”采血的过程引起了一些不妙的回忆,黑羽的指尖抽搐了一下,“说起来,‘他们’也提到过,说我是什么...‘重要的样本’。”
“确实如此。”采集完毕,宫野将采血管收纳进恒温箱里,“明明身为恶魔的个体,却忽然拥有了混血才具备的身体特质......黑羽快斗同学,作为‘样本’,你确实重要而特殊。”
“我可没办法把这当成是夸奖,”才刚刚知晓了混血的真相,就忽然试验品般被称呼为的“样本”,黑羽降下了半月眼,“......你可以先多安慰几句的,宫野桑。”
宫野则是掏出了手机。
“加一下Line吧,之后对比检测的结果出来,会通知......哦,看来你行动不太方便。”顿了一下,她重又捧起了热可可,“总而言之,我会再联系你的。”
对比检测的结果?和什么的对比?问题还没问出口,黑羽已先被手机屏幕上的新好友的名字占去了注意力。
“灰...原?”
“从‘那里’逃出来后就一直在用了。”故作不在意地,宫野用指腹抚过杯沿,“目前知道这个名字的,只有知晓‘秘密’的人。”
“那里”?逃出来?
问题层出不穷。在见识过潘多拉的灾厄与混血的真相之后,黑羽本以为自己已不会再轻易惊讶,却还是免不了要被问号淹没。
“真是利落呢,宫野同学,”作为将“秘密”公开说出了的一方,白马只是眯眼笑着看黑羽继续迷惑,“不过,那件事在我们这里,应该已经不算是秘密了。”
“我可以提问吗?”比起让他们没有重点地全盘灌输,还是自己亲口去问比较有针对性,黑羽举起单手,“‘从那里逃出来’指的是......?”
宫野沉下肩,缓慢地呼出一口气。
“那可就说来话长了。”她单手托腮,有节奏地用另一只手敲击着桌面。“我是在实验室里,被剥夺了种族身份的。说起来也是讽刺,由我们亲手研发的药物产生的副作用,和混血种特有的某段基因对翅膀性状表达的抑制效果类似,甚至可以说是几乎等同——不具备双翼,同时其他性状与身体机能与正常个体无异。为了找出问题所在,我做了大量的数据比对......”
“所以那天宫野同学才会找上我啊。”对此表示理解,白马交叉起双手,“毕竟作为混血血统,能够得到的数据自然也有绝对的特殊性。”
“能立刻命中症结所在,真是帮大忙了。”宫野的言语间没有感谢的意思,她转向黑羽,“这也是我要从你这里采集样本的原因。倘若你的体内也能检测出类似的基因片段,我们便可以确认,你在寻找的那块石头,和我在实验室创造出的东西,有着等同的效力。”
黑羽点了点头。
“在那之后呢?”
“在那之后?藏好你自己。”理所当然地,宫野说着可怕的话,“原本种族是恶魔的家伙,某次的体检报告的结果忽然成了混血,到那时候,想要把你关起来做实验的可不会只有我。”
“......有那么恐怖吗?”
“或许是没有,但我也很介意治安庭的态度。倘若混血的特质可以通过繁殖以外的手段获取乃至扩散,届时秘密将无法被保守——存在有除天使与恶魔之外的,第三类种族。”
“——人类。”
“...人类?”对这个词并不陌生,如此将之使用于现实中,对黑羽而言倒是头一次,“是指...那种幻想文学里才会出现的迷之生物?”
“哈哈,原来没被写进生物书里的就成了幻想文学啊,”宫野几乎要笑出泪来,“明明一直存在的,想要将之删去,倒也是轻而易举——明明一直都存在的。”
低下视线,她浅浅地叹息。
“碰触到真相却被迫沉默,这里就是我们苟且存活的......灰色夹缝啊。”
灰原——这是宫野为人类身份的自己所选择的名字。她接受这个名字,一如她接受了自己所要面对的阴影中的真实。
不被发觉,不被知晓,同时也不属于阳光下的任何一方的,灰色夹缝。
“......真的有必要隐藏吗?”
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质问,白马似是已不再打算隐忍。
“我倒是无所谓。”黑羽敛起眼睑,“不得不保守住一些不可言说的东西,只是为了能够‘维持现状’......我想我已经习惯了。”
无非是又多了一个不可言说的秘密而已。
“请想象一下,黑羽君。”白马摊开双手,“当全世界都将拥有翅膀视为理所应当,而你却是其中不同于任何个体的个例。你因此认为自己是‘异常’,并下意识地认为自己‘与外界相异的地方需要不被知晓的隐藏好’——这样真的是正确的吗?”
“不是因为‘是秘密’所以才‘被隐藏’,而是因为‘被隐藏’,所以才‘成为了秘密’啊。”宫野轻笑,“一直以来都被迫注视着这样的世界,确实,会感受到不公平呢。”
“如果存在,就光明正大地接受它存在,这才是正确的方式。”白马毫不掩饰眼底的某种坚持,“——需要被隐藏的理应是‘错误’才对。”
“错误需要被隐藏?”为对方的用词,黑羽讽刺地哼笑出声,“这话由你说出来,可真够没说服力的。”
“也是,”白马也笑了,“错误也应当被揭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所以黑羽君打算去自首吗?”
“......那对我而言是双重意义的自爆了吧。”黑羽杀去一记眼刀,“是被警视厅逮捕还是被抓去做实验......我需要权衡一下。见鬼,无论哪种都很糟糕吧喂。”
是的,无论哪种都很糟糕。白马在心底默默点头。这毕竟不是个宽容的世界。
对,并不宽容。所以独受命运优待的宠儿,便不合理到形同异类了。
自己是被宠爱着长大的,对此,白马探向来很有自知之明。因为血统与出身的特殊,只需简单地表达出愿望,父亲就会帮忙打招呼,让他能去往距离治安庭出勤现场最近的地方。而他无需付出比同龄人更多的代价,便顺理成章地在治安庭获得了席位。
如今,他打算拒绝这一切。
白马探所要作出的决定,将意味着拒绝随血统与身份而来的特权;意味着有些秘密,将被公诸于天下。
从黑羽家离开之后,白马独自走在街灯下。他今天是独自出行的,回去的路上是乘电车还是出租,他还没有确定。
取出手机,白马向家里拨去了电话。呼吸在晚风中凝成白色的雾,转瞬消散。
通话接通。
“父亲。”
视线越过坂道的黑色剪影,他看向隐没于科学的伪光中的城市天际线。
“我打算退出治安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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