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嗯,怎么了?”
【……】
“老样子,没出去呢。敇姨你记得吗,就是之前住我们隔壁的那个老太太,她这几个月身子有点不行了,其他都照旧。你呢,最近还好吗?”
【……】
“真的?恭喜啊!这是你的梦想吧!决定去哪儿了吗?”
【……】
“那在南半球啊,那么远,能住得惯吗。”
【……】
“也是的,什么时候走?要待多久?”
【…………】
“……嗯,我知道,你照顾好自己,听说那里有很多奇怪的动物,注意安全啊。”
【……】
“哈哈哈哈,的确,我还真没资格说别人呢。”
【…………】
“不要说了,那件事本来就不应该牵扯上你,我和他之间的事我们会自己解决的。”
【……】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现在也不会还没释怀,把你卷进来是我的错。今后你不用再担心了,在那边待得开心啊。”
【……】
“好,你也是,再见。”
等对方干脆利落挂了电话,张辉才慢慢放下手机,随手扔在桌上,听“咣当”一声,静了一会儿,再从桌子底下的箱子里翻出一包烟和打火机,一屁股坐在桌前,把烟叼着,用打火机点了,深深吸了几口。他本想出门抽,可是族人不喜欢外头烟的味儿。
说是再见,可张辉知道,以后恐怕连电话都打不上了。
原来从有到无,只需须臾。
绝望么?不,他早有预感,一年前张辉就知道已经覆水难收,东窗事发只是时间问题罢了,有了心理准备,这通电话比想象中让他好过,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无需多言,好聚好散。
孤单么?
张辉抬起手,看了看虎口处的刺青,扎眼的火光印在那上面,成了噪音,令他烦躁。另一半刺青的主人正是害他一无所有的罪魁祸首。他理所应当埋怨张帅,张帅害他媳妇跑了,还拒他于千里之外,凭什么?
张辉很久没见张帅发这么大脾气了,上一次他记得还是十几年前,他们的母亲去世后不久,那时张帅不要命似的放出体内毒蛊往旁人身上扑,凶神恶煞好似恶鬼一般。张辉记忆很深刻,小小的他吓得手脚哆嗦,都不相信那是自己的大哥了。
张辉没有预料到,张帅第二次盛怒发作的目标竟然是他。从小到大,他们之间没少吵架,还经常一言不合就动手,可就算吵了再大的架、相隔再远,他们也不会不和对方交流,最少两周会联络一次。双方互为对方唯一的亲人,相依为命一同长大,再怎么忙也要抽出时间问候一两句或是用星辰蛊联系一次,心里才踏实。
在张辉记忆里,自家大哥这么长时间不和他说一句话,是头一次。按现在的情况,他反倒宁愿张帅把毒蛊一股脑地下到他身上。
不管他哥怎么打他骂他,他都从不曾这样对待过他哥。
时至今日,张帅已经有一年没正面同张辉说过话了,张辉从万蛊门搬到隔壁寨来住也快一年了。寨子里的人对张辉很好,听说他要搬过来,赶紧腾出了那间最大的吊脚楼供他居住,他本再三推辞说不用,可寨里人怎么都不依,非要他住进去,说如果不这么做就是大不敬,毁了传统,于是他没办法,只能依了族人住在那儿。
刚在电话里对女友……前女友说他们之间会自行解决,可事实上张辉也不知道怎么解决。他不是没回去看过,每每来到万蛊门,得到的只有守卫的一句话:大司祭有令,凡是少司祭求见,一律不得通行。张辉只得在山门外叫骂,骂到解气了才走,也不管守卫紧张的神色:少司祭骂大司祭,谁也不敢赶。
他心里清楚,九云珠这等镇族之宝,只要出了岔子,不论为何,大司祭和少司祭都在责难逃,所以他并不怪张帅生气,他愤怒的根源在于张帅不相信他。张辉要是撒谎,张帅一眼就能看出来,所以他有什么撒谎的必要?
他的女友的确对民俗学和地质学有浓厚的兴趣,正是因为喜爱才不会动手破坏古迹。就算她是个纯粹的唯物论者,不信怪力乱神,看不见盐女的化身、看不见星棺阵,眼中只有一片漆黑的盆地,也不曾亵渎过僰母的真身。这些都是张辉能够以命担保,无半句假话的,张帅既然看出来了,为什么还要这样怪罪他?
张辉当时都想好了,以后和女友订婚时,就要再带她到这里来征求僰母点头同意的,谁知道第一次来就出了变故。
既然东西丢了,于情于理,兄弟二人一起想办法解决不比推开自己要更好?张帅不仅发脾气,还反常地得罪了外族人。张辉清楚他哥那脾性,在家里,张帅对他严厉有加,习惯用脏字责骂,甚至上手便揍,可以他是从小被张帅揍大的,但张帅对待外族人时总是彬彬有礼,绝不会做出任何僭越之事,别人总说他哥是爱笑的、脾气好的,弄得张辉哭笑不得,只能用用区别对待四个字揶揄张帅。
只有那次,张帅对外族人的礼仪荡然无存,不论张辉怎么解释,张帅都一口咬死始作俑者就是他前女友——原未来少司祭之妻,在族人面前羞辱她、羞辱张辉,遣词难听到前所未有。张辉还记得,那天张帅气急败坏骂道你这畜生不把珠子找回来就别再回来,张辉脸红脖子粗地回骂别在那里放干屁,两人又打了一架。最后争执不下,张辉顶着一脸淤青一怒之下收拾东西离开了万蛊门,张帅没留他,只是在山门处吼着让他带着他的婆娘一起滚。
女友是不可能再待在千山林了,张辉送她回了凯里,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面,只偶尔电话短信联络。老实说就算未生这样的变故,张辉也早有心理准备,他和张帅在城里读了大学却必须得回到寨里来,能讨一个愿意跟他们一起住进山里的高知媳妇儿本就很是困难,前女友这样理解他的,已是意外之喜了。
大司祭和少司祭的责任比兄弟俩之间的血缘关系更加重要么?张辉以前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得出的结论是:大司祭和少司祭的责任当然比血缘关系还要重要。一旦面临两难抉择,他们要以保护族人为最优先任务。
九云定尸珠丢了是威胁全族的大事,没有九云珠,僰母体内的万千毒蛊会挣脱禁制倾巢而出,同时炼化成的人蛊也失去了镇压上古黑猱精的能力,若不赶紧将珠子找回,周围几千米的村寨势必会有危险。听族人说,张帅已经把通向禁地的溶洞用符咒封了起来,严厉禁止所有人入内,想必形式十分严峻。
无法,如果张帅推开他,他就自己想办法解决。好歹自己是少司祭,难道除了祭祀先祖、降福后人之外,其他事都等着大司祭来解决?现在倒好,张帅把他赶出去了,反倒只能自个儿待在那上面看守,没办法去干他最爱的挖地勾当了。
想到这儿,张辉灵机一动。
不就是铲地皮么,张帅会的,老子也会!
张辉愤恨地想着,一把将烟掐灭了。
作出决定,张辉便收拾好行李,一路从锦屏到凯里,凯里到贵阳,路上一直回忆他哥以往找活时带了什么装备,是怎么跟人谈生意的。
借着银陨虫神的感应,他很快循到了金命虫神曾经到过的地方,星月虫神之间的感应远跨天南海北也不会断,张辉借着这方法,利用金翅蛊留下的痕迹造访了数个当口。有些当口看张辉是生面孔,立即闭门谢客;有些当口熟知张帅的能耐,见张辉说自己是张帅的熟人,愿意给他点活干;还有一些当口则是来者不拒,毕竟这类活计不好做,对大多数人来说是九死一生,有去无回,挺多把头巴不得拉几个不认得的炮灰垫着,也省得得罪道上人了。
就算张辉的蛊术不如张帅,下几个地是管够的,保其他人先不谈,保自己活着肯定没太大问题。他秉持少说多做的原则跟了几个队伍,逐渐熟悉了整套流程。而下地的次数越多,他就越发不明白他哥为什么喜欢干倒斗这种损阴德的行当,就因为来钱快么?
之后,他去了不少地方、下了不少斗。有几个活挺惊险的,张辉几次亲眼见到前一秒还在说笑的队友后一秒就触发机关死在他眼前,一开始他还会吓得差点晕厥,后来已经逐渐麻木了。再说他身上有几百种毒蛊,长期接触已免疫了瘴毒,一般带有毒气的机关他都能比别人坚持更长时间。他还见过好几个分赃时产生分歧的队伍,不是谈崩之后不欢而散就是杀人灭口,好在张辉一直都是那个对报酬不太执着的,就没怎么惹火上身。张辉每次跟队之前都谈好了条件,他只要定尸珠之类的东西,队里拿到了给他,他可以不要工钱。
可惜的是,定尸珠这种东西不是好弄到的,只有身经百战的老江湖或是不怕折阳寿的老赖才敢动。摸尸本就不是什么好事,退一万步说,谁也不想去斗粽子。张辉当然是黑驴蹄子不离身,一下斗就带上几个,还准备了许多符纸和邪蛊,可就算这样,愿意让他去摸尸的队伍也很少,他有的时候只能冒着风险偷偷摸。
就这样,张辉硬着头皮干了快一年下来,也就摸到三四个,还都不符合需求。还能怎么着,只能继续摸呗。张辉早就下了决心,找不到九云珠的替代品他就不回去。
某天,张辉接到当口给的消息,说是道上传说中的三爷有个活儿要招人,敏感时期见不得光,得到了地儿才知道具体要干什么,张辉想着也许是个机会,便接了,辗转到了柳州。去到集合处,得以见着三爷,三爷虽年轻却很靠谱,一看就是个老手,张辉还是和之前一样,不怎么开口,默默听三爷说事。一说到要去鸡叫山,现场好几个人不干了,转头就走,于是张辉知道了,这活绝对不简单,而且有魃的地方多半就有定尸珠,这魃王听上去来头不小,是个好机会,必须留下来。除他之外,还有两个人留下来了,一个叫宋晨武,一个叫胡杨。
三爷比较信任宋晨武,胡杨有私事,那自己倒乐得清闲,权当做个苦力就成。值得一提的是,三爷带了一小孩儿和一高大壮汉,小孩儿说是三爷徒弟,看起来却不像是道上的,性格也颇为奇怪,幼稚天真得不可思议,还老挂在三爷身上咋咋呼呼的,那样子不像三爷的徒弟,倒像是三爷的情儿,而那壮汉张辉一眼就看出不是普通人。他对这二人十分好奇,却不好多问。
路上,他才知道那小孩儿并不简单,他名叫展行,大家都叫他小贱,展行如同一本全自动文物百科全书,历史文献信手拈来。上过大学的张辉隐隐觉得,单论文物这方面知识,大学教授恐怕都不如展行。
不止如此,展行的箭术和投掷术也令张辉大开眼界,原来这小孩如此深藏不露,他不由得起身指点了一下展行射箭时的微小瑕疵,展行受他指教时,崇拜地看着他,又好像在思考些什么,却全无质疑之心。
之后,当只同他说过几句话的展行向三爷担保他不是坏人时,张辉愣住了,他倒了一年斗,从来没见过像展行这样的人,不,别说是道上,从小到大认识的人里,像展行这样的人也不多见。
后来回到旅馆,展行同张辉聊天,张辉便不由自主地开口向展行说出了自己的烦恼。
此前,张辉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自己随身携带的千山神虫,可面对展行,他却想一吐为快。
展行的确非常明白,见张辉摆出举棋不定的样子,先是劝他如果真的想去找他的前女友,他完全有办法可以跟着千山神虫去往澳大利亚,或者到了当地再放出去,然后又说:“如果她已经不爱你了……”
那壮汉——也就是霍虎,在一旁:“找到又能怎么样呢。”
张辉一笑,坦然说出了自己内心早就认定的想法:“对啊,找到又能怎么样呢?”
首先,千山神虫只有双方还互相爱着才会灵。
其次,就算这虫子扬起羽翼飞过万水千山,循着足迹找到了,也不是两个人相爱就能在一起的。
她已经在外面见识过更大的世界了,还会跟他回去守着山里那小村子么?三十六年一生的蛊,这样放出去多半就浪费了,何必呢?
两年过去,他早已没所谓了,爱也好,恨也好,时间可以洗去一切。还带着这虫子,不过是还怀念那段美好的时光而已。
再之后,在天魃王墓中听到展行说认识张帅时,张辉便觉得这是冥冥中自有天注定,打定主意要认展行作好兄弟。其实在张辉不顾危险进坑里救展行和唐悠时,他就发现自己已经把展行当作可以两肋插刀的好朋友了。张辉之前从来没把除了张帅的人当自家人看待,展行不一样,他就是有那种让人信任的魔力。
不知怎的被卷入一场错综复杂的师门斗争,张辉在混战中也没忘记自己的目的,偷拿了一颗定尸珠,不是天魃王的,却也来头不小。谁料后续会被魃们盯上!他只得跟展行承认了,展行不怪他,更理解他、包庇他,这让张辉很是感动。
临别前,张辉把千山神虫交给了林景峰,他知道林景峰和展行比自己更加需要它,作为给他们俩的谢礼再合适不过。
张辉同展行他们别过,带着唐悠和霍虎回了贵州。他觉得自己运气挺好,这一年在外面吃了不少苦是真的,可最后这一趟不仅拿到了看起来合适的定尸珠,还结交了几个过命的好兄弟,实在是意外之喜,这样的收获,足够把之前吃过的苦头一笔勾销。
也许展行炽热的能量能化解他与张帅之间的冰壁,等展行和三爷回来,他就再去万蛊门试一次。
他现在又从无到有了。
是时候回家了。
张辉原本以为再次见到张帅他不会有什么情绪上的波动了,毕竟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他对张帅的怪罪已经被消磨得所剩无几,日夜只想着如何去解决目前最急迫的问题,现在山里只剩张帅一人撑着,不知事态如何了。
可他没想到的是,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对客人们谦虚友好地笑着,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数落他不懂事,他心中的怒火猛地烧起,就像几年前尚未燃尽的柴薪,被火星子一点就再度爆裂开来。
同伴们的目光他也顾不得了,张辉当场就与张帅对骂起来,谁知张帅一边骂他,还有空一副当家做主的样子安抚客人,他便更生气了,抓住张帅的领子就要揍。
但令他大为光火又大为泄气的是,在张帅扇了他一巴掌之后,他条件反射地软弱下来,打也拿不出真本事打了,被展行一闹更是一股闷气憋在胸口发不出。这么多年了,就算再对张帅不满,他还是无法真正反抗他哥,或者说,真正伤害他哥。
他本想也和张帅一样作出一副不把他当回事的样子对待张帅,可听到同族人为了探路牺牲,张帅还拿自己的命去冒险时,他比之前更加生气了,控制不住地大声斥责。
张辉没法解释自己这种矛盾行为。
第二天,张帅骑着马和三爷一行人出发进山,他在万蛊门大殿顶端遥遥看着张帅与展行勾肩搭背、亲密友好的互动,不由得在万蛊门举起竹笛对着那背影,吹起只有僰族人明白的曲调来。
旭日高升,金光洒落满地,一时之间山林中充盈空灵的笛音,百鸟争鸣,万物苏醒,使无数忧愁一忘皆空。曲罢,再敲响金锣三声,以最高礼节相送,愿去者平安归来。
张帅是明白的,明白是明白,但能领他的情么?
随后张辉便依稀听见,那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已经快看不见的人影处,传来嘹亮又愉快的歌声。
……
禁地里,鲜红血光与青蓝星光交缠在一起,针锋相对,此起彼伏,形势已到危及存亡之时。张帅正在棺洞中同三爷一起与蛊婴缠斗,留在外面保护蛊树、人蛊与同伴的重任就落在了张辉的肩膀上,多年的勤学苦练没有白费,他念诵咒文的清朗声音在峭壁间回响,古代印诀将尸猱一只只切碎。
可寡不敌众,仅靠张辉一人,无法在压制地底千年恶鬼的同时对付成百上千只尸猱,他瞬间被围攻,口吐鲜血,靠着司祭的血脉催动蛊树自保。
最后张辉浑身是血摔在地上,动弹不得了。他的身体在消耗巨量精神力后更加承受不住突然大量失血,很快他就会失去意识。
自己会死吗?
身边传来尸猱群的尖叫声、猛虎的咆哮声、树叶与气根的的呼啸声,他想着这就是他应该做的,他身为少司祭必须挽救他人、保护圣地,可现在他还是辜负了重任,没能坚持到底,在中途就倒了下去,只能寄希望于其他人能够顺利解决蛊婴。
他已经尽了全力,他哥能够原谅他了吗?
在意识消散之前,他仿佛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张帅的声音突破一切障碍传来,是和当年邛觞在城楼下呼唤清觞一样,一声充满担忧与痛苦的呼唤。
这样算是原谅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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