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一尾白里透红的玲珑鱼苗落进一小盒近乎透明的清水,水面轻轻摇晃着,倒影出一只悬在上空的修长冷白的手。
从那纤细指尖划开的伤口里挤出一滴血珠,缠裹着馥郁甜腻的香氛直坠而下,滴答一声破碎在清水中,转瞬便散逸成浮光掠影的花海。花海连结成无限的幻境,在狭小的盒子内为幼鱼重构了一个崭新又熟悉的世界,那个有着无尽黑暗、幽蓝水母和母体气息的名为“家乡”的世界。
玲观察数秒,最终合上微缩恒温箱的盖子,回身对次郎微微点头,示意准备完成。
“那么,”老人接过那只恒温箱,按照原样将其妥善装备在潜水服内部,顺势拍拍手,活动两圈脖颈,“接下来就要准备离开这里了。”
他们对视少顷,眼中不约而同掠过了然。出口到底在哪里,其实两人心里都有了答案。
按照正常的思考逻辑,人们大概会觉得,既然自己起初是被暗河冲刷上岸,那自然也一定能通过暗河离开,再不济还可以原路返回。
但截至目前的种种迹象都表明这是一片不能用常理揣测、完全不同于三维现实世界的异空间,某种意义上甚至更接近于半虚拟的幻境。而在幻境里,眼中所见并非绝对的真实,要想从中脱离,需得调动全身感官,找到空间内能量波动最不稳定、也即是最薄弱的一个点,通常而言,那便是连通幻境与现实的【门】。
至于这座空间的门……
玲视线微转,望向空落落的洞穴深处、那片轻漾着柔和晕彩的光池。
“看来咱们意见一致啊。”次郎走近过来,和她一同在池水前站定,“以防万一老头子还得多啰嗦几句。按照阿卡西亚的手札记载,离开狭缝后多半会被扭曲时空传送到南方海域最深处,那可是400倍大气压的水压,姑娘,你没问题吧?”
“嗯。”玲点头,“我有对策。”
若要以人类的血肉之躯应对能压碎钢铁的水压,就必须掌握一种名为“卸力”的武术技巧。
所谓卸力,本质是通过改变力的走向和角度来削弱冲击。但在美食界的第七区域,决定着猴子们生存地位的特殊武技【猿武】对其有更高级别的定义——在发力的瞬间、控制全身上下约莫50兆的细胞进行完全一致的共同行动,这是猿武的根本,也是卸力的最终奥义,融会贯通后甚至可以卸除重力,应对海水压力便也不在话下。
俗话说祸福相依,的确不无道理。先前玲不慎被卷入群体意识的洪流,险些被抹除自我,但这趟有如灵魂出窍般的体验同样大幅拔高了她的五感与直觉,长久以来的体术积累因为这次契机获得了质的提升。此时此刻,身体里的每一颗细胞都是她训练有素且亲密无间的战友,可以在任何瞬间根据她的判断齐心协力做出精确的反应。
“比起这个,门、或者说通道本身的不确定因素要更多。”少女轻皱着眉,“要类比的话,它就像天文学定义的【虫洞】,一直在重复进行湮没和坍缩,稍有不慎就会跌进群体意识的乱流。”
灵魂和智识被粉碎的风险太过骇人,即便有普赛克辅助,玲也不想再轻易涉足。
次郎摸摸下巴,却是略带玩味地笑了一声。
“那就让它暂时安分一会儿。”他说。
玲微愣:“什么?”
老人侧头俯视身旁的少女,瞬息间,那浑浊的颜色和气质再次浮动于他的眼底。
“姑娘,”他说,“你有没有兴趣尝试一下——【点穴】的上限?”
玲瞳孔轻缩,自心脏到指尖猝然一阵痉挛。
“您的意思是……”她的余光不受控地扫过光池,又强行克制着收敛回来,表情紧绷出一个礼貌的笑容,“我想我的能力还不足以支撑……”
次郎眼角弧度加深:“那就是‘想’的意思了。”
在玲反应过来前,老人已然一把攥过她的手腕,带着她正面朝着光池伏倒下去——哗啦,遥远空灵的水声没过耳朵,目眩神迷的光芒照旧蛮横地铺遍视野,她在那片光芒中被某种坚定如磐石的力度牵引着,隐隐听见次郎失真的声音、并非通过听觉所捕捉,而是直接回响在脑海深处。
“点穴这种事情啊,并非去战胜谁、也不等同于捕获和降服,它是和解,是顺其自然,是一种单方面握手言和的霸王条款。没什么好担心,很简单的,你看,就是这里——”
自指尖传递而来的触感、那简直就像在温柔又决绝地扼住大地心脏的鼓动,穿梭于他们身侧的光流倏然停滞,尔后整齐地顺时针旋转为漩涡,将两道渺小的身影完整而彻底地吞没……
与此同时,人间界的南方海域正值深夜,喜怒无常的大洋波涛收敛獠牙变得平静,路过的鲸鱼优雅地舒展身体,遮挡了照进海面的月光。
水平线下两千米处,世界三大A级食犯收容监狱之一、IGO所属机构【深海】坐落其中,监察室墙上的制式挂钟嘀嗒嘀嗒地响,时针卡顿着划向数字十二,当值狱警照例边打哈欠边起身,给自己和搭班同事倒了两杯黑咖啡。
后者接过马克杯,啜饮时下意识扫了眼千篇一律的监控屏幕,却在看清出入口拍摄景象的瞬间瞪大眼,差点把整口咖啡都喷出去!
整间监察室立刻被咳嗽声和惊呼声淹没,狱警顾不得整理咖啡的狼藉,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墙壁角落,用力拍响了紧急事件的通知警报,刺耳的警铃声重复着将整座监狱吵醒的同时,他的搭档也已拨通了典狱长办公室的电话。
不到三十秒的兵荒马乱过后,应对突发情况的指令终于层层传递到各个指定部门。紧接着,像是一头缓缓张开血盆大口的海兽,【深海】的监狱大门随着机扩拉动逐渐上升,为那两名抵抗着深海可怖水压的人类敞开庇护的入口。
轰隆,钛合金制的拉伸门在身后严实地合拢,玲从缓冲水池里撑起身子翻上地面,有些脱力地半跪在原地咳了几口水,头顶便在这时落下一条毛巾,紧接着她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你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啊,玲。”
玲抹了把湿漉漉的脸,抬眼往上看,认出来人时不免显出少许惊讶的神色。
“……丘巴力?”
高悬的顶灯明晃晃地落下来,照亮男人稀疏的眉毛和倒悬弯钩似的胡子,他背着双手,眯起找不见瞳孔的眼睛,冲玲笑出两排金牙。
“难为你还记得我的名字,”他故意捏出古怪的腔调,“诶呀,看来你还是有把我当成朋友的嘛。”
玲:“……别犯病。”
男人哼哼两声,转而朝旁边笑呵呵的次郎弯腰行了个礼,最后清清嗓子假作正经地自我介绍。
“鄙人是深海现任副狱长丘巴力,”他上下打量被冰冷海水浸了个透顶的两人,“二位看来经历了一趟不小的冒险呀,不如先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服,有什么事情都之后再说,怎么样?”
两位当事人自然没有异议。
半个小时后,套了身狱警制服的玲匆匆走进接待室,正瞧见沙发上捧着手提电脑的副狱长。
“哟,很合身嘛。”照旧是带点阴阳怪气的调侃,男人伸手往前推了把茶几上摆满白苹果的果盘,“刚刚叫人给你准备的,吃点吧。”
“丘巴力,”玲不接茬,眉头微蹙,不自知地加快语速,“我需要立刻联络极星号……”
“你是说他们吗?”丘巴力咧嘴笑着,把手里那台笔记本转过来面向眼前的少女,“真是群忠心耿耿的下属啊,大家都很担心你呢。”
玲愣了愣,很快辨别出视讯屏幕上的几张面孔。
“玲小姐!”大副马塞洛挤在最中央,甫与她对上视线便难掩激动地提高声调,“太好了、您平安无事!您不在的这个月,属下真是、真是……”
一个月?从落水到游出暗河再到现在,尽管没有日夜光线变换的参照,但按照体感的推断不会超过一个晚上。是异空界的时间流速不同吗……
玲思绪电转,面上仍不动声色。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极星号目前方位在哪?”
大副连忙擦了把鼻子,正色汇报道:“多亏那位次郎大人的指引,我们当天就调整方向往南方海域直线前进,按极星号的动力,再过三天就能到达深海监狱的正上方。”
“唔。”玲沉吟片刻,摇摇头,“马上就到预测中【日食】活跃的时期,你们就近转去中央大陆辅助执行避难计划,不用在意我。”
“啊,”大副的神色一闪而逝迟疑和担忧,但很快转为军职者应有的肃然,“明白!您一路顺风!属下会向曼萨姆所长转述您的行动。”
玲点头,视讯随之利落地掐断。
丘巴力合上笔电,弯钩似的胡子抽动两下。
“日食撤离计划啊,”他夸张地叹气,“真麻烦。”
玲没搭腔,径直从果盘里拿了个苹果咬进嘴里。
“拉布典狱长说是出公差,到现在也不知道去了哪儿。”丘巴力倒也早习惯她这副冷处理做派,只自顾自碎碎地抱怨,“那位大人明明平常都不会离开蜂巢的,缺了她的号召力整个狱警系统的效率都掉了一半,又碰到什么撤离计划,人手这不是完全周转不开了嘛?”
拉布女士的话,想来也和龙先生一样、响应会长的集结命令赶去美食界了。玲想着,并未出声。
那边丘巴力还在唠叨:“反正都是社会的渣滓,有些家伙就这么放着不管死掉不就好了吗……”
玲终于瞥他一眼:“注意你的发言。”
男人哼了声,有些烦躁地捋了两下胡子,不知想到什么,又突然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说起来,有个你亲手抓进来的家伙还关在咱们这儿的顶级套间呢。”他冲蹙眉望过来的玲挤眉弄眼,“诶呀,就是烈阳岛的那位嘛。”
烈阳岛。关键词触发了许多相应的记忆,那双总是弯着精确弧度的、波光粼粼的眼睛,在太阳的阴影里也依旧偏执地闪闪发亮。
丘巴力还在嘟囔:“那家伙叫什么来着?”
“……扶桑。”玲低声说,“他叫扶桑。”
“噢对对,就是扶桑呀,他真是——”
“——我想见见他。”
“……诶?”
玲微微俯身,双手搭上茶几,黑不见底的眼睛直直地与呆愣在原地的男人对视。
“丘巴力副狱长,现以美食研究所的名义向深海监狱提出申请,”她说,“我要面见囚犯扶桑。”
面见手续处理得很快。
玲跟在脸色黑如锅底的丘巴力身后,沿阶梯一路下行。和蜂巢的布局类似,深海会将罪行越重、判刑越长的食犯安排到越下层的位置,最底层的“顶级套间”皆是寒冷刺骨的水牢,食犯们隔着一层铁栏与饥肠辘辘的水栖处刑兽共处一室,不管对身体还是精神都可算极为残酷的折磨。
因有研究所代表的玲提出申请,A级食犯扶桑被短暂押出顶级套间,来到隔壁专门的面谈室。
铁质镣铐拖在地面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两名狱警一左一右谨慎地架着那名不算高大的年轻男人,将他按坐到房间中央的椅子上。
他抬起头,光影随之于他的面庞表面交错,像是刻意捕捉的慢镜头,他在与玲四目相对的瞬间弯起眼睛与嘴角,勾勒出一个精准分明的笑来。
“是您啊,我美丽的小姐。”他说,口吻一如在烈阳岛码头的初见,“好久不见。”
相隔一面经过特殊加工的防弹玻璃,玲静默地观察他,像过去在实验室观察**动物。
年轻人消瘦了很多,曾经健康的肤色变得苍白,四肢都被沉重的镣铐锁着,因为长时间的水牢刑罚而泡得肿胀,刚及膝弯的裤腿褴褛陈旧,半遮半掩着两圈狰狞到扎眼的暗红色伤疤。
扶桑注意到她的视线落在何处,轻轻晃了晃两条腿,向少女更清楚地展示缝合的伤口。
“您真是仁慈,下手切得比手术刀还干净,还特地为我安排再生师治疗——其实我本来是不想治的呢,失败者就得有失败者的样子啊。”他仍是冲玲笑着,故意摆出副十足无辜的表情,“但一想到以后还有出狱的时候,就还是希望能用这双腿亲自走到您的面前呢……”
他一直紧盯着玲的脸,见对方没有应答的意思,便缓慢而清晰地说下去:“作为纪念,我请他们留下了这些疤痕。毕竟是第二次获得的东西了,不能像从来没有失去过那样理所当然啊。”
一瞬间,少女的眼神闪过不可遏制的波动。
扶桑当然没错过这点变化,像是在一场小小的游戏中取得无声的胜利,他满意地加深笑容。
“好啦,”他靠到椅背上,并不掩饰自己的愉悦,“您来见我,应该不是为了听我寒暄的吧?”
“……我有问题要问你。”玲低声说。
年轻人偏偏头,示意洗耳恭听。
“在你看来,”他听见少女的声音,轻得仿佛诉说某种秘密,“【食运】到底是什么?”
半晌寂静。
玲等待着扶桑的回答。她其实有预想这个词或许会激怒对方,可不知怎的,那年轻人看着她,眼眸闪烁粼粼星光,竟像是心情更好了起来。
“您知道吗,”他说,“是食运规定了拥有幸福的人数的上限——这个世界一体两面,有的人获得了仁慈,就必定意味着有人为此付出了代价。”
铁镣窸窸窣窣响着,引来狱警紧张的呵斥,扶桑充耳不闻,用力前倾身子,确保玻璃对面的少女能看清自己睁大的眼睛、和那里面的所有情绪。
“我说过,您是世界上最能理解我的人,我们共享着同一种本真。但与我相比,您似乎更情愿用道德感来束缚自己,您憎恶食运,却不会去憎恶特殊的个体,啊、不对,不该这样说。”
他冲玲弯起眼,笑得像个不知险恶的孩童。
“事实是,因为您找不到可以去恨的人,所以才选择守护——我说得对吗?”
有几秒钟的沉默,玲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又怎么样?”最后她这么说。
她没有否认。
扶桑简直要抚掌大笑了。
“不、不,”他摇着头,“请别误会我的意思,我认为您的这些品格和矜持都非常伟大。”
在面谈室狭小到逼仄的空间里,那些话语像是空谷回音般层层激荡。
“世间多苦难,而强者自救,圣者渡人。我的小姐,您只是不想满足于成为强者。”
他看着玲,一字一顿地说道。
“如此而已。”
(tbc.)
榨干oc的最后一点价值(不是)
接下来还是休息3天噢
以及讲一点严肃的事情(长篇大论警告,不想看请务必下滑看一下结尾)
怎么说呢,作品是见字如面的东西,你的审美、阅历、个人好恶,即便不想,也会在字里行间暴露出来,而我写这篇文最初就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美学,在美俘这个极冷的圈里,仅剩的忠实同人读者大部分渴望看到什么我也很清楚,但我终究是出于我自己的需求自割腿肉的,事实上我从定主角人选开始就应该暴露一点端倪了吧()而下一章起,才是我的攻击性真正开始发力的地方……
有读者问过,食运的差距到底怎么弥补,下一篇章我会给出我的答案
所以(划重点)我想明确的是,下个篇章不出意外会有很多涉及原著剧情和角色的非常尖锐的内容输出,还想继续看下去的读者请务必、务必做好心理准备(届时如果观点相左欢迎探讨)
这也算是我个人最后的预警和免责声明了,剩下的,就让故事自己说话
就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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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美食33 囚听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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