嘣——
木塞从玻璃瓶口弹跳出来，晃动着浅色的流动液体，里面杂质甚少，只有些微气泡在日光下泛着晶莹的黄金光泽。
“好厉害！这么难的药剂都做出来了。”
麦恩惊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专心看药剂暴露在空气中变化的托莫轻微侧头，避开了耳边的热气流。
他将玻璃瓶缓缓倾斜瓶口，倒入事先准备好的模具灯盏里。混着黄金流动的蜡烛油，放入棉质引线，与浅色药剂融入其中，他抓着托盘晃动蜡烛模具，使蜡烛油和药剂完全融为一体，预备放入冰冻室里冷却。
“我来收尾！托莫你去休息吧。”
旁边兴致勃勃的麦恩主动承担起这份任务，端着这一盘整整齐齐码好的模具出去了热气蒸腾的炼药室。
托莫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旁边札罗给他递上一杯水，“辛苦。”
“多谢师兄。”托莫接水喝了，缓解因为置身这炙热的炼药室造成的嗓子干哑。
上次他见到曾经同一师门下的师弟，札罗和麦恩就亲自来找，邀请他一起，完成药熏蜡烛所需的药剂。札罗已经在这间炼药室里不眠不休三个夜晚，最后最关键的一步提纯萃取，麦恩交给了旁边一直观望的托莫。
托莫对待这些认真严肃到，就算旁边有两双眼睛注目，他也不会受到干扰。小心细致地将药剂杂质提纯好，再是熔炼至事先备好的蜡烛油里，操作过程一步也没有分神。
札罗看在眼里，对于这类沉默笃行少年他向来是物尽其用。托莫对植物的敏锐度是毋庸置疑的，精确到几乎闻一闻，就知道这里面的成分及浓度。而一个普通的人类，绝对没有如此的感知力。
如兽类的眼神，在炼药室的一扇开窗进来的倾斜日光下面阴影里变化。
放好药剂的麦恩回来，就是见着师兄那冰冷而无感情的目光，在那边清理过滤棉布的人类身上注视。
“托莫，你帮了我们大忙，我们可真的很感谢你。”麦恩笑着走过来，像是亲昵一样过来揽他。
托莫的余光里，漏出箍着一个黄金打造的臂环手臂，躲避的身形稍稍一顿。麦恩肤色白皙，那造型独特的黄金臂环纤细，将柔韧皮肤勒出的弧度性感又诱人，身上的丝绸衣裳走动间似是水一样流动，莫名引人。
“你喜欢这个吗？”注意到他眼神停顿的麦恩问了，也不用托莫回话，他就摘下黄金臂环递给他，大方而亲切地凑近，“既然你喜欢，那就送给你，就当今天帮我们的报酬。”
托莫没有收。
他只是因为这耀眼璀璨的黄金色泽，想到了伯爵大人。如果伯爵大人戴上这臂环，换一件这样半遮半掩显露身材的丝绸段，一定是美丽又性感。
少年在心底暗暗这样想，随机又是垂下眼帘，他为自己在背地里如此揣测温柔的伯爵大人而感到羞惭。可他又是私心里想，伯爵大人此时在哪里，是不是也会有时关怀他想念他呢？
在一边久久等待的札罗见自己的师弟使劲引诱这个人类，对方像是雕塑一样纹丝不动，拒绝的语气都没有变化，看不下去似的走过去，直接将威斯特斯城的霍斯顿老师搬出来。
“这药熏蜡烛就是老师嘱咐的，我们不抢功劳，只是给你一个重新让他认识你能力的机会，要不要抓住，看你自己。”札罗讲出来的，大概是普通人最祈求的实现自我价值的宏愿。
“挣扎在平民底层，不如抓住一个机会努力往上爬，说不定就爬到了之前所不能企及的高度和地位，所得财富与权利，自然是随之而来。”
托莫抬起眼来，看到札罗眼底因为多日待在炼药室而凝着的一层淡红血丝。
他忽然开口问：“师兄抓住了机会，获得老师的青睐，如今来到这帝都城，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吗？”
麦恩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沉默寡言的老实小子敢呛他的师兄，微微瞪圆了眼睛。
“……”
被呛的札罗脸上没多少情绪，可明显感知气息变化的麦恩却是知道师兄是生气了，忙是上前一步倾倒札罗身上般，撒娇一样抱着他手臂。“师兄，忙了好几天都没有好好休息，我们去吃饭吧，老师在外面也不会管我们。”
他一边稳住师兄，一边后面给人打手势让托莫快走。托莫不是没有眼力，方才那话他也只是想到伯爵大人亲自给这夺得学徒比赛第一名的札罗颁奖而忍不住讲出来的。
不能参加比赛，他表面上的平静掩盖心底的真实想法，可他只是十五岁的少年，荣誉和自尊心也不比其他人差。
不过，眼下这些微的情绪表达出来，与他给别人的不争不抢温顺老实的形象不一样，是会给人意外之感。
“我逾矩了，师兄的想法如何我也不该胡乱揣测。”托莫道歉，希望师兄不要在意他。
札罗冷冰冰的看他一眼，推开对他撒娇的麦恩，捡了桌上散落的药剂瓶放进托盘里离开。
麦恩想着生气的师兄很难哄需要他费点力气，也不同一个外人假惺惺地墨迹，与托莫道别约定好明日再来，就是追着他师兄去了。
托莫也不在此地逗留，今天艾德公爵请了剑术师父教习布林登，他要去看看，免得布林登不听话惹恼了人家。
…
王室贵族的校场，为日常贵族子弟训练以及侍卫队操练所用，托莫在炼药室耽搁了不少时间，到了校场已经是日落黄昏。
由一位管事领着进去，托莫寻着他弟弟的身影。
其实很好找，校场里几乎没有小孩逗留，一处人群围堵的场面吸引周围停下训练歇息者去观望。
“出手太慢，破绽，这里！”
“防守，这儿！”
“看过来小子，这时候该出手攻击了，又慢了！”
已经有十几年剑术经验的教习师傅手持一剑，逼得与他教习的男孩节节后退。口中不断呼喝，严厉呵责，叫一旁围观的几人都是忍不住唏嘘。
“看在神的份上，他还只是一个孩子，戴瑞爵士，放过他吧！”
从庭院一直退到临水阶梯，攻势猛烈，剑如雨下，戴瑞爵士攻击不停歇，打得那男孩脚步踉跄，浑身是伤。手里的细长铁剑已经满是豁口，像是草叶的锯齿，虽看起来锋利多齿，却柔弱到一折就断。
“快投降！”旁边观看的人群里传出不止一次呼喊，但布林登总是摇摇头，执拗地双手持剑，继续奋战。最后在水深及踝的地方，他终于做出了断，他矮身躲避一击，在对面戴瑞爵士还在侧身时，反手一记猛烈的挥砍。
那锯齿般的铁剑虽然打造轻便趁手，对于一个五六岁男孩也很难轻易举起，铁剑穿透戴瑞爵士未来得及格挡的肋间，划破肋骨下方的血肉时，就因为后劲不足停下了。
在下坡阶梯的从远处俯看到这一幕的托莫以为必定致命，他加快了脚步冲过去。
在托莫正要拨开人群进去时，站在布林登对面的戴瑞爵士已经大步走过来，将同样汗淋淋的男孩提起，粗哑声音喊，“小子，还以为只会退缩连攻击都不敢，眼下我得好好奖励你，去好好包扎伤口，等明早的训练！”
布林登被放下来，蹬蹬后退几步坐在了沙滩上，甩开手里的铁剑，呼哧喘气。
一旁的侍从已经走上来扶着戴瑞爵士，用棉布捂住他肋间沾染血迹的衣衫。“大惊小怪什么，你老爷还没死！”戴瑞爵士推开那着急忙慌的侍从，嚷周围人都散了。
人群散开，托莫站立的地方就是显眼地暴露在布林登眼里。
托莫走过去，抽出袖间随身携带的棉布，擦拭他手臂上的剑伤，力道轻柔。一身狼狈的布林登直挺挺坐在那里，就算托莫拉他，他都没反应。
“打不过为什么还要硬拼，服个软又能怎么样。”托莫问他，看着弟弟与自己相似的黑色眼眸里，是毫不遮掩的情绪外露。
“他要杀我。”布林登声音沙哑，语气更是透着还未褪去杀意的尖锐冷漠。
“他是你师傅，不会害你。”托莫将他揽在怀里，抚开搭在眼前的湿发，却是被布林登推开。
“剑端指向自己，皆是敌人。”
讲话不流畅却字字清晰，布林登握着手臂处柔软的棉布，起身要回去，却脱力只是站不起来。
“玛莎在家等我们，别让她久等了。”
托莫将他抱起来，布林登没有拒绝，按照他现在的心情他想要单独自己一个人，不过现在体力不支还受伤，想要抱他回去就回去吧。
回去乔伊家族安排的管事住所，有仆人烧了洗澡水，托莫帮着手臂不便的布林登，冲洗干净身上的沙子泥土，又是敷上伤药。
玛莎跑来跑去，端着各种吃食碗碟放在布林登面前，幼嫩的小手捏着一块乳糕递到嘴边。
布林登吃了一口，让她安静待一边去。
托莫处理好伤势，让玛莎上来，抱着她给她喂血喝。新鲜血液的味道飘散在空气里，很快背对的布林登翻身坐起来，爬到托莫身侧，咬住了他的手臂。
玛莎开心地躺在布林登怀里，抱着他，听着托莫低低的哼唱声，闭眼倾听，逐渐进入安逸睡眠。
布林登咬着托莫的手臂，本来是想发狠咬下一块肉，但血液让他暂时忘却了烦恼，身上难忍的痛楚也得到缓解。托莫的手掌轻缓有规律的拍打，令他慢慢放松，最后与玛莎躺在一起入睡。
托莫哄睡弟弟妹妹，照例包扎好伤口，手臂薄薄一层血肉下面的蓝色血管，抚上去只有单薄无力的微弱跳动。
他抬头，看到镜子里自己失血的苍白面容。
他看起来是那么弱小，旁人不会关注到他，不仅因为贵族与平民阶级身份的不同，还是他太过微小。像是暗淡的星子，在广袤浩瀚的夜空，渺小得几乎不存在，没有人愿意花费心思去探查。
温柔又强大的伯爵大人，璀璨耀眼，好似烈阳，他怎么追逐都遥不可及，哪怕近在咫尺，他也觉得差距甚远。
“大人…”
陷入深思的托莫听到这声呢喃，慢步走回去，坐在床边拍打着睡梦中仍是眉头紧锁的布林登。
“嘶——”从草葫芦里钻出来的小黑蛇爬到了主人怀里，挨着玛莎轻轻蹭了蹭，一双黑亮的竖瞳看向旁侧的托莫，蛇信子朝他吐露着，探了探气息又是收回去。
托莫伸手过去，摸了摸弟弟养的小黑蛇的脑袋，收回手时就是见着手指间黏带的一些半透明物，举起细看，发觉这似是鱼鳞般的半黑色鳞片。
盘踞在布林登胸口的小黑蛇被抓了起来，扭头见着托莫那张苍白的小脸，它被吊着尾巴来到他怀里。
“嘶嘶——”小黑蛇冲他威胁性地嘶叫，让他放自己回去，托莫柔和地抚摸它，“安静，布林登睡着了，别吵醒他。”
仔细观察小黑蛇的身上，斑驳的皮层脱离，似是褪皮现象，托莫联想到那次见到的惨烈场面，大人身上也是这样的…血肉模糊。
忽然手臂传来一阵刺痛，托莫低头，见着迅速游走回去的小黑蛇，钻回去了草葫芦里，尾巴尖一扫掠过。
而他手臂上留下了两个明显的小洞。
托莫挤出来一些黑血，伤口周围很快发青泛紫。这是中毒的征兆，意识到这一点的托莫并没有很紧张，只是站起来感觉有些头晕。
他翻找出来解毒剂时，身上莫名起了热意。
磕登登——柜门被拉开时撞击出声响。
呼吸变得沉重，眼前晕花事务轮廓变形，耳边嗡鸣抽痛。托莫咬下来发紧的木塞，喂进嘴里一滴解毒剂，扶着柜忍不住身体轻微打颤。
单薄衣衫下面很快起来不一样的感觉，托莫低下头见到了，中毒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惊慌。
毒素蔓延很快，他没有支撑很久，浑身虚热乏力，让他顺着墙壁落坐在地。
托莫意识陷入模糊，黑沉领域里只有一片金灿灿微微闪光，继而被汹涌的昏瞑淹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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