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皆杀
掷骰子的赌局一哄而散以后,
输了钱的人还留在那里发愁,
重复掷着骰子,
痛心地思索;
而其余的人都跟着赢家走去。
——但丁《神曲炼狱篇》
这个世界似乎不太对劲。
限定一下范围,服部平次所感知到的周遭的世界,似乎不太对劲。
那个被治安庭寄予了厚望的公子哥忽然声称要退出治安庭,并拒绝对此给出任何解释。而明显知道些什么的工藤,却十分应景地在这个时机请了几天假。
究竟发生了什么?
再次在学校见到面时,服部自然没忘了提出这个问题,但工藤巧妙地绕开了话题,对这期间发生的事只字不提。
服部平次总觉得自己错过了很长一段剧情。直觉告诉他“风暴已经来过”,可他并未捕捉到哪怕滴雨般微小的只言片语。
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个问题本身便反映了某种后知后觉。
一切都不太对。
彼此知根知底的朋友间,保留有秘密是人之常情。但正因如此,才讨厌做个局外人。当后知后觉自己总是最后一个知晓信息的后来者时,便难免心生场外感。
怎么回事,这种只有我被排除在外的感觉。
服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感到失落,又担忧这种被排除在外的失落感不过是自作多情。他的双眼清明,却仿佛被泡沫遮蔽了视线。透明脆弱的薄膜包裹着同样透明的无形之物,一些近乎于莫须有的隐瞒与谎言。这些轻飘飘的东西聚集在一起,不足以禁锢行动,却也足够叫人看不真切。正所谓,完全无辜的家伙总会处于远离事件中心的最边缘,待他们听到风声,开始怀疑是否这就是某种崩坏的开端时,最核心的事件,往往已经结束。
明显感受到矛盾的存在,却又找寻不到旁敲侧击的角度去触及真相的裂缝。难道是因为还在见习期中吗。因为级别还不够,因为还没有获得认可,因为还没有成为正式成员,所以接触不到核心的事件。
明确地知道自己被置于场外的缘由,或许会感到纠结与痛苦,可什么都不知道的挫败感更加令人窒息。
察觉到这一切,是因为一条超出十分钟未读的消息。
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了,这份心情自然不可外显,也不可被言说。于是服部最终只得用完全没有指向性的贫乏语言,向与事件最无关的“场外人士”发去信息,只为求得确认——确认现实依然还在如正轨所划定的那般运转。
「不觉得最近有些无聊吗?」
服部的本意只是找黑羽拼一场桌游,顺带聊聊最近发生的事。但明明一直以来消息几乎都是秒回,黑羽却放任“未读”的提示一直留存了下去,仿佛失踪。
治安庭内部或许是发生了什么事,身为见习治安官的自己会被排除在矛盾中心外并不奇怪。但是黑羽不隶属于治安庭,在服部眼里,他几乎就是自由与和平的代言人。当场面会有尴尬与不愉快的氛围弥漫开,他总能以最无伤大雅的方式进行调和。在朋友间形成的小团体里,总需要这么一个乐子人存在。他们代表着平常,代表着一切还在按照既往的轨道运行。仿佛只要他们还在一如既往地傻乐着搞怪,天便塌不下来。
为什么连黑羽也联系不上?
疑问是反思的种子,而重视正确性的正直者往往会把自身行为当成反思对象。这种思维习惯让他们总是优先思考自己做错了什么。黑羽会拒绝回复消息,可能是出于某种不愉快,而不愉快的根源,服部觉得自己是知道的。
果然是那次在图书馆的起哄引起了他的反感吧。围着异种族个体要求对方展示翅膀,几乎可以说是带有轻视的无礼了。虽然初衷只是为了“有趣”,倘若过火的玩笑会招致裂痕的出现,他将无法原谅自己。
迫于这种罪恶感的心理,服部急于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正直者的悲哀往往来源于此。罪恶的实现只需行为,而正义的执行希求一个结果。仿佛不给出一个“结果”,便不算“正义”。
于是那一天的课业结束后,服部没有立刻回学生公寓,而是绕着校园外的街区漫无目的地走了几圈,权当是一种练习性质的巡逻。
反正成为正式治安官的话,迟早要参与到巡逻中的。
像是对他的期待有所回应,在路过商店街的后巷时,事件发生了。
商店街的后巷,通常是留给店家用以物资运输补充、垃圾清理,以及方便员工通勤的。积了水渍的窨井盖没有被妥善打扫,夜间的照明也很差。常有清理工拖着垃圾桶经过的地面留下了沾染油污的黑迹。通常鲜有顾客会经过这里,因此在这与光鲜相对的城市的影间,很适合一些阴谋与冲突发生。
只是,服部撞见的场景,或许不足以称作是“事件”。
“喂喂,这个星期的才这么点吗。”
“我们缺钱正愁着呢,再拿点出来有什么关系。”
“但...但是......”
被围在中间的学生试图辩解,却显得无力。
“你们恶魔,没有拒绝的权利吧。”
循声看去,似乎是几个高中生样的不良在纠缠另一名学生。看他们穿着的制服,应该都是来自距离这里不远的同一所学校。
诸如此类的校园欺凌,往往是警视厅少年科管理的领域。但由于大多数欺凌都发生在校内,且围观者保持沉默,被欺凌者也总是倾向于隐忍不言,使得外界干预变得异常艰难。
然而,这次的情况不一样。
虽然是很老套的场景,虽然是很老套的发言,但欺凌者的那一句“你们恶魔,没有拒绝的权利”,成功地改变了其行为的性质。自恃高种族,并对异种族进行欺压,这就属于治安庭的管理范畴了。
恶魔学生被几个天使围着,尊严被忽视而不得不直面无理要求,这让服部联想到之前在图书馆,黑羽被他们怂恿着“飞一下试试看”的场景。
不爽。
现在的他虽然只是见习治安官,依然有干涉的权力。能够在正确的时刻恰如其分地利用身份,使正义得到执行,内心的爽快感无异于利刃归鞘。
“喂,那边的两位!”开口的瞬间,服部开始后悔没有将帅气的台词事先练习过,“没看到他很不乐意吗?”
见习治安官的证件外封和正式成员的是相同的颜色,从远处看起来几乎并无差别。英雄主义不至于冲昏了理性,服部自然有记得在恰当的时机出示证件。
“自恃高种族对异种族进行欺压,你们的行为和言论将被记录——喂!”
没有谁希望还未成年就在治安庭被记上一笔,不良少年们见状不妙拔腿就跑,转身奔向巷子深处。服部伸腿轻松绊倒其中的一个,无防备瞬间倒地的冲击足以让对方趴在地面懵上一阵。好,控制住了一个。他抬起视线。另一位在——
没有浪费时间的余裕,服部迅速调整身形,几个跨步间,已追上另一个不良。抓住对方试图反抗的手臂,巧妙地一拧一转,反折了手臂限制住对方的行动。自背后按住对方的肩膀,他环顾四周,看向巷子之外。
附近的治安管理处,我记得是在......
思索间,手臂忽然感受到刺痛。
条件反射地抽回刺痛的手臂,但另一只手没有放松力道,服部皱着眉从对方手中夺下还残余着药物的针筒。
“这是什么?”
“哼,享受特权的治安官哟,”哪怕针筒已经被控制住,不良好像完全没有在怕,“跌到地面上来感受和我们一样的痛苦吧!”
“我问你这是什么?!”
手上加大力道,疼痛却没有构成有效的施压,对方终究是不再说了。
之后的发展如同既定的剧本,服部将涉及冲犯平等的两名学生押送到了附近的治安管理处,后续的问询与证据收集工作则交给了当日的值班管理官处理。一切尘埃落定后,服部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某种重担,转身迈出管理处的玻璃门。
然而,他的心情却并未如预期的轻松释然,那份正义得以伸张的爽利畅快并未如期而至。
手臂上微小的刺痛仍未消失。虽然已经用塑封袋装好了针管作为取证,这不代表他知道其中的药物是什么。
服部有些惊讶,自己竟没有将这个明显会使那两个不良罪加一等的证物上交。潜意识告诉他,这是不能够轻易上交的东西,是能够改变某种局势的,关键的证据。
被...注射了奇怪的东西。
身体暂时没有什么奇怪的反应。目前最稳妥的解决方案,是去治安庭特设的医疗中心做一个全面的检查。不过,考虑到治安庭的医疗中心通常只提供外伤的治疗,恐怕查不出什么问题。更何况......
不知为何,服部总有一种直觉,如果现在就将这个针筒上交了治安庭,自己将失去了解有关那个药物的一切真相的机会。
身边熟识的,对药物有一定研究的是——
服部打算先回趟学校。
不知道宫野桑,这会儿还在不在保健室。
踏入校门时,正值社团活动结束,学生正三三两两地散去。
保健室里还留着灯光。心下轻松了些,服部敲了敲门,向宫野说明了情况,并出示了内里还残留有药物的针管。
没有多说什么,甚至没有给服部多余的指示,在看到那个针管的瞬间,宫野径直起身去打了电话。她的反应迅速而镇静,让人猜不出当前的状况是否乐观。
服部不知所措地被晾在了一边。
“......又出现了。”
“...对,是这样。”
“你们现在就过来。”
宫野在对谁说些什么,服部完全摸不着头脑。待通话结束,宫野才转而处理服部这一边的事情。
“先做个检验吧,”从药柜里取出恒温箱,宫野的动作像是对类似的流程已经轻车熟路,“衣袖挽上去。”
乖乖照做了,服部沉声注视着自己深红色的血液慢慢地流入试管。待采血结束,正当他在放下衣袖时,宫野又问了他一个问题。
“试着感受一下,”她双臂环抱胸前,“现在,你是否还能解除双翼的限制?”
又是和翅膀有关的话题......服部险些要怀疑今天所经历的一切,是不是都是那一天调侃黑羽的某种“报应”。自上次使用翅膀或许已经过去了几个月,虽心有不解,他还是按宫野的要求做了尝试。
身体没有料想中的轻盈感,就像是水底的石头,受到了某种透明的阻力。
“.…..哎?”
“果然。”没有解释为何,没有多余的安慰,宫野转而去取出另一个恒温箱。取样,比对,桌上的打印机“咔咔”地推出一张又一张满是数据的文件,而服部看着这一切,茫然。
尽管茫然,有一点反倒是确信的。
他这一回做对了某种决定。
十几分钟后,保健室的门被再度推开。
仍穿着江古田制服的,白马探。看来是刚从学校赶来。
在现状不明的当下,宫野会联系到同为治安庭管理官的白马,这可以理解。考虑到这位前途光明的少爷不久之前才退出了治安庭,他此刻的在场反而为当下的形势平添了一丝阴谋的神秘色彩。
“原来这一回是服部君啊。”
白马似乎有些意外。
服部并不在乎会不会受到那个公子哥的同情。同情是此刻最无济于事的情感。他在意的,是随着白马一同进门的那个人。
他本以为在这种情况下,来的会是工藤。
与穿着江古田深色制服的白马不同,黑羽今天穿的是私服。
(他今天没有去学校吗?)
心下按捺住了疑惑。服部本想和黑羽打个招呼,顺便问问上次传出的简讯他是否有收到,但在看到对方打了石膏的手臂之后,所有的言语都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不仅仅是手臂上的石膏,黑羽的侧脸上用十字胶带固定了纱布,右手的指节也缠满了绷带。那个总是大咧咧笑着的家伙,此刻就像是失去了色彩的水彩画,只留下些存在感薄弱的轮廓。这让服部很不适应。
“既然人已经来全,”将打印出的文件在桌面上敲击齐整,宫野重又开口。“那么我就直接从结论开始说明。”
听不出感情的平实声线带着冷意,似是准备宣判什么。
“服部被注射的药物,和从黑羽的血液中提取的样本分析出的数据......”
她短暂地顿住话音,目光扫过在场众人。
“......同源。”
等等......
服部感觉自己没听明白。
那个导致了自己没办法使用双翼的药物,和黑羽的血液样本数据......同源?
这和黑羽有什么关系?
听到结论的刹那,黑羽瞳孔骤缩,身形摇晃着,要用手撑住办公桌的边缘才勉强站住。而宫野还在继续解释着数据。
“由于潘多拉的效应,黑羽被剥夺了作为恶魔的特质,具体的表现是‘无法使用双翼’。现在的黑羽,即为original(原型)。如果以他的血液为初始样本,从中提取出对双翼性状表达拥有抑制效果的片段,就能够实现量产。”
简洁而清晰地,宫野重述了自己的结论。
“实现能够‘无差别取缔种族特质’的药物的量产。”
而现在,那个至关重要的样本,已经掌握在那个妄图破坏平衡的组织手中。
宫野的结论,黑羽一字一句听得分明。他咬牙,懊悔,身体战栗着想要大喊出声,最终出口的,却只有不成声的道歉。
“...抱歉,服部,”他的双眼埋在阴影里,“抱歉......我不知道会发展成这样。”
“我...没想要这样的。”
这不是我期待的结果。
我不是为了这样的结局,才走上那条布满荆棘的路的。
“所以说——”
大阪侦探特有的直率的声线打断他纷乱的思绪。
“黑羽为什么要道歉啊?”
“可是,”猛地抬起视线,黑羽的眼底写满了不可置信,“服部是因为我的原因才——”
“你不会是在纠结‘因为我的原因服部才失去了双翼’这种完——全是在胡说的事情吧?”不认为自己的本质有所改变,服部大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会在这里,完全是因为大意——如果那个时候我没有走神,这个现状是完全可以避免的。”话毕,他食指向前指向黑羽,“这,跟黑羽一点关系也没有吧。”
“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你到底在自顾自地纠结什么啊?”比起拐弯抹角更喜欢单刀直入,服部不间断地抛出质问,“是黑羽制作了那个药剂吗?是黑羽你扎下了那个针筒吗?是黑羽主观意愿地想要造就当下的一切吗?如果你此刻得到的都是否定答案,”一口气说到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是不假思索的认真。
“所以说,完全,不是黑羽的错。”
“......哈哈。”
失笑地,黑羽向后欠了身,手指却不由自主将桌的边缘攥得更紧。
“该说不愧是服部吗。”
作为安慰,这已经足够了,多得超出份额了,服部。
但是,我知道的,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太过执着于潘多拉,只凭着幼稚的执念盲目碰触却不计后果。是我打开了盒子,是我放出了灾厄。
这当然是我的错。
另一边,保健室外,白马将宫野请到走廊,说是要借一步说话。
灯光是冷色的白。浅发色的两人分立在走廊的两侧,画面显得十分对称。
“为什么...”虽然自诩不常对女性发火,白马的声音里是隐忍的愤怒,“你明知道那些事实对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为什么,要当着他的面......?”
黑羽本没有必要知道那些。因为,那个总是为他人期待完美结局的小偷先生,若是知晓了自己无害的本愿却铸造了地狱,一定会陷入深不见底的自责与痛苦。
——那种心态会毁了他。
宫野的神情看不出变化,是与方才别无二致的冷静与淡然。
“或许会很痛,但,他知道得越早越好。”
沉声后,她又补充道。
“愈晚发觉事实,会带给他的绝望,只会愈深。趁早体验过这种痛苦,对那个完美主义的幼稚鬼而言不是坏事。”
总是为他人期待完美结局,认为一切都会有合理的解决办法的,幼稚鬼。趁早体会绝望,不失为一种良好的练习。
白马暗自攥紧了手指。
“......我不认为这是正确的。”
可恶,该死。明明认同她说的是事实,却就是不想承认。希求完美世界的双眼,必然要目睹遍布世界的可怖裂痕。这一点,他分明比谁都清楚。
“与其纠结何为‘正确’,”夜色笼罩在学园上空,宫野侧过视线扫过窗外彻黑的中庭,“不如担心一下,‘那个家伙’的立场。”
“那个家伙”。
他们共同的同伴,强大而纯粹的治安官;立场尚不明确,也是目前唯一不在场的,那个局外者。
——工藤新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