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什么看,北镇抚司的关防大印,没见过?大人是要勘验这印的真伪,还是要教我北镇抚司如何办差?我等缉拿的是朝廷要犯,耽误了时辰,放跑了洋人,招来了倭寇,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路明非手扶船舷,借一缕月光,对着盈盈的碧波调整自己的表情。龇牙咧嘴,满头大汗,如同天后宫角角落落里被香火环绕的各色异兽:“师兄,我这样行吗?”
“言多必失。巡检司的人若是不问,你就不用开口。否则显得底气不足,反倒惹人生疑。待会儿看我表情,我让你说,你再说。他们不为难你,你也别跟他们过不去,”楚子航叹口气,“都是同事。”
芬老板问:“你跟他们是同事,跟我们是什么?”
恺撒秒答:“同舟共济,同生共死,同甘共苦?”
楚子航幽幽看他俩一眼:“犯罪同伙。”
卯时刚过,泉州南关已是熙来攘往。大小船只排队入城,往来客商亮着嗓子寒暄,热腾腾的蒸汽,从小贩翻炒不休的锅铲与搬运工们汗津津的背部升起。楚子航带着他们绕开人群,织锦黑袍下摆一掀,跨过门槛,颇为低调地走进巡检司衙:“劳驾,我找李大人。”
只听得“哎”的一声,昨夜卸货现场打过照面的中年男子从屏风后面走来,一串近乎无声的小碎步,快快将自己送到他们面前:“楚大人有什么吩咐?”
楚子航把贴身内袋中摸出早就准备好的、盖有北镇抚司印的文书:“之前与您提过,我们正在缉拿一伙私藏海图的钦犯,目前得到的消息是,他们已于昨夜混出城外,潜逃海上,似有勾结倭寇的嫌疑。事出突然,我需要巡检司提供方便,从你们的仓库中借一艘快船,配备火器若干,将他们捉拿归案。”
一句话里五个知识点,密密匝匝,不给人喘息的余地。即使已对过口供,路明非也有些恍惚。然而李大人迎来送往,早就练就了一身无油烟不粘锅的本事:“不是下官不愿意给这个方便,如今正是贡船到港的季节,漳州昨儿才我们这里调走一批快船,库里已经没有运力。况且按照规矩,调船需兵部与市舶司共签勘合,您这只有北镇抚司的文书……”
“要不这样吧,”他打量着楚子航的脸色,“诸位大人也忙了一夜了,容下官备些酒菜房间,稍作休息,过午再议不迟……”
“此乃钦案,走脱了犯人,我这项上人头,也只够砍一次的。为保这条小命,楚某想了个办法,登记在册的快船虽已悉数出港,但是泉州毕竟驻过市舶司,南关往西的库巷水道里,大约还停泊着数艘快船。就算年久失修,找个经验丰富的水手,也可暂时对付。这船本就不在册上,自然也无需经过正规手续。李大人行个方便,网开一面,此处出海所得,三成归您,七成归公。如何?”
一个时辰前,面对那本翻烂了的《一统路程图记》,四人达成共识:蚵仔煎好吃。即使楚子航也没忍住再叫一份,然后在恺撒饶有兴味的目光中,用一种布置作业的语气说:不管怎么样,你们得先出城。
纵然溜山航道艰险,海底珊瑚奇异,眼下的问题是,他们连一艘像样的船都没有。这可不是路明非写龙族谱系学论文,光靠嘴皮子掰扯两句就能创造历史的。至少得先到海上,然后芬老板外面的朋友会想办法。关键是要快,因为上头要求楚子航必须在三日之内带回地图,今天一过,别说文牒失效,连他自身安危都难保。
楚子航说,最简单的办法,是买一条船,由我拿着火牌护送出城。港口的侍卫不想惹事,不会多问。
芬老板说,那可不行,钱要用在刀刃上。更何况我们现在主要资产都是外债……
九百九十九两黄金,恺撒说,能买什么?
能买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路明非想,然后忽悠一颗人形电脑天使心成为你的犯罪同伙……
眼前的楚子航大概是某个不识好歹的同人女写的,不管怎么看,都有点OOC。师兄当如哈尔滨工业大学校训,规格严格、功夫到家,而不是看见几张画饼PPT就心猿意马、铤而走险。思来想去,当时涌动在他眼底的情绪,不是别的,就是好奇。师兄也会好奇——路明非仿佛从小听着别人家孩子的风光事迹,一不玩手机二不看电脑,知道长大后才发现别人家孩子偷偷破解了自家WIFI密码。
不能买,那便只能借了。不能问别人借,那便问巡检司借。老虎头上拔毛啊!路明非感叹,撞见楚子航的目光,旋即改口道:不不不,您才是老虎……
锦衣卫主要负责对内监察,不涉海事。就算北镇抚司的文书里写着“沿途官司应付船只”,对上办事人员,也有一番太极好打。若非事先排练过,路明非大概不会相信刚才那是楚子航能说出的话。这样的体贴周全、恭敬客套,却又绵里藏针——假设朝廷怪罪下来,别说他这办差的了,在座诸位,哪个项上人头够砍两次呢?路明非咽了口唾沫,将端上来的茶碗重重摔在桌上:“师兄,你跟他废什么话?”
轮到他出场了,先礼后兵,这也是计划好的:“推推拖拖,不情不愿,你想想犯人怎么跑的?港口昼夜重兵把守,哪里来的通关文牒?搞不好啊,灯下黑,同党就藏在这里!”
李大人面色陡转,嘴唇发白,不知如何回应,路明非见状,赶忙趁热打铁:“眼神闪烁,神色慌张,我看呀,他的嫌疑很大!师兄,你也别犹豫了,抓不到一窝,带一个回去也好交差啊!这责任我来担!”
这脏水一通乱泼,跟泼水节似的。他这辈子只当过舔狗,没当过疯狗,此刻方才意识到生物多样性的重要。指尖麻麻的,有点痒了。按照计划,如果李大人不配合,下一步,他就得大闹公堂,施展施展拳脚功夫。别说李大人,路明非自己都有点害怕,万一左脚踩在右脚上,那可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他压根没出师。因为楚子航的手掌按了下来,冰冰凉凉,沁着一层薄汗。声音像水一样淌过去:“我这师弟性子急,疑心重,职业病嘛,让李大人见怪了。其实楚某只是想借一艘原本并不存在的快船,火长、舵工、水手等人,您也无需操心,我们自会安排。若是追得回钦犯,巡检司配合有功,若是追不回,那么皇上怪罪下来,这固若金汤的城池,还真说不准他们是从哪儿逃跑的。”
耳边传来芬格尔的狂笑,这小子一觉睡醒,看回放补进度呢:“‘我这师弟性子急,疑心重,职业病’,瞧这话说的……”
路明非面红耳赤,恨不得把他静音:“人设需要!人设需要!”
被他这么一搅和,李大人看见楚子航,仿佛看见了救星。别说一艘原本并不存在的快船了,就算他们把水道里的旧船全部开走,李大人也只会拍手称快,权当有人给泉州巡检司清空库存。离开的时候,也是毕恭毕敬,连随行人员都没顾上盘查——路明非长舒一口气,要知道,恺撒和芬老板正扮成向导和水手,混在杂役之中呢。
直到泉州港渐渐浓缩为一个小点,港口伫立着的李大人也消失不见,路明非才终于从演员状态中抽身。看看楚子航,师兄正对着绵延的波涛出神,看看恺撒,这少爷竟掏出了一本诗集,无奈何,只好走到掌舵的芬老板身边:“接下来去哪儿?”
就算他的历史知识再匮乏,也知道,光靠一艘快船、几个水手,别说远在天边的溜山了,就连近在咫尺的江浙沪打工人后花园——日本都去不了。这可不是随心飞,说走就走,得找个地方中转。关键是去哪儿呢?路明非眺望着万顷碧波,用力眨眨眼睛,尝试从中找出传说中的上海堡垒来。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楚子航忽然发话了,“你们外面的朋友,是倭寇?”
“什么也瞒您不过呀,”芬老板道,“怎么看出来的?”
楚子航沉默片刻:“恺撒贴身的那层软甲,制作水准很高,胸口绣着家族纹样,不像市场流通的款式,大概是朋友之间的赠礼。看样式和工艺,属于日本国的出品。泉州这地方鱼龙混杂,何况芬老板神通广大,这些人脉,我想不在话下。”
“你这扒衣服扒得还挺细。”芬老板挑挑眉,“五年前我拿着半张地图独闯溜山,门儿还没摸到,就在中途触了礁,还好,被一艘来自日本国的商船救了下来。船上有人信天主,我便赶紧画十字,他们看我可怜,让我留下来养伤。后来见到船主,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成天板着一张脸,苦大仇深的样子,好像是家族事务缠身。底下的人毕恭毕敬,叫他少主。我逗他,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溜山,遍地宝藏,黄金之国?然后他拒绝了,他说他的人生理想只是——”
“只是在没人认识的遥远小岛上卖防晒油,啊不,这会儿得是椰子油,因为每只象龟心中都有一处温暖的水坑,贵为少主也只是想要做回普通人,”路明非大气不喘地蹦出这么一连串贯口,跟东北早市上赚吆喝似的,“他是不是还有个弟弟,喜怒无常,重力起来能砸穿地球的那种?”
“看不出,您也有两把刷子嘛!”芬老板一巴掌拍在舵上,“少主对我们的计划很感兴趣,愿意赞助我们一艘福船,四百料以上,九桅十二帆,吃水一丈二呢!如果真有这样一条航道,不仅家族花销不愁,他每年还能有两个月的假期,躲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就在海滩上躺着……”
那艘船叫什么,迪里雅斯特号?连源氏兄弟都实装,难不成龙王也要实装了?路明非打量着芬老板那张因融资成功而志得意满的脸,怀疑他们这群人下一步就要被卖到江户做男妓,熬出一碗鸭血粉丝汤。
“我的叔叔弗罗斯特也常说他想过平淡的生活,他现在是加图索家的代理家主,每天忙着放贷收税,抱美第奇家族大腿。我最听不得他抱怨,什么要有一个月空闲,就能回乡下别墅住上一阵,就着好酒读一本好书,跟老邻居们打打招呼。实际上两天没人找他他就会坐立不安,觉得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控制。我告诉源君,别光说不做啊少主,人生里最值得回忆的旅行就是和某个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的家伙一起跳上涨满风帆的航船。目的地都不明白又怎么样?只是想跑得越远越好。”
兴许是装逼装得无聊,恺撒也把书本一扣,凑上来了。他嘴上说的是源稚生,眼睛却笑盈盈地瞧着楚子航,目光锋锐,令路明非不敢触碰,生怕扎着自己。
“你读过彼特拉克吗?他有一首诗写得不错:‘时光流逝,岁月如同箭矢飞行,不知死亡哪天在我面前猛停,遑论我一头黑发抑或白发;我将追随倩影芬芳的月桂树,不管骄阳似火,还是漫天白雪,直到临终之日闭上我的双眼。’”
他先用佛罗伦萨方言说了一遍,然后换成中文。刚刚成熟的意大利语,如同坠在枝头的金苹果,圆润饱满,带着晨露的气息,昭示着特洛伊的阴影。“嗯,”然而楚子航听懂了,“‘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晋书·四夷传》中记载,海上有某种令人着迷的东西。汉时,班超派遣甘英出使大秦。发船入海,来自安息的船人说,海水广大,遇到善风,三月得度。若遇迟风,则需花上更久,所以船舱里要储备三年的粮食。”他一字一句地背诵着少时读过的传说,“船人还道,‘海中有思慕之物,往者莫不悲怀。若汉使不恋父母妻子者可入。’甘英遂不能渡。”
路明非正想着你们这是比较文学鉴赏课吗,却听楚子航忽然点了他的名:“一会儿我跟着你们换船,路明非乘快船回去,见到巡检司的人,就说倭寇突然来袭,数艘八幡船围攻我们。我力战不退,身中数箭,落海殉难,只你一人侥幸生还。我父亲失踪,母亲改嫁,无妻无子,族中无人。稍微制造一点战斗痕迹,说得过去就行,北镇抚司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追查下去的。”
路明非琢磨半天,仿佛在处理一道加密电文:“你要……和他们一起去?”
“什么他们你们的,”芬老板大力搂过他的肩膀,“我看小路真得和我们一起去!倭寇凶残,整条船都灭了,独独放回一个活口,哪来这样的道理?不就是给巡检司传个信吗,干脆让源家公子替我们去说!敌人的口供就是证据,到时候,皇帝还要怎么怀疑?”
德国人热烘烘的大胡子挠着他的脸,路明非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晕头转向。明朝版本的楚子航似乎太过轻率,从天使投资到锦衣卫下海,再到吃了秤砣铁了心,把自己连本带利赔进去,仅仅用了十二个小时。如果卡塞尔校工部能有这样的办事效率,他们寝室的下水道也不至于一堵就是整整两天……说起来下水道会堵上,都怪芬格尔,可这小子已经好一会儿没吭过声,也不知看回放看到哪里去了……
意外来敲门,咚咚咚,送外卖一般,占据了路明非本就不多的脑容量。他始终没来得及思考自己来这儿是为的什么,怎么好端端给导师打工,还附赠如此庞大的副本机制。人家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真有点像电信诈骗了。回想第一个任务,协助楚子航取得恺撒随身携带的地图,确实是随身携带,直接纹身上了,第二个任务,协助恺撒游说楚子航,墙头草随风倒,两头受气两头瞒,那么第三个任务呢?
太阳高悬头顶,海面明澈,微微摇晃的船体,终于传递给他离开地面的实感。听说在水上生活一久,人的习惯都会改变。回首下望,四面茫无边际,路明非顿时失了神,心脏也随波涛起伏,要给自己找一个支撑。第三个任务可能是去溜山,找入口。溜山是哪里?仔细回忆芬老板提供的信息,千岛之国,马尔地袜,没猜错的话,这个读音,应该就是如今的马尔代夫……搞了半天,跑到蜜月圣地去了,这是什么,花儿与少年,还是妻子的浪漫旅行?目光投向始作俑者,想看看这洋葫芦里卖的什么偏方,然而恺撒恍若未闻,正捧着那本书,给楚子航念诗呢。飘进耳朵里的意大利语,一字一句,如同水珠,在阳光下,迅速地蒸发:
人间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双眼,
无论是现代,还是那最初的年头;
明眸使我融化,如阳光下的白雪,
雪水汩汩流淌,变成一条泪河,
爱神将它引到那坚硬的月桂树,
枝叶是钻石,树冠是金色秀发。
我担心当我容颜已改,满头白发,
她才会用怜悯的目光看我一眼,
我这位偶像化身为活的月桂树;
如果我没有记错,已经七个年头,
我叹息着走过一处又一处海岸,
从白天到黑夜,从炎夏到冰雪。
内心似火,虽然外表已苍白如雪,
孤独中相思依旧,虽已霜染鬓发,
我永远将哭泣徜徉于每处海岸,
或许能使怜悯湿润某人的双眼;
她诞生还需要一千年,若月桂树
被精心护理,能够存活如许年头。
黄金和玉石在阳光下衬着白雪,
都不如那金色秀发和美丽双眼
引得我似水年华太快到达彼岸。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