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议会会议结束了,贵族们大都回到乡村。夏尔镇外围的雄鹿地庄园重现了生机,巴顿庄园的主人也是在这时候到的。
在去年冬天时,琼还对修缮乡舍有那么点儿设想,而等真正步入初夏时,那点微不足道的念头早就被针线夺走了。贝内特太太虽脾气古怪、嘴不饶人,但双手极为灵巧,也勉强愿意将这种灵巧给予他人。
顺带一提,琼跟着她学做的第一件衣裳,是给一只叫歌莉娅的长毛波斯猫穿的——贝内特太太极宝贝屋子里的一群猫,给它们个个都做了造型,穿了衣服。
乡舍既不用修缮,也没有关照家庭农场的必要(这儿根本就放不下哪怕四分之一个农场,若非要将康妮种玫瑰的土地算作微型农场,那便算吧),像从前一般可供拜访的房客更是没有。
参与慈善也必然用不着。什么帮助佃农、监督托儿所工作人员啦,筹款捐款、探访监狱啦,从前伯爵夫人不做而交由德尔佩小姐代劳的事,全都用不着考虑了。三个举目无亲的年轻小姐,谁也不指望她们去做些什么了。
至于操办社交娱乐活动,琼借着烛光在缝纫台前思考了几分钟便料定,在乡舍内所发生的娱乐活动,规模绝不会超过宴请贝内特太太或莱斯特一家。
康妮显然也是这么想的,这使她更为怀念蒙格塔的圆厅,怀念海德公园,也怀念温泉跟音乐会。里尔老师和那架钢琴固然吸引人,但真正吸引人的,还要说回巴顿庄园的主人。
那对夫妇似乎都对社交活动有着不同方面的兴致:男主人喜欢招来一大帮年轻人,多得屋里都容纳不下,他们越是吵闹,他就越是觉得高兴。而女主人则对自己的操持能力与厨艺富有自信,也乐意在众人面前展示一番。
在莱斯特夫人将这些消息告诉琼的时候,康斯坦斯已就此快乐起来,那封请柬以及这对素未谋面的夫妇,已经成了附近青少年一代(尤其是康斯坦斯)的福星。
琼对此有些担心,却也并非过度忧愁——虽然康斯坦斯早早地被伯爵夫人带着抛头露面,早已闯入社交界却对此模糊不清,但她小小的心里也自有分寸。更何况,还有个“刺头”始终跟在她身边。
德尔佩小姐并未多想,在巴顿庄园的社交活动开展以前,先去拜访了主人。
而约翰·米德尔顿爵士是在活动当天才现身的,他是个年近四十的美男子,和颜悦色,那风度就像他的邀请函一样亲切友好。他不仅自己热情体贴,还在见到德尔佩家三姐妹的第一眼便料定,他的夫人也定会为她们的到来而欣喜。
琼认定这只是些客套话,因为她已见过那位夫人,但还是也熟练而客气地回应着。
米德尔顿夫人不过二十二三岁,比琼还要小上一些,却已做了母亲。跟上次来访时一样,长相憨厚的女仆抱着孩子跟在后面,米德尔顿夫人则在前面自己走着。她走路谨慎小心,为的是保护肚里没出生的那个。
她一头黑发,圆眼像葡萄粒一般水润,但给人的感觉却始终是冷冷淡淡的。
米德尔顿爵士所缺少的优雅举止,在米德尔顿夫人身上一应俱全,只是她丈夫所拥有的热情和真率,倒是在她身上寻不见踪影。她又是简单地寒暄几句,别无他话,颇有些茱丽叶在外时的架势。
德尔佩小姐正是想到这点,才不觉地又对着她微笑起来。但这两次的笑容终究都是给茱丽叶的,而并非给眼前人,毕竟在第一面中,米德尔顿夫人并没给她留下什么太好的印象。
又和上次一样,直到琼对着保姆怀中的婴儿夸赞了几句,米德尔顿夫人才肯多分给她一个眼神。她冰冷的脸上闪烁着某种骄傲,那骄傲也挂在她微扬的嘴角。
只是这次跟上次略微有些不同,米德尔顿夫人瞥了眼康妮衣裙领上的白玫瑰,也颇为真心地多讲了几句。琼强压着心里的傲慢,尽量使自己的表情看上去并非多么得意——这是她花了两天一夜改出来的。
不知德尔佩小姐的哪句话触动到了米德尔顿夫人的心弦,叫她直盯着琼的眼睛瞧,直白得简直有失礼数。
于是等双方都反应过来时,又是一阵假意的问候与赔笑。
米德尔顿夫人直言她相貌不像是本地人,便问她的故乡在哪。琼并未道出蒙格塔的往事,只说三人的故乡在波尔多,连带着德尔佩伯爵与格雷先生的那些纠纷,也都一并美化了。
可但凡是有些地位的人,听说过“德尔佩”的姓氏,都对此多少有些了解,只不挑明、也没必要挑明罢了。
“你是法国来的,怪不得。”米德尔顿爵士的面庞喜气洋洋的。他谈了几句波尔多的红酒,便感慨起三人的遭遇,并要求三人若是有何困难,务必给他一个施以援手的机会。
即使知道这都是些客气的话,这位先生的热心肠还是让琼有些吃惊。
等宾客都到齐了,还真如莱斯特先生所说,大半都是年轻人。冷冻火腿和烧鸡并不能勾起他们的兴趣,高雅的舞曲和热烈的谈话才能。年轻人以外,还有莱斯特先生与附近的两位乡绅,以及他们的夫人。
房屋也当真如莱斯特先生所说,快要被某种热闹与快乐给撑破了。
男士们在一旁高谈阔论,而琼坐在已婚夫人与年轻小姐们的中间地带,头一次在社交活动中感受到无所适从——一切都源于未经介绍的史密斯夫人将她错认成了某位绅士的夫人。几句解释后,双方的脸皆红得不像话了。
“咱们不是经人介绍认识的,的确不合礼数,但这种认识方式叫咱俩的情谊更深,您不介意我这么说吧?”德尔佩小姐语调平平,却端着副好脸色,史密斯夫人也就此下了台阶。
只是琼暗地里认为,自己不会想和这样鲁莽的人有多深的交情。这时的她也没想到,一场活动后自己就成了鲁莽的人。
年轻小姐们的娱乐琼有些跟不上,茱丽叶跟康斯坦斯倒是信手拈来,这叫她有种自己过时了的想法。而另一边的米德尔顿夫人尽着地主之谊,却显然对大部分的话题兴致怏怏。
某个谁也不曾料想到的节点,米德尔顿夫人微微侧过身子,她转过头来面对着琼,又一次对着她的眼睛看了会儿。她对琼说话,却用着近乎私语的音量,近似少女的声调。
琼一度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可那位比自己年轻的夫人当真在询问她,问她康斯坦斯与茱丽叶身上的衣裳。琼只对那两件春装做了简单的改造,虽与市面上流通的款式不尽相同,也绝算不上过时。她迎着米德尔顿夫人反复确认了几次,才发觉她所怀的的确是喜爱。
“我们以前的家庭教师擅长针线活儿,课余教了我们四个不少东西。”德尔佩小姐如实解释着,“如今的日子算得上清闲,索性多做一些。”
“那衣裳是她们自己改制的?”米德尔顿夫人冷淡的眼睛睁大了些。
“改制的意见里自然有她们的份,但动手做的是我。”琼轻笑一声,补充道,“茱丽叶跟康斯坦斯的课程还没学完呢,我给她们新请了家庭教师,她们日常有别的可忙的。”
米德尔顿夫人点点头,似乎对她们坚持完成课程的举动极为满意。但那点头的动作又带着些木然,琼一时思索不出其中深意,只在心里有些自嘲和心虚——她自己该学的音乐绘画可是一样都没精通,一心只扑在拆拆缝缝里了,现在却使自己的妹妹们用心学习。
米德尔顿夫人转回去同史密斯夫人聊了几句,又回过头来,审视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思考,似乎在艰难地从琼身上寻找话题,又时不时地将目光放在康妮身上。
德尔佩小姐看在眼里,心中一动,并不给她提问的机会,反而将话题又引导回衣服上。她凑近了些,也用那近乎私语的音量,指出米德尔顿夫人衣裳的布料是哪一种,又实实在在地列举出了几点好处。
对方扯出个不明情绪的微笑,仍去看她的金眼睛。
琼迎着她的目光看回去,丝毫没有退缩。“虽说衣帽都是锦上添花的外在,您这样的人美才能衬得衣裳美。但服饰本身也并非无用,不同的料子、款式、颜色、纹样……传达的是主人的不同的意思。而这主人先是做衣服的,后又是穿衣服的,两个主人的意思合拍,穿在身上的衣裳就成艺术了。”
米德尔顿夫人微微动了动身子,像是要说话,却最终没开口。由于德尔佩小姐的话只表达了观点,且只说了一半,她只能点点头,又说了两句别的算作赞同。
琼轻轻“嗯”了声,便没再没话找话。
只是临走时,又一次迎上米德尔顿夫人,她挨近了些对她说:“米德尔顿爵士说的话那样叫人心暖,光是这句话我们三个都想不出什么方法报答。但见到您,我立刻就有想法了——我这双手有个意思,它还跟我打赌,就赌您的意思合它的意思。”
“那我倒成艺术家了。”米德尔顿夫人的声音轻飘飘的,却重重点头,像个懵懂少女。
德尔佩小姐回到乡舍的房间中,便着手开始做了。将这件事告知贝内特太太时,她第一个说了她鲁莽。但这个“鲁莽”是琼自己悟出来的,贝内特太太的原话是“傲慢”。她说她本身没多大能力,却喜欢挑棘手的活。
可米德尔顿太太点头时,琼不知道有多高兴,她感觉如果自己的双手是为了针线而生的,那心灵就是为了那一刻的喜悦而生的。她对自己的双手很自信,比贝内特太太给它们的信任要多的多,于是在收到“傲慢”的评价且解释无果后,她也只能说——
“我们法国人都这样。”
至于法国人是不是这样,她可不清楚。但要是有个法国人这样说她,她便会说“我们英国人都这样”,即使两者同时出现她还有的可说呢——“我们英法混血的都这样”。
总之,谁也没能拦住她给米德尔顿夫人做衣服(也并没有谁真的想拦)。在此后的两次拜访里,琼明晰了那位夫人的意思,也在几番推辞后收下了对方送来的布料钱。
那时康妮眨着眼睛问她:“你是为了赚钱才这么做?”
琼沉浸在手摇缝纫机的响声里,便不加思考地回答了是。但细细想来,却也并非完全是。
米德尔顿夫人喜欢鸢尾花,琼便从这一点入手,这正式意义上的第一件衣服做了许久。久到接近尾声时,夏日的中旬都快过了,而巴顿庄园也接了位新客人来。
詹宁斯太太是米德尔顿夫人的母亲,她到巴顿的第三天,便跟着米德尔顿爵士、带着三条新买的猎狗,到访了德尔佩家。
两人突然到访时,琼正在房间中做着收尾工作呢。听到茱丽叶的呼唤,她才赶忙从楼梯上下去。三人客客气气地接待了不请自来的两位,谈话内容尽是些家常。直到詹宁斯太太煞有介事地问起琼的年纪,这场谈话的风向才彻彻底底改变。
眼前这位面目和蔼、体态肥胖的女人,说起话来却略显唠叨和粗俗。此外,她似乎对男女爱情颇为敏锐,一听德尔佩小姐二十五岁却还未结婚,甚至连个预备着结婚的对象都没有,她当即一拍手掌,“诶”了一声。
这一声表示她的兴奋与灵机一动,以及要当个牵线人的决心。
“诶!那个——他还没回来呢,是吗?”
“谁?哦,可不是嘛,还得个一年半载呢。”
直到日光偏移,琼留他们在乡舍里吃饭,也没听明白这人是谁。即使康妮极为感兴趣,也忍着没去问个明白。
在断断续续的对话里,琼·德尔佩小姐只希望,屋子里的每个人都能上楼上去看看,看看那件躺在缝纫台上的衣裙。甚至呢,她感觉自己做梦了,希望乡里、镇上的人都能去看看。
看看那件渗透了鸢尾花香的、安静的、又像枝头小鸟的歌声一样洪亮的衣裳,那可是件艺术品。
[好运莲莲]本文米德尔顿夫人是重要人物,在原著基础上有私设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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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初鸣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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