缎面衣料从他指尖溜走了,流水一般;记忆却从另一头涌进来。楚子航动作一僵,只见眼前那人高鼻深目,明亮的眼睛如同盛满地中海的碧波,正随着目光倾泻而来。这是一张不管穿着紫色紧身小西装还是豹纹性感衬衣都很难错认的脸。恺撒·加图索,他昔日的同学、同事、竞争对手,兼合作伙伴。
然而此刻他正把手伸进合作伙伴的衣襟——交领右衽,线条从领口斜向下——楚子航的视线没入那道优美交叉线的深处,不知想到什么,脸上一阵冷热交替,赶紧抽手。恺撒对他复杂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反而极尽撩拨之能事:“开口问别人要东西,不主动一点,恐怕拿不到吧?”
凡事把握主动确实是楚子航的人生信条,不过此时他连状况都没搞清楚,再谈主动,相当于主动把自己往虎口里送。楚子航往后挪了挪,在开口盘问恺撒和把恺撒打晕自己探索之间犹豫了片刻,却听吱呀一声,门开了,纸片似的身影跌跌撞撞扑进来:“公……公子!”
谁是公子?楚子航皱眉,他们不都叫恺撒少爷吗?
那张纸片一阵风般卷过恺撒,停在他面前,不动了。这也是一张不管穿着露背白蕾丝衬衣还是女装旗袍都很难认错的脸,路明非,他昔日的师弟、同事、帮扶对象,兼合作伙伴。
早在去日本的时候楚子航就想说,这个故事里的合作伙伴真是太多了。龙族三能写那么长,到最后完全失控,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然而合作伙伴对他却颇有两分拘谨——甚至拱手躬身,作了个揖——再开口时,仍是那副文言腔调:“公子请随我来,我有要事相商。麻烦加图索先生在此稍候片刻。”
前脚刚踏出那金碧辉煌的屋子,楚子航便开口了,什么意思?路明非充耳不闻,只说公子您有所不知,宫里下令追查加图索先生,并不是因为他与关陇贵族勾结,而是因为他随身携带的东西,对,就是您要拿的琥珀匕首,那是一柄重要的法器,关乎天地气运的平衡,绝非普通的金属制品……
楚子航听不下去了:“说重点。”
“重点是你俩现在必须合作——”路明非如梦初醒,“师、师兄……?”
楚子航点点头,眼见着路明非表情跟打翻了酱油铺似的,如同老电影里贫下中农盼来了解放军,开口就是:“我苦守寒窑十八年——”
“不是还有人陪你语音畅聊吗?”转角处传来一阵笑,人未见,声先至,“把我当什么了?真AI呢?”
好吧,这依然是一张不管穿着中空西装还是和服兜裆布都很难认错的脸,芬格尔·冯·弗林斯,连名带姓,表示对昔日合作伙伴的尊重。楚子航叹口气,意识到那些涌入脑海的记忆并非做梦,而他们盛装出席相聚于此,也不是为了在学院的圣诞晚会上出演大唐主题舞台剧。
楚子航问:“恺撒知道多少?”
“知道你要非礼他,”路明非狂喜之下口不择言,“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大二上学期熬夜复习炼金术引论都没让他这么头疼过,三百页资料大水漫灌,助教还号称自己要在整个学院推广闭卷考试,攻占龙族谱系学这座最顽固的封建堡垒,也不知道现在成功没有。楚子航揉着宛如宿醉般肿胀的太阳穴,从非礼勿视的记忆中打捞起那些有用的部分,想起十五分钟前,这个世界的“他”和路明非敲开恺撒的门,想要拿走一柄镶嵌着琥珀的匕首,殊不知恺撒表示,此乃传家之宝,不可轻授予人,须由尊驾自取……
“这个系列任务的剧本难道是副校长写的吗?绝对有点恶趣味在吧?为什么每次你都要对老大上下其手……再这样下去,先不说老大的清白,师兄你的声誉怕是不保……”路明非欲言又止。
“生育怎么会不保?”芬格尔明知故问。
人在紧张的时候总会胡言乱语,就像蒸锅里的螃蟹会咀嚼嘴边的姜丝,楚子航并不理会,只把注意力集中,脑袋里倒放电影:在图书馆顶楼打开地图的瞬间,他便被传送到了这里——这是哪儿暂且不论,看起来芬路二人知道的更多,一会儿他们自会透露——与此同时,他的脑子里,凭空出现了一段与他无关、又确实属于他的记忆,如同把崭新的光盘拆了包装,塞进家用DVD播放器,而且这显然是九区碟,盗版的,没头没尾也就算了,放久了对机器还有损害……
“你是说,你并没有到泉州,却有关于泉州的完整记忆?”路明非问,“那你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吗?你俩真的去马尔代夫蜜月旅行了?”
“我这段记忆的起讫点和你应该是一样的,始于搜身,终于起程,”楚子航假装没听懂他的揶揄,“不过,马可·波罗的黄金之国也好,芬老板的溜山、马尔地袜,或者我们今天的马尔代夫也罢,本质上没有区别。还记得他怎么说的吗?那片海域有两千多个岛屿,每一百个簇拥成戒指形状,一枚戒指留一个入口,只有经过当地人领路,通过这个入口,才能进入其中。海雾升起时,驾船经过,远望群岛,能看见幢幢鬼影,耳边传来飘渺的歌声,诱惑着水手靠近。那里凶险异常,稍有不慎,轻则搁浅,重则翻船,一旦迷路,终身都会被困其中。有没有觉得很熟悉?”
从马里亚纳海沟归来的路明非对此心有余悸,仿佛又回到深潜器经过鸟居的刹那,无数嘶哑的呻吟挤入耳道,不同于座头鲸治下的相扑男子再就业中心,曾在他们眼前缓缓苏醒的是真正的高天原。“黄泉之门,”他说,“跨过去……就是尼伯龙根。”
“我不知道泉州的恺撒和楚子航后来怎么样了,你不是跟着古德里安教授做学年论文吗?可以考证一下这方面的资料,说不定会有重要发现,”楚子航轻轻一句话又让路明非打了个冷战,“不过可以推测,他们手里的珊瑚,所谓的海洋之心,其实就是贤者之石……它大概率是从海洋与水之王体内提取的,既凝聚着海底磁场的形态,又吸收了闯入者的血肉,所以生长奇快、鲜红甚血,能够指明尼伯龙根的入口。”
“所以那片尼伯龙根是海洋与水之王的埋骨之地?”路明非感觉来到自己说话也变得古风小生起来。
“有这种可能,毕竟海洋与水之王目前尚未现身,而古德里安教授之所以叫我回来,是因为他在学院收藏的古地图中发现了一些原本不属于那个时代的信息,他认为这是时空遭到异常力量扰动的结果,或许和尼伯龙根的存在、龙王的苏醒有关。他希望我能搭建模型,从中找出规律。我对他说,我不是文科专业的,恐怕帮不上什么忙。他说没关系,数字人文,学科交叉,当今这就给你找几个搭档。没想到,就是你俩……”楚子航一顿,“至于恺撒,他似乎只是回学校办事,不仅对任务一无所知,也没有穿越的迹象。”
“群贤毕至,少长云集,这个剧情有点眼熟,”芬格尔不失时机地提醒道,“诸位上次经历类似的状况还是在日本,不过,既然他和这个任务毫无关系,又为什么会出现在阅览室呢?”
那句石破天惊般的“他们睡了”犹在耳畔,路明非打了个哈哈,想赶紧把这个问题混过去:“问题不大,如今是武后临朝,我们要是再次流落他乡,还能自荐枕席,做个男宠,也算是专业对口……”
事实上,他的找补只能让气氛更加尴尬。最后,还是楚子航清清嗓子,打破僵局:“你们来得更早吧,现在是什么时候?”
公元688年,垂拱四年,或者说,这是皇太后武则天临朝称制的第五个年头。海内升平,朝中安定。洛阳城中,菊花开得正盛。漕渠里挤满运送江淮稻米的船只,天津桥头仕女环佩叮当。放眼他们所处的南市,胡商的香料铺子人来人往,**与没药的芬芳终日弥漫。然而,升平景象之下,一则“小道消息”正在李唐诸王之间悄然流传:武则天力主修建的明堂即将建成,她计划借燕飨之机,残杀李唐后裔,届时皇家子弟将遗种无存。
“说重点,这又不是拍电视剧,”楚子航再次发出他的专属指令,“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尽管这不过是谣言,但是危机毕竟存在。“明堂”始于黄帝,长期见诸史书,多作祭天、布政、供奉宗庙祖宗之用,历代帝王尝试修建复刻,然而儒臣对此聚讼不决,无一成功。武则天本就不在意具体形制,更无意讨好读书人,她与亲近的北门学士商量设计,又任命宠臣薛怀义督作,如此雷厉风行,工程迅速推进,如今已初具雏形。且不说担心武后灭族,单是明堂建成一事,必将大大增加武则天改朝换代的资本。毕竟初夏时节,洛水有灵石出现,上面“圣母临人,永昌帝业”的字样,已经引发了不小的轰动。
楚子航叹气:“学生会的工作挺磨练人的,你都学会打官腔了。”
“万一有人偷听我们讲话,总得告诉他前因后果吧!”路明非急了,一着急,气势竟愈发澎湃起来,“总之,李唐宗室要炸掉明堂,武后集团要严防死守,这群人当然不可能直接去埋炸药包,据说他们更想断掉洛阳城的龙脉,引来‘天罚’,让山地巨震、洛水倒流,而斩龙的道具,就在胡商恺撒·加图索手上——”
“那应该我去啊,”芬格尔说,“你忘了吗?我可是炎之龙斩者!”
“好槽。”楚子航微微点头。
“而我们,是历史进步力量的代表,也是男女平权的拥趸,自然站在武后一边。师兄,作为一名出身山东的寒门子弟,血统纯正的小镇做题家,恭喜您已在去年的科举考试中进士上岸,被上官婉儿挑中,出任秘书省正字,正九品上,掌校勘典籍、刊正文章。”
“看来不是准备做男宠,”芬格尔评价道,“是这会儿已经是了。”
“表面上,你是领导秘书,暗地里,你是情报专家。秘书省正字这个职务,可以让你名正言顺地调阅各种机要档案,并以校阅之名进行实地考察,就在前两天,为了阻止李唐宗室的秘密行动,上官婉儿刚刚授予你‘奉敕检校洛城图籍’的临时差遣,这皇帝命令就像一把□□,你可以在所有衙门之间畅行无阻。”
“时间倒流一千年还是成了皇帝的走狗,什么历史进步力量、男女平权的拥趸,摸着良心想一想,比我投靠副校长又好多少呢?”
楚子航轻轻看了芬格尔一眼,虽然他如今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芬格尔仍然下意识往边上一缩,嘴里的烂话就此止住。也许是为了缓和气氛,他大大咧咧地笑着,伸手去搂路明非的肩膀:“小路呢,是你的书童,我呢,来自拜占庭帝国,如今在洛阳南市盘了一个铺面,专做丝绸生意,是恺撒的好邻居。据我所知,你俩是在洛阳城外,英雄救美,一见如故,非常投缘……”
“非常投缘,谁和谁,师兄和老大吗?”路明非观察着楚子航的脸色,“你确定是一见如故,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楚子航的态度十分客观:“也许688年的恺撒有什么过人之处。”
路明非想了想:“你说的可能是拉丁语能力。”
“我俩怎么认识的不重要,”楚子航沉吟片刻,千头万绪缠绕其中,如同面对三百页炼金术引论复习资料,“重要的是,根据这个系列任务的逻辑,每次摆在我们眼前的难题,总会和贤者之石、尼伯龙根、苏醒的龙王扯上关系。如果说贤者之石是恺撒手里的琥珀匕首,那么尼伯龙根呢?难道就是现实中‘从未真正出现过’的明堂?如果说万历皇帝只是想要寻找黄金充实国库,那么武则天和李唐宗室呢,他们对龙王的力量知道多少?”
不愧是最能抓重点的优等生,楚子航这一连串问题,完全把路明非问懵了。这一次,他发挥主观能动性,自以为掌握了不少信息,熟料师兄才清醒半小时,就掌握了事情的关键所在。等等,他们已经在这儿聊了半小时了,那么本该“稍候片刻”的恺撒……
“我俩怎么认识的不重要吗?这匕首还救过你一命呢!”地中海的碧波从暗处涌起,海浪翻卷到灯下,盈盈笑意,直望过来,“聊得好开心,加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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