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利威尔站在窗边,看着月光下空旷的训练场,思绪比平时更加活跃。明天的晚宴、那些贵族、复杂的礼节……都让他本能地感到厌烦。可他比谁都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去。
西里斯虽然如今看似站在他们这一边,但他和埃尔文之间仍像藏着某种默契,那种彼此点到为止的分寸感太熟稔了,甚至连那个四眼也可能知情。
而西里斯,想到他,利威尔有些烦躁地摩挲着刀柄,那人身上太多不对劲的地方——分寸感保持的太好,战斗直觉惊人,甚至能在常人无法判断的瞬间作出准确反应。还有那次在悬崖边毫不犹豫的救援,快得像……早就知道他会坠落。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感觉像被什么早已编织好的剧本牵引着;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一个月以来,他们已经并肩站得太久。吃饭、训练、争执……西里斯从没有真正属于他们,却又理所当然地混在其中。
像个不知不觉被接纳的异物。
利威尔不习惯这种复杂的情况。在地下街,一切都很简单:敌人就是敌人,朋友就是朋友。但西里斯是什么?监视者?队友?或者两者都是?
但他清楚一点,不能放任西里斯脱离自己的视线,更不能让他单独面对埃尔文。西里斯太难预测,自己唯一能确定的方式,就是跟着他。
他们的计划不容有失,机会只有一次,谁也不能阻止他。
门被轻轻推开,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利威尔转头看去,西里斯站在门口,肩上披着夜色,手中抱着一套整齐叠好的军礼服。月光从他身后斜照进来,又是那种别扭的干净和令人不快的距离感。
"明天的衣服,"那人简单地解释,将衣物放在床上,"韩吉找人特别准备的。埃尔文说,希望我们穿制式军礼服,能体现身份,也表示尊重。”
利威尔点了下头,却没有移开视线:“你倒是一点也不紧张。”
“这不是我第一次参加那种场合。” 西里斯笑了笑,随口说的实话,却又藏着层层故意掩饰的东西,他看向利威尔,“你确定要去?你的……风格和那种环境不太契合。”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 话出口时,利威尔才意识到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奇怪。他眉间皱了一下,补上一句:“我要盯着埃尔文。”
西里斯的笑容变得温和,心下了然却没揭穿,慢慢打量着他开口,“无论因为什么,我都不介意有人陪我去。那些场合看起来光鲜,其实更像狩猎场。有你在,说不定还会多几分乐趣。”
利威尔没接话,只盯着他看,视线落在他手上那个没被放下的小包,“那是什么?”
“哦,这个,” 西里斯低头看了看,似乎刚想起来,从中取出一份深蓝色信封, “是邀请函,还有韩吉整理的注意事项。你要不要看看?免得明晚搞不清哪把叉子是干什么的,或者不小心把红酒泼在伯爵夫人的裙子上。”
“我知道怎么用餐具。” 利威尔皱起眉,走到床边坐下,隐隐带着几分不悦,“别一副我在宴会上一无所知的样子。”
"真的吗?"西里斯挑了挑眉,"你知道鱼叉和肉叉的区别?甜点勺和茶勺?红白葡萄酒该配什么肉?"
利威尔的表情几乎可以称为尴尬,如果他允许自己展现那种情绪的话:"...不太清楚。"
西里斯低低笑了一声,听不出嘲意,倒像是温和地调侃,“别紧张,其实我也不太懂。反正我们还有一整晚的时间,可以临时学一学贵族那些奇奇怪怪的规矩。”
他说着走过来,俯身递过那份请柬,略带一丝宽慰继续:“说实话,大多数贵族自己也搞不清楚。只要你看起来足够自信,没人会真的注意你用了哪把叉子。”
利威尔的目光在那张笑脸上停了一瞬。
对方靠得太近了,近得有点出格,自己却没拉开距离。这种无意识的放松,再次悄无声息地渗入了防线,他警觉地意识到这点,却无从抗拒。
西里斯总有办法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卸下戒备,像是有意为之,又像是天生如此。这种能力让他想起了法兰,又有所不同。法兰的冷静带着计算,而西里斯的从容,则像是真正从混乱中磨出来的沉稳。
面前的男人还没有退开,维持着那个邀请的姿势,递出的请柬静静悬在两人之间。那双蓝眼睛安静地望过来,把他整个人裹进眼底的夜色。
“别这么盯着我看。” 利威尔皱了皱眉,不自在地偏开头,话里却没多少力度。
“你不也在盯着我。” 西里斯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眼中却还漾着未散的笑意,“怎么,只许你看我,不许我还回去?”
“……啰嗦。” 利威尔没再看他,低声吐出两个字,抬手接过邀请函。
“行了,我们开始吧。” 西里斯拖了把椅子坐到他身边,展开韩吉给的清单,“首先是入场礼仪。见到伯爵及以上头衔的贵族需要微微鞠躬,一般的贵族点头致意即可……”
西里斯的讲解生动清晰,偶尔掺杂些贵族圈子里的逸闻趣事,枯燥的条目平添了几分趣味。利威尔原以为自己会不耐烦,但不知不觉竟听了进去,偶尔还追问一两句。
“有人挑衅呢?语言上的。” 他忽然问,显然在考虑实际可能遇到的情况。
西里斯略一沉吟:“看情况。直接的攻击可以当作没听见,阴阳怪气的讽刺就得优雅还击回去。关键是不要失去控制。在那种场合,谁先发怒,谁就输了。"
利威尔点了点头,说到底,这跟地下街的生存法则没太大分别,只是换了张面具。
“还有,” 西里斯看着他,眼神比刚才认真了些, “要时刻留意周围。那些觥筹交错之间,不一定都是客套,酒精和漂亮的言辞比刀子更危险。”
“这一点不用你说。” 利威尔冷声回了句,话里却没了防备,只留下一句默默的认同。
屋内安静下来一瞬。然后,他们又继续翻阅那张笔记纸。话题从餐桌礼仪一路延伸到贵族的权力结构、政客之间的潜在同盟,再到如何在看似平和的交谈里藏好锋芒、反制回击。利威尔越听越专注,一反常态地没有急着结束。
他从不擅长这种场合,却不得不承认,西里斯确实是一个合适的引路人,他对这些的了解远超一般军官,甚至超过了许多出身良好的士官。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当西里斯讲到不同葡萄酒的风味差异时,利威尔终于问了出来,自己在地下街的时候可没听说过这些。
西里斯指尖一顿,垂眼盯着手中的纸张,掩去眼底一瞬的复杂,“观察、阅读,还有……实践。”他语气淡淡,“地下街有时也会遇到落魄贵族。他们喜欢讲过去的事,我就听听,顺便记下来。”
他扫了利威尔一眼,轻描淡写地补上一句,“你不也能分辨好茶?兴之所至罢了。”
利威尔敏锐地捕捉到那一瞬间的迟疑。西里斯没说假话,但也绝不只是这些。他看了眼已经西斜的月亮,打消了追问的念头,"该休息了,明天行程不少。"
西里斯这才回神,看向窗外,有些意外时间竟过得如此快,“你说得对,抱歉耽误了你这么久。”
"不必道歉,"利威尔的声音里多了一点不甚明显的温度, “这些信息……有用。”
两人收起纸页与资料,各自整理妥当。西里斯走回床铺坐下,利威尔顺手熄了灯,寝室陷入静寂,他在黑暗中站了片刻,转身欲回床时,似是想起什么:
“明天下午四点,别迟到。”
“你也是。” 西里斯仰头看着他,许是黑暗给了倦意一点破口,他难得坦诚地添了一句,“我不想一个人面对那群披着人皮的狼。”
利威尔脚步一顿,神色有些异样,却还是冷冷甩下一句:“你不是很擅长应对他们吗?”
“擅长不代表喜欢。” 西里斯陷进床铺,声音低了下去, “就像你,未必不会跳舞,或许只是不愿意跳。”
身后没了动静,利威尔皱了皱眉,躺回自己的床上,没有立刻阖眼。神经依旧紧绷着,却好像比以往的戒备警觉多了点什么。
今晚,他看见了西里斯没在训练场和战术图里显露的那一面,不是冷静自信的战术参谋,也不是训练场上那个游刃有余的对手,那副游走在混乱与秩序之间的面具之下,藏着的,是复杂而沉静的东西。
明天的晚宴,或许会揭示更多。带着这个想法,利威尔终于闭上了眼睛,陷入浅眠。
次日下午,韩吉的实验室临时变成了准备室。西里斯站在全身镜前,调整着军礼服的领巾,而韩吉在一旁忙碌地整理各种配饰。
"这套制服完美,"她一边在桌上翻找配饰,一边点评,"足够正式,又显示出调查兵团的身份。"
西里斯看着镜中的自己——半长的黑发束得利落,那套黑底银纹的礼服把他勾勒得挺拔修长,不动声色地掩住了原本的轮廓,胸前的调查兵团徽章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你的审美确实比我想的要好,”西里斯瞥了她一眼,开口打趣,“我还以为你会给我准备什么跟巨人相关的配色花纹之类的。”
“喂,这是严重的偏见,我抗议。”韩吉说着把一枚银质胸针递到他面前,“这枚不错,放在领口更显身份。”
西里斯低头看了看,没有接,“我给你那枚呢?”
韩吉顿了顿,表情有些奇怪,“你还真打算戴那枚?”她说着从抽屉最底层抽出一个小木盒,郑重其事地递来。西里斯打开盒盖,凝视着那只展翅的乌鸦,抬手别在领口。
"最珍贵的宝物往往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他望着镜中的自己,那枚象征过往的徽章在黑布之上亮得微妙,眼底短暂释然片刻, “就该光明正大地戴出来。”
韩吉站在一旁,目光落在胸针上片刻,眼神复杂,“你确定?要是真有人认出来……”
“那就更有意思了,不是吗?” 西里斯整理好位置,笑意藏在眼底,“有些发现,要靠一点引子。”
韩吉正想说些什么,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西里斯期待地刚转头,“那一定是——”
"法兰和伊莎贝尔?"韩吉看着推门而入的两人,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你们怎么跑来了?"
“来看热闹。” 法兰双手插兜,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环视过乱七八糟的房间,“伊莎贝尔非要拉我来。”
“我想看利威尔穿正装!” 伊莎贝尔欢快地蹦进来,手里还捏着几朵五颜六色的纸花,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还准备了胸花,要是你们穿得太普通,我马上就能救场。"
西里斯笑了:"难道我的盛装打扮不值得一看吗?"他做了个夸张的姿势,转了个圈,引得伊莎贝尔咯咯笑起来。
"你本来就很注重外表,"她诚实地回答,认真地打量着西里斯的军礼服,"不过,你看起来真像那些招募海报上的形象!”
“他本来就爱装模作样。” 法兰哼了一声,目光在西里斯和胸前那点蓝光来回打量,“但这枚胸针确实配你,颜色挺衬你的眼睛。”
“你今天说话真是格外好听。“西里斯挑了挑眉,接受了法兰难得的赞美,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有没有帮我也折点花?”
“别得寸进尺。” 法兰翻了个白眼。
“可惜我手里的花全是给利威尔的。” 伊莎贝尔举了举纸花,笑得眉眼弯弯,“他肯定不会好好打扮。”
西里斯轻笑出声,转头对韩吉低声揶揄:“要是今晚他真戴那些花,我就把你那瓶藏酒搬走一半。”
“你敢。” 韩吉笑着瞪他一眼,“不过嘛,成交!”
正当他们说笑时,门再次被敲响。这次,当门打开时,房间里的所有人都眼前一亮。
利威尔站在门口,穿着一套深灰色的正装,剪裁精良,衬衫洁白如新,配着一条简洁的黑色领带。难得正式的装束让这位不怎么注重打扮的战士突然间具备了一种冷峻的优雅。
伊莎贝尔睁大眼睛,下巴几乎要掉下来:"哇!利威尔!你看起来......" 她拼命在脑子里翻找词汇,却迟迟找不到合适的形容。
"不可思议,"法兰终于接上,脸上也有些惊讶,"从地下街的小混混摇身一变成了上流社会的绅士,你这转型太彻底了。"
"闭嘴,"利威尔冷淡开口,耳尖却在众目睽睽下微微泛红,显然不怎么适应这种关注。
西里斯慢慢走近,眼神从他头顶扫到脚尖,又回到他脸上,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很适合你,你应该更常穿这种。”
利威尔扯了扯领口,看起来有点别扭,"穿起来太麻烦了。"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在西里斯身上停留片刻,"你也......看起来不错。"
来自利威尔的赞美,即使如此简短,也让西里斯感到愉悦。"需要帮忙整理领带吗?它看起来有点歪。"
利威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确认这不是另一次揶揄,才点点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它一直不太听话。"
西里斯走近,熟练地调整着领带。这个距离下,他能闻到利威尔身上淡淡的肥皂香气,与他平日里的气息截然不同。两人之间的距离让这个动作显得有些亲密,西里斯能感觉到利威尔轻微的紧绷,但他没有后退。
利威尔垂下眼,看着他指尖翻折之间的动作。”你很熟练。“
“如我所说,观察和模仿。”西里斯淡淡一笑,“适应环境,是生存的第一要义。”他后退一步,仔细端详着自己的作品,"完美。"
利威尔对着镜子照照,随口问道:“记得昨晚我们说的规矩吗?”
西里斯微笑:"当然。叉子从外向内拿,不要直接指着人说话,红酒杯比香槟杯大。还有最重要的一条——"
“不要在那群猪猡脸上打拳。” 利威尔神色不变地接了下去,引得屋内几人齐声笑了出来。
“你是认真的,对吧?” 伊莎贝尔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简直已经能看到你在宴会厅里冷着脸揍人的画面了。”
“这也算某种表演形式。” 法兰扶额,“但我们不希望那晚的新闻头条是‘调查兵团某成员拳打王都二等勋爵’。”
“尤其还是在代表官方出席的情况下。”韩吉一边说一边推了推眼镜,无奈地叹了口气,“别忘了今晚的核心。这不仅是社交场合,主要的目的是寻求资金支持,就算再不耐烦。"她意味深长的看了利威尔一眼,“也得忍着。”
西里斯点头表示理解,利威尔则沉默地整理着袖口。
“还有,”韩吉顿了顿,眼神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话里忽然多了几分促狭,“别太晚回来,不然你们的‘家长’会担心的。” 她朝法兰和伊莎贝尔挤了下眼睛。
法兰翻了个白眼: "现在是谁在说废话?"
伊莎贝尔倒是走上前来,一本正经地朝两人叮嘱:“注意安全,别干傻事。尤其是你,大哥,不要惹事。"
利威尔轻哼一声:"不能保证。"
“时间差不多了。” 韩吉看了眼墙上的钟,“埃尔文应该已经在城门口等了。马车和文件都备好了。”
两人向韩吉、法兰和伊莎贝尔道别,一同走出实验室。走廊上,利威尔的动作比平时更加谨慎,走得一板一眼,看得西里斯嘴角发痒,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
“放松点。” 他轻声建议,“这只是另一种形式的任务。每句话、每个动作,都是为了达成目标。”
利威尔略微点头:"像战斗一样思考。"
"正是如此," 西里斯应道,唇角轻挑, “只是武器从刀刃换成了礼节和言辞。”
他们肩并着肩走在前往城门的路上,衣摆在长廊的风里一同掀动。四周安静得只剩下靴底踏地的细响。
西里斯侧头看了他一眼,正巧撞上利威尔投来的目光。惯于警觉的注视,淡淡的,却并不如往常锋利。西里斯没有移开,利威尔却像是察觉到什么,极轻地皱了下眉,转开了视线。
两人之间的沉默似乎少了些防备,多了点可以共享的默契,一点一点融进夜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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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短暂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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