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两次显灵。凯撒朝从前望去,冰冷的水滴流过眼睛。第一次发生在冬天,剧院外面大雪纷飞。
双胞胎中的老大,她在剧院工作,是一名灯光师。那天看演出的人很多,谢幕喧嚣热闹。她和同事们拥挤在一起,脱掉鞋子跳舞。
凯撒记得自己就在台下,和昆汀一家坐在一起。他担心小姑娘。她身材苗条,小腹凸起瞩目。三天后,她提前分娩,伴随令人发颤的大出血。赶到医院的时候,刚好碰到医生走出手术室,一脸凝重,要家属做最坏的打算。凯撒只觉得浑身冰凉,听到耳边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破碎着。
有人呆住,有人尖叫,有人大哭。凯撒又花了三秒钟平复情绪,走上前,搀扶跪在地上蒙住脸的女人。这是小姑娘的姨妈,也是,她的母亲。
凯撒不信神,平日里说说上帝和祷告的话也是调侃。但这一次,他真心希望有神迹降临。他怜悯将要再次经历丧女之苦的女人,也希望自己可以逃离这场掠夺。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失去生命中重要的女性角色。最开始是母亲,接着是她,现在是被自己捧在手心上,当做亲人一样呵护的小姑娘。
走出医院大门,凯撒把自己关在室外。耳边是大雪剧烈飘落的声音,口鼻和肺里很快就被打湿,冻得撕心裂肺。
“你在吗?”他问,越呼吸越痛,“快来帮帮她,她快要死了。”
凯撒站在雪里挨冻。內斯开着车,远远望见,把车停好就跑过来。积雪滑溜,他趔趄着,最后干脆一头撞去。“你会生病的,快进去!”
內斯把凯撒拖拽着朝前走。凯撒依然没有清醒过来,只是懵懵懂懂跟在后面。
医生收好签完字的通知单,回到手术室。家属只能干等。
她是在这时挤进自己视线中的。凯撒分明看见熟悉的身影。她背对着众人,站在手术室外。立即他感觉眼前明亮,又滚烫得几欲将神志分裂。剧烈的蜕变正在降临,如同重活了一次。凯撒静静看着她,就像从前无数次或偷瞄或直接地描摹她的轮廓。因为长久的独身和甘愿,在这激动不已的时刻,他也能隐忍,脸上是岿然不动的沉默。护士拿两包血袋把门打开,她趁机紧随其后。
“內斯!”他用力按住朋友肩膀。
“怎么?”內斯正在安抚双胞胎中的小妹,这时才把头抬起,转过来。
他没有看见。凯撒心想。他竟然什么都没有看见。
分享欲荡然无存。凯撒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喊他。又因为刚才所目睹的,她的背影如同巨大的安慰,像一束月光从绝望中照耀过来,凯撒心里踏实。他相信她正在手术室里,一点点帮助妹妹脱离危险,就像守护天使一般。
全身血液几乎被换过一遍,产妇脱离危险,和新生儿一起被送入监护室。这一次,家族没有遭受掠夺,还增加一名成员。
待母子出院,凯撒履行诺言,成为新生儿的教父,出席受洗仪式。但內斯婉拒成为她第二个孩子的教父,他不愿她再生育,尽管认可她的坚强。
这时的內斯已经不需要再接受心理治疗。他自己就是一名医学从业者,拥有草药师和芳香保健师执照,退役后过着与自然为伴的学术生活。
索菲亚的祖母救了內斯一命,不然他会在退役后悄然人间蒸发,连自己都找不到踪影。想到这里,凯撒忍不住捶了墙壁一拳。內斯,这个令自己无数次嫉妒,又令自己感动并为之愧疚和伤心的朋友。
把时间倒退至亚历克西斯·內斯的20年代前半,那时他还为顶级足球俱乐部效力,是最有价值的中场之一,也是自己无可挑剔的搭档。
对內斯而言,事业一帆风顺,正好组建家庭。
但她死了,才21岁。
那个夏天极其悲惨。未婚妻过世给內斯带去灾难性心理创伤,他患上应激性障碍失忆,几乎把和她有关的过去忘得精光。偶尔恢复清醒,对每一处细节都记忆犹新。但这并不是好转的表现,反而会在某一天造成反噬,令他再次感到巨大的痛苦。
可即便是这样,內斯仍把她保护得很好。她尚活着,他不轻易透露自己的感情生活,不给她和她的家人带去困扰。她走了以后,他被迫失忆,更是把她深深藏起来。
表面上,感情生活的不幸并未对內斯的职业生涯造成打击。可凯撒一清二楚,內斯几乎是死透了。他在球场上一贯无问题,表现令人惊叹,是因为他在加速燃烧生命,争取到好结果,让自己最后走得体面,对她有个交代。
另外內斯待双胞胎、昆汀兄弟,待她所有兄弟姐妹和家人仍然友善,慷慨。他由衷渴望融入这个家庭。但他的心病更让人感到难过,所有人都不介意,甚至乐意看见他重新邂逅别的女子去覆盖伤疤。
不可能。凯撒否定。內斯到死都不会做这种事,也幸好让他另觅所爱,这家人只是口头说说,也没有反复提起。不然內斯会被伤得很深。他靠近她的家族,与每个人关系亲密,本质是为了疗伤而不是再次受伤。
这样对比,习惯了孑然一身的自己,应该是更幸运的。凯撒想。深入得更少,所以摆脱更加容易。尽管他同样喜欢和这一家人来往,也很爱她。但因为后者,自己始终要收敛,保持清醒和距离。
像一只巡视的老鹰。
凯撒打一个比方,觉得这再恰当不过。他需要远远看着,看清楚每一个人的遭遇,才能保护好他们。
整夜,凯撒咀嚼往事,像推开一扇又一扇门。记忆打开来,感情也打开来。灵魂飞起,从高处向下看。似在哪本书中,还是舅舅的诗中看过——灵魂要活在自己身体里面,而不是外面,这样才不会跟别人一起受难。
可是他已经看见她,看见內斯,看见熟悉的人们所经历的痛苦。就算把一颗心收回,这具身体也不打算容纳了。它已在时间中老去,不再支持自己做更多事情。
黎明在远处徘徊。凯撒顶着零散的星光,视线顺流而下。內斯在这个方向沉睡。年轻时的搭档,一生的朋友,亚历克西斯·內斯已是泥土。
但他一定不知道,当他还活着时,她已经来过他身边。真是遗憾。凯撒想,內斯又一次错过了,什么都看见。
距离这位伟大中场退役还有两年,两个人相约去看极光,在营地升起一堆大火,接着是无止境的闲聊。凯撒记得附近的景色,仿佛凝固的海水。岩石坑洼嶙峋,就像月球表面。內斯说她想要来这里旅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享公路,从极光之下穿过。假想她来过。爱降临了,光也降临,这里突然就变成一个好地方,群星聚拢,风溅在脸上像温暖的花束。完全可以忽略漆黑的海水,击碎海水的怪石,以及流过四肢的寒意,周围烂叶成堆。
“凯撒,你知道什么才是戒酒的最好办法吗?”
“什么意思,你在酗酒?”
“不是,只是突然想喝,痛痛快快大喝一次,喝到全身骨头一点就燃。谁说人不能充当可燃物?”
“你疯了吗?”
凯撒大骂。內斯不为所动,他仰着脸,极光从头顶缥缈而过。他哭了。一瞬间,凯撒恍然,知道內斯恢复记忆。和她有关的事情像滚滚而来的浪尖,倏然聚拢,一边穿刺他的心脏,又一边将他淹没。
紧接着,內斯歇斯底里的应激反应令凯撒难以招架,这是迄今为止最激烈的一次,他甚至不能阻止內斯坐上车,眼睁睁看他把油门一脚踩死。轮胎摩擦公路表面,声音在积雪的山间徘徊。
不到两年的恋情,他却仿佛已经爱了她一辈子。凯撒感受到他失控,沉湎在极乐向死的加速中。对活着毫无兴趣,只觉得赶紧去死才能如愿,疯了一样想再见到她。
“凯撒,你没资格叫我停下!归根到底,你从来没有被她爱过!你什么都不懂!!”
內斯吼叫道。
像在心上开了一枪,凯撒剧痛,暴怒,也竭力忍住——只揍了內斯一拳,把他打得鼻血飞溅,头晕眼花。
“松开!”凯撒挪走內斯发软的手,握紧方向盘,再狠狠踩刹车。车子在距离护栏十公分处勉强停住。护栏外,悬崖陡得可以杀人。下面是海水,呼啸如此冰冷,同样可以置人于死地。
內斯彻底晕死过去。他可以不被记忆折磨,暂时安全了。
只有自己还在挣扎。凯撒咬着牙,说服不要再纠结內斯说的话。就算这话很伤人,但也是因为事实如此,它的威力才巨大。
在她眼里,自己可以是朋友,可以是非亲的家人。论年纪,她会称呼自己一声哥哥。但唯独不会是恋人。所以自己从未被她爱过。
可是他无法怨恨。他深爱一起相处的那些时光,胜过世上所有的一切。
把內斯拽起来,平放在后座上,凯撒趴在方向盘上,脆弱地说:“帮我……”
他现在心中满是空茫。也许将车子启动的下一秒,自己会像內斯一样着魔,向着悬崖之下坠落。
恍惚着,他在抬头的一刻,从后视镜中捕捉到她的身影,好像幽深处开出白色的花。她手举起来,指着营地的方向。凯撒确认无疑,这个身影属于她。可是他不敢转过头,哪怕用余光偷偷一瞥也做不到。她要自己带着內斯安全离开,回到营地。他必须这么做。他完全服从于她,这份归属一直压印在他心里。从确认自己爱上的一刻,他做出的一切改变都是在追求她。
哪怕永远都不能拥有她。
第二天早上,內斯清醒过来,羞愧难当地道歉。但理由却是自己不该过度饮酒,因此对朋友说了重话。他又失忆了,把她忘得精光。凯撒接受他的道歉,默默隐瞒真相。又一次。
但现在,凯撒不需要再这么做,內斯已经追赶着她而去。而从那以后,所有荣耀和寂寥只有他一个人穿行而过。
天色更亮,凯撒收起深沉细腻的感情,不愿它们见光。他找到绿植旁伫立的死神,它说到做到,一整夜都没有动弹。
很好,凯撒心想,再多看它几眼,更加接受它古怪另类的形象。“回答我。”凯撒从冰箱里拿出披萨,不加热就吃进嘴里,“死神会有失手的时候吗?”
“你指的是,灵魂在人间逗留?这种情况是存在的,原因也确实是死神的失职。但就算再善于躲藏,最后还是会被抓住带走的。”
凯撒冷冷地看着死神,“你们会给她,或者他辩解的时间吗?”
“这取决于具体的出勤要求。但大部分情况下都是直接收割。像你这样,足足有一周时间安排后事的,是非常少见了。”
“哼,因为你的个人过失,我的时间只剩下三天。”
“十分抱歉,但是我无法为你把损失的四天争取回来。就算是死神,也不能改变时间的单向性。我的意思是,已经发生的事是无法被改变的。”
凯撒咽下披萨,喝一口冷水。胃里有食物,新陈代谢变得活跃,情绪反而平静下来。凯撒给家政公司去电,要求对方派人过来收拾厨房。但没有重新装修的必要。
他要全力以赴与死神的周旋,没有精力在乎其他事情。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自己分心,那就是找一个可靠的人,把院子里的柠檬树、接骨木还有两把她制作的椅子交付出去。
小赫尔墨斯。
他默念年轻后辈的名字,又忍不住想起其他人。
“你对我了解多少?”他问死神。
“这么说吧,可以具体到你每天吃了什么,还有叹气和排泄的次数。”
“够了!”
“无意冒犯。我只是想让自己的身份更有说服力。”
凯撒瞪着它,真没觉得自己被说服,他可不会乖乖去死。稍作冷静,他问,“既然你清楚我的生活,也知道我的绝大多数朋友都离开了。回答我,他们被带走的时候,痛苦吗?”
“你特指亚历克西斯·內斯和你的老师,那女孩和你共同的亲人,是你们的舅舅。我的回答会令你难过,但死神不能说谎——我的主任是这么要求的——于是我回答你,亚历克西斯·內斯愧疚难当,舅舅充满不甘。”
凯撒闭上眼睛,对这个结果心里有数但很难立即接受。
死神看着他。太阳渐渐升起,光线照入厨房,充满慈悲笼罩着凯撒。它仍在阴影中,过一会儿,它说:“你的不甘和愧疚已经超过他们二人的总和。我到来之前,已像通读一本书一般了解你的全部。但与你相处一晚之后,我发现其中存在出入。你的生命和感情难以被概括。”
这算不上什么恭维,可凯撒仍笑起来。他从来都是一个敏锐而善于把握机会的人。
“哈,死神。”他笑着,减弱声音中的冷漠,用更多自嘲作为填补,“三天以后,你就可以带走我米切尔·凯撒的灵魂,尽情满足好奇心。死去的东西不会再发生改变了,随你怎么摆弄。”
“是的,我对你产生了好奇心。但还有三天时间,在这之前,我不能把个人诉求置于工作之上。”
“战战兢兢,勤勤恳恳,你那位主任会因此更加赏识你吗?但我根本不在乎你们的职场,你们的生活。回答我,你是否想要了解我更多?”
“是的,我想知道自己将要带走的,究竟是怎样的灵魂,这不该由谁以任何形式告知我。我有亲身体会并得出结论的必要,这也能帮助我交出一份质量更高的工作报告。”
“如果你换个身份,像是记者或出版社编辑,我会乐意接受你的采访。”凯撒开着玩笑,又问死神想以自己生命中的哪一部分作为了解的起点。
“你说了算,先生。”
“就从我的童年开始吧。”
凯撒淡淡地说。不知为何,他感受到死神这具泥巴和凝胶混合出的身体,竟然散发出一种血肉之躯才有的生机。这东西彬彬有礼向自己致谢,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激动。
对死神来说,它即将重读一本旧书。凯撒想,它会回味,感受和发现从前未体会过的细节,读来又熟悉又新鲜。他无法掩饰,也不会掩饰,不为过去任何行为作出辩解。他会当作一切正是为满足它的好奇而存在,未经允许就渗透认知。
像传染病。
凯撒再次开玩笑,但这次是真的。
不确定死神的智力、理解能力,还有感性与想象力如何。但凯撒乐意放手一搏,把自己都当作诱饵。他的决意从未变过,那就是这一生都要抗争。抗争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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