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撒好久没有主动和人聊过去,尤其是童年。死神说可以带他回到过去,他没有吃惊。
给院子里所有花木浇水,简单修枝,确保书房旁的房间门锁依然牢固,接着冲澡,换上冬天时的正装。黑色长款风衣,里面是修身高领毛衣,搭一条深蓝色薄羊毛围巾。他的头发还很浓密,用吹风机吹得半干,海藻般凌乱倾泻在肩膀。只是早就不染色,他不需要再去证明什么。
“去我10岁那年的冬天。”凯撒对死神说。他拿着一把长柄黑伞,神情肃穆得仿佛要去参加葬礼。
死神伸出手。
如果圆柱状的凝胶可以被称作手。
“别人看不见你?”凯撒再次确认。
“只有你可以看见我,先生。”
“但我还要和你相处三天,换个样子。”
“你希望我长什么样?”
凯撒思考,片刻后说:“帕丁顿熊。”半个月前,他买这样一只限量版玩偶送给昆汀的孙女。那造型还不赖。凯撒想。
死神身体摇晃几下,质地从胶状变成毛绒,看上去和自己当时买的那只一模一样,就是小了点,只有自己巴掌那么大。但这样更方便。凯撒稍微弯腰,用两根指头夹住它脑袋和身体连接的部分。玩具熊的脖子总是这样,短得忽略不计。
被这样提溜着,死神没有怨言。凯撒心想就算下一秒把它用力扔出去,它不过是在草地上打几个滚,然后等着自己去捡,全程一声不吭。
“先生,我想说——”它忽然说话了,“如果我保持这个模样,别人是可以看见的。”
“为什么?”
“因为可爱与死神是一组反义词。主任是这么说的,所以我们通常以怪物的形象降临。”
“让你扮演玩具熊,这会让你感到煎熬吗?”
“多少有一点,因为来自人类幼童的触碰是无可避免的。我没法把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
“呵,你竟然会怕几个孩子。”
凯撒被逗笑,把玩具熊抛起来又接住,玩弄一会儿后,把它放在肩膀上。一只毛绒智能导航。他这么想,让它把通往过去的门打开。
“已经打开了,请你朝前跨出一步。”
凯撒照做。下一秒,冷风扑面而来。天上飘着雪,夜色深沉。汽车、行人、霓虹灯,面包店和咖啡店飘出的香味把气氛搞得热热闹闹。死神说,今天是初雪的日子。
但也算不上节日。凯撒心想。他在街头一隅,微微仰头看向城市之夜。五十九年前,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也曾这样仰望,想找答案,想找出路,想找生活中没有而渴望的全部。
此刻,他的姿态,他的着装,他因为寒冷而微微泛青的面庞。即便老去,仍然引人注目,动人心意。不停有人回头,张望他宝石蓝的眼睛。里面的情绪幽深难测,灯光轻漫洒在这抹寂寥的蓝色中。
米切尔·凯撒10岁这年,想要养狗的愿望空前强烈。必须是一条大狗,最好是德国牧羊犬,威风凛凛,又机灵可人。虽然是条狗,但在他心中,这条狗的地位和形象,比其他任何人的都要重要和高大。1 1大于2。自有了伙伴,成双结对,就不那么惧怕父亲的打骂。渴望改变,哪怕许下一个从没有想到过的愿望。从想象的片段开始,慢慢有头有尾,接着付诸行动,空想变成现实,最后彻底逃离。
凯撒一边走近曾经的家,一边回忆。中途路过一家超市,这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
“你今晚在别处,后天才来这里。”肩头的玩具熊,死神说道。
凯撒稍作回忆。是啊,今晚自己去了另一街区,那里新开一家超市。面积更大,品类更多,机会也就更多。可无论如何,他都不想一个人。
“我想过怎样和一头牧羊犬打配合,它替我吸引别人的注意力,方便我偷东西。”凯撒说。当然,他知道这么想是不对的。如果能在一个完整和睦的家庭中成长,他又怎么会教唆朋友陪自己犯罪。
“这一年的圣诞节,我是怎么度过的?”凯撒语气自然,又带着些嘲弄和遗憾。他在撒谎,“我有些记不清了。”
圣诞节,团聚的日子,美好的节日,也是生日。
死神稍作沉默,说:“你挨了打,很早就睡了。”
“他为什么打我?”
“酒不够喝。但那天是圣诞节。”
“哦。”
凯撒走进超市,买了一罐泡泡糖。他什么都记得。10岁,他想要养一条狗,品尝各种口味的泡泡糖,吹一个巨大的泡泡,大得可以装人。然后钻进泡泡里面,在风里跑,在雪里跑,在水里跑。泡泡咕噜噜转动,转得比车轮还快。没有他去不了的地方,也没有什么可以伤到自己。
快到家了。凯撒咀嚼嘴里的泡泡糖,青苹果味,还不赖。他站在门外,隐约听见嘈杂音乐声音。父亲在看电视,从早到晚都把电视机开着,像和沙发融为一体。看上去那么肥胖,笨拙,偏偏揍起人来却很灵活,真是奇怪。凯撒笑了笑,按响门铃。
很意外,男人主动开门,而不是大声呵斥,把自己从阁楼撵下来对付客人。
不,我也不是客人。
凯撒微笑着,略微低头,看着门被打开。父亲依旧是丑陋的模样。还有酒气混着食物发酵的酸味涌出来,和他形象般配。
“圣诞快乐,先生。吃泡泡糖吗?”凯撒打开罐子。
“圣诞节?你记错了吧。”父亲咕哝,脸上写满迟疑。但他万万不敢叫喊,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个疯子,没时间观念的神经病。
试想一下,你窝在家里喝得烂醉,外面正在下大雪。今年第一场雪。这时有人敲门,是一个上了年纪的陌生男人,但他一点不显得衰老和孱弱,更像是重出江湖的传奇人物。比如杀手,比如特工。或者把他想得更单纯一些,凭第一印象作结论。
砰!
门被重重关上,接着是反锁的动静。
凯撒差点就大笑出声。父亲,这个男人的脸色竟然如初苍白,仿佛自己是什么怪物。
“我很可怕?”凯撒愉快地问。
“是的。你的形象,深色着装是第一层压迫。错误的节日问候,泡泡糖和玩具熊,这是第二层压迫。视觉冲击引发心理恐惧,加上环境渲染,黑夜,下雪天,地段偏僻的住处。你完全符合大众对恶性犯罪者的猜想。”
“他过去写过很多剧本。也许在开门的一刻,他被自己曾经的创作击沉了。”
凯撒把剩下的泡泡糖都丢进垃圾桶。已经发生的事情不会被改变,父亲不会真的被吓到,也不把这些零食交到自己手上。他站在垃圾桶前,清洁工已经来过,除了积雪和冷风,还有刚扔进去的泡泡糖罐子,里面空无一物。
“真是混账。”他淡淡地说,把嚼得没味道的泡泡糖吐出来。
他忘记吹出一个巨大的泡泡。
雪下得更大了。凯撒让死神调整时间,来到白天,并且放晴的时候。他随便找一家咖啡馆,把玩具熊死神放旁边椅子上。很快,有街拍摄影师过来询问,想要拍一张。凯撒适应闪光灯,适应别人的目光,他挥挥手,示意对方随意。
“这画面太有趣了。”那人说,“这是你为家人准备的礼物吗?”
“是的,这孩子在阿尔高,天天和牛还有羊一起玩,还养了三只兔子。”
凯撒没有说谎,昆汀的外孙女过着这样的生活。
“先生,你是本地人吗?”
“曾经是。方便把手机给我看看吗,很新颖的款式。”
“当然,这确实是最新款,上周刚买的。”
那人把手机交给凯撒,热情地介绍着。但凯撒更在意手机本身,这是一款智能机。在他生活的时代,智能机已经告别市场,人们使用带有空气屏功能的移动终端。
凯撒不喜欢,准确地说不太适应。他没有用终端留下与她有关的影像,也没这个机会。这种缺失造成的影响不致命,但总会在不经意的一刻发出提醒。
同样表现出不适应的还有內斯。
不知为何,凯撒这一刻想起他,眼前就浮现这样的画面——
初春的一天,內斯的哥嫂邀请他们去希腊做客。地中海天空蓝亮。院子里洒满阳光。音响播放古旧温柔的旋律。內斯把手伸过去,约她跳舞。她穿一条丝面小礼服裙,裙摆有鱼尾花边,随脚步移动轻轻荡漾。
她还把鞋子脱了。凯撒又想起来。她**出来的脚踩过青草,指甲微微泛着贝壳色的光。他感到头晕目眩,喝一大口饮料,却觉得更加难受。他找借口去厨房拿吃的,又透过窗户,看她用手环住內斯的脖子,慢慢把头靠在恋人肩膀上。
凯撒用力把自己从回忆里拔出来。他仓促离开咖啡店,让死神带自己去见內斯。
“为什么?”死神罕见地没有照做,它声音里流露出担忧。
凯撒停下来,默然。前面是红灯。他在车流涌动的声音中平复情绪,“我只是想知道,他如何成长为一个男人,如何走在我的前面。”
死神沉默好一阵,“……你心里有回答。”
绿灯亮起。凯撒没有迈步,退回去,在街角站定。他冷静下来,开始做一个设想:如果自己和內斯,还有她,三个人一起长大,这条路通向怎样的未来。
他不会嘲笑內斯天真的向往,也不嘲笑她热爱男孩的玩具。在恋爱之前,他想要维护朋友。在青春之前,在圣诞老人的谎言如泡沫消散之前,他希望童年单纯灿烂,充满爱和陪伴。
凯撒不埋怨也不嫉妒了,他沉浸在想象中。
死神这时问,“如果有机会,你会在內斯之前和她表白吗?”
凯撒想了好久,回答说:“我不确定。”
死神惊讶,“不确定?”
“我想她活着,不要停留在21岁的夏天。”凯撒目视前方,望着人群回答,“现在,这个愿望已经比对她的占有之心更加强烈。”
死神有些怔愣,可下一秒,凯撒又露出狡猾而嘲弄的笑意。
“如果我能做得比內斯更好,我当然会第一个开口。但谁可以为这个假设做担保,承诺它一定能成真呢。”
內斯在冬天也过得不愉快。
凯撒知道发生了什么,內斯说起过。虽然已经发生的事不会改变,但他还是乐意去看望年幼的朋友,给他安慰,一起把雪人重新堆起来。希美塞克特·帕特罗拉。凯撒复述这个名字,心想內斯的想象力到底有多丰富,能想出这么复杂拗口的名字,还可以现场编一长串咒语,听得自己头脑发晕。
“随你的便。但仔细听我说。”凯撒打断內斯的施法,蹲在他面前,“你16岁的时候会遇见一个混小子,他的脾气和他的头发一样乱糟糟的。他会主动找你搭话,你别以为这是一段友情的开始,虽然你们最终成了好朋友,好搭档。但在这之前,他可没少让你吃苦头。”
“可是……”內斯眨着眼睛,“我们最后会成为朋友。”
真蠢。凯撒忍住没翻白眼,又很感激內斯的单纯和善良。这个人太好懂。只要能争取到一个好结果,他什么苦都愿意咽下。
“先生,我将来会交到一个很棒的朋友,对吗?”內斯兴奋地问。
凯撒不忍再开口。內斯当作默认,蹦蹦跳跳着,没有一丝怀疑。
是的,我是你将来交到的朋友。
但这一点都不好。
凯撒叹息,多希望以不曾伤害內斯为前提,成为他的朋友。
离开內斯的童年,凯撒走在路上,望着天空,“我真是个混账东西……”
她童年有一半时间在阿尔高山区度过,祖父是她的手工启蒙老师。她沉迷其中,会抱着锤子榔头睡觉,五年级的时候尝试开走家里的车。她很早就凸显出驾驶天赋,令家人又惊喜又害怕。
凯撒也是这样的心情,他走进她过去的夏天,看见她在高高的树上,在树枝之间来回跳跃。她觉得这是一种轻巧而简单的游戏。
——然后你大意,猛地摔下来,把左腿摔折了。这令你无缘下周的家庭旅行,你被送到阿尔高交给祖父看管,其他人则去玛丽亚赫度假。
凯撒远远看着,蓝眼睛里溢满怜惜和笑意。他站在树下站了一会儿,她仍没发现。孩童的专注力惊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心无旁骛。
直到失重感席卷全身。
她尖叫着落入一个怀抱,吃惊地看着陌生而好心的老人。
“先生,谢谢你……”她踩在地上,感觉一切都不真实,无论是大地的触感,还是对方的力气。“你年轻时是拳击手吗?”她好奇地问。
“我握力很大,也做过运动员,但不是拳击手。”凯撒缓慢蹲下,仔细瞧着她的脸。这张脸很稚嫩,泥巴弄脏面颊。刘海打结,有草屑沾上面,完全符合捣蛋鬼的形象。但这个捣蛋鬼会成长为一个能干的姑娘,做事稳当,叫人心里踏实。
送她回到祖父家中,婉拒留下吃饭,凯撒离开阿尔高。他不能在这里多留一秒钟。
“先生,等一等!”
她远远跑过来,扛着一大把开满苹果花的枝条。芬芳粉白的花朵,衬得她的身影烂漫至极。凯撒望着她,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死去。他是如此心甘情愿。等待她抱着花枝,跑到跟前,再次蹲下,和她平视的一刻,他泫然欲泣。待她把手伸过来,轻轻抚摸过脸庞,他潸然泪下。她小小的手心像一块灼热的煤炭,把认识她时的二十岁,失去她的二十一岁,直到六十九岁的现在,这一触摸把这漫长岁月点亮又点燃。凯撒觉得温暖,燃烧中没有缺憾。
后来他还帮过她许多次,接住她许多次,也劝告她不要长期待在工作间,注意通风。另外保证安全操作,尤其在使用化学制品的时候。她是因病去世的。虽然受到一部分遗传影响。但毫无疑问,她的工作环境和生活习惯充当了诱因。
“虽然过去是不能被改变的。但这样做,还是能让你心里好受许多吧。”
凯撒对死神的话一笑置之。他刚刚和她道别,她上大学了。不多久,她就要遭遇车祸,在住院期间邂逅內斯。
想到这里,凯撒微微叹气,对死神说:“在12点的钟声敲响之前,让我在童话里继续停留吧。”
死神沉默片刻,低声回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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