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法琳昼伏夜出的习性愈发明显。她在白天需要更长时间的养精蓄锐,来保证夜里的行动续航。林雨霞把他们的住处越藏越深,偶尔华法琳在深夜出门,也总感觉某扇窗子的背后就有一双幽深的眼睛在窥视自己。
林家斥候的神经也绷得很紧,林雨霞派了两班人马轮岗值守在新落脚的宅子周围。华法琳时常看见他们的身影一闪而过,双眼都熬得通红,精神压力愈来愈大——那天夜里,有人在宅屋前院门口徘徊,斥候去赶人,那人却迟迟不走,同斥候起了争执。华法琳出门查看,一问才知道,是前街的人,想要来讨点干净的水喝。
华法琳察觉到不对劲,再三追问下,斥候才坦白,最近下城区的饮用水管道遭到了大面积污染,很多住民喝了不干净的水,上吐下泻,医院和小医馆都爆满,还有好几家人看不上病,死了人。
斥候停了停,凑到华法琳耳边低声说:“林夫人怀疑,有人在下城区的滤水装置里投毒。”
华法琳心下一凛。她压低声音责问斥候:“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现在毒源还没排查出来?”
华法琳一边听斥候交代情况,一边用余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来讨水的人。
面色蜡黄,两颊暴瘦,气息衰弱,双目无神,这个人病得很重了。
她犹豫再三,重重叹了口气,让斥候跟她回屋拿了几桶饮用水,又去配了一方药剂,让斥候转交给那个讨水人。斥候不接。
“华法琳小姐,这样会暴露你是医生。”
“……我也担心这个。”华法琳咬着唇想了想,把药剂倒进了其中一桶水里,“我没法为病人看诊,只能缓解一下症状,再不就医,那个人会死的。你们必须尽快查清毒源,否则,饮用水紧缺再加上医疗系统过载,下城区的局面会失控。”
斥候一一应下,华法琳又说:“还有,这件事,不要让阿知道……”
——“先生,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
阿已经扶着门站在她和斥候的身后。
华法琳下意识地就用强势的语气命令道:“阿,你不要管这件事。”
阿仍然温声和气地,一字一句地:“我要管。”
华法琳寸步不让:“不行。这很有可能是个阴谋,是冲着我们来的,搅浑下城区的水,让我们露出头,这种时候绝对不能暴露身份。”
阿好像对华法琳的话充耳未闻,只是摆了摆手,用他年轻时满嘴狂言“医学根本什么都不是,学医救不了任何人”的抬杠态度说:
“我们是医生。”
华法琳无言以对。
在阿的授意下,一间小小的临时医馆开张了。阿和华法琳轮流坐班,为下城区里中了毒的病人看诊。华法琳让斥候给阿的床榻挂上了厚重的帷幔,遮得严严实实,病人来到房间里,帘幔缝隙里一根长线牵出,阿稳坐其中,悬丝诊脉;华法琳坐诊时则干脆不和病人见面,抽血、听诊、配药,哪怕问话,都在另一间房间里指挥斥候跑来跑去代为操作,她更多的时间花在分析斥候送来的污水样本上,提取毒素,研究对策。
有了泰拉两位医界泰斗坐诊配药,下城区的疫情在迎来下一个爆发期前迅速得到控制,对遭污染的水源的净化工作也在华法琳的指导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华法琳经过窗边,从窗帘的缝隙里看出去,前院里等候的病人已经排起了队。
都是人命,都是责任。她心里恨恨地想,阿九十岁了,她带他离开了罗德岛,也还是没能帮他摆脱这些压在他肩头的重担。更可气的是,他九十岁了,依然选择冒着巨大的风险,主动去挑这些担子。
他是心甘情愿的。
华法琳感到后怕。阿是不是已经彻底放弃了属于他自己的意愿和自由?或许他更想留在罗德岛,就那样劳碌至死奉献自己的一生?
初日晨曦从窗帘之间淌进来,在华法琳的足尖前面落下一道长而宽的金色光带,就如同谁的手轻轻地在人心上划下一道界线,她不被允许去往另一边。
华法琳烦躁地摇摇头,伸手拉拢窗帘,一步跨过去了。
阿和华法琳的医馆门庭若市,饮水中毒引起的疫情缓解后,渐渐有其他患者也慕名找上门来,看的是各种经年未愈的疑难杂症,阿来者不拒,一概收治。华法琳心知这样的日子必不能长久,可她无法开口再劝阿,但凡人命摆在眼前,医生便不可以不救。她暗中知会林雨霞,想借林雨霞的口说动阿。哪知林雨霞刚准备安排二人转移到别处,就有病人和家属求告上门,求阿老先生不要走,他走了,他们的病就没得治了——若阿老先生没来过倒还好,他们也就认命,囫囵过完短命的这辈子,如今他来了,病人有了希望,怎么肯轻易放弃?
就算林雨霞答应了罗德岛照拂阿和华法琳,她终究是下城区的主人,下城区是她以及上代人半百年的心血,整个下城仰赖她生存,住民的生存和权益都是她最优先考虑的。
林雨霞同华法琳商量这件事时,几乎有些低声下气了。华法琳再怎么人情淡漠,也难以拉下脸来为难林雨霞。本来她和阿躲来龙门下城就是仰林雨霞的鼻息,断然没有反过来给她添麻烦的道理,林雨霞要求他们给点回报也合情合理。
华法琳同意让医馆再开一阵时日,林雨霞则让斥候配合他们筛选引流,普通的病人就全部转去医院,只有罕见的积年顽症才让送进医馆,请阿看诊。
阿的状态一直不错。他睡的时间不长,不坐诊的时候就埋头编写《赤脚医典》;他写得随性不拘,医学心得也已经过他一生的反复实践和咀嚼推敲,落笔如飞,倚马可待,隔三差五拿给华法琳看手稿,让她批注修改,一次就是几十页。
其实,华法琳心里是颇有微词的。她不赞同阿公开收治下城区的病人,不赞同阿继续开着这间医馆,不赞同阿那种毫无危机感的态度,但她还是由着他去做了。数十年如一日,华法琳还在重蹈覆辙。从十几岁的黑医生到九十岁的医学泰斗,华法琳看着阿一步步成长至今,只要是阿想做的,她再不赞同也乐意陪他去尝试,甚至胡作非为;华法琳在这方面向来傲慢,自信身为师长,一个几百岁的血魔兜得住一个年轻的菲林捅出来的任何篓子。
华法琳恍然意识到,她素来都是尊重阿的意愿的。阿想精研医术,她就收他做学生;阿想得到认可,她就训练他,教他正统的研究方法……究竟是她的方式出了问题,抑或阿真的是自愿选择了这样的人生?
华法琳觉得应该和阿好好地谈谈这个问题,尽管她确实不明白阿为什么有意无意地回避她的追问。五十二年前发生了什么事?阿想要什么交代?是什么答案跨越了半个世纪让他直至耄耋之年依然耿耿于怀?
华法琳根本无法理解短寿之人的执念。华法琳盘算着她该抽时间去找林雨霞,让她帮忙问问罗德岛那边,博士有没有消息过来。若说如今华法琳还能指望谁与她有哪怕只是片刻的感同身受,那也只有接受了她一滴血的博士了。
然而当天晚上,拥有城邦联盟一个军队编制的雇佣兵团和赏金猎人就冲进了下城区。他们单兵作战训练有素,整合在一起却成了浩浩荡荡淹过街衢的污水,所过之处一片腥臭狼藉。警觉一点的住民都吓得赶紧关门闭户装作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狭窄的巷道里躺倒的都是林家人的尸体。
林雨霞安排下来的看守、暗哨和巡逻组成的层层防线被一路撕开,自落脚下城区就照管华法琳和阿的吃住的那个斥候急着去找林雨霞报信求援了。华法琳透过窗子看到月光下遍染血红的街道,心中悚然一颤,知道欠下林雨霞太多的人命。
华法琳披上黑色的斗篷,收拾好随身的手提箱,准备带阿转移。出了房门,他却看见阿还坐在客厅里——沿着客厅的墙布置了几张简易病床,安置了几个需要住在医馆的病人和陪床的家属,阿每天都会亲自查看病人们的情况。
华法琳走进客厅,对病人家属们探询的目光无动于衷:“阿,我们得走了。”
阿慢条斯理地摸完最后一个病人的脉象,往袖子里拢起双手,突然露出一副溃散的疲态来。
“先生,我们能到哪里去呢。”
“管不了那么多,总之先离开下城区。”
突然,窗玻璃破碎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里炸响,伴随一阵阴冷的带有硝火气的风卷到华法琳的脸上。她返身掏出针剂枪,指着闯进屋子里的三个卡兹戴尔佣兵。
“你可真是让人好找啊,华法琳。”
华法琳认出,他们之中有一个是血魔。
“真没礼貌,按辈分算,你该叫我祖奶奶。”她轻蔑地眯了眯眼,“进化急刹车的小垃圾。”
“进化什么,什么急刹车……?”“蠢货,别跟她废话!动作快点,我可不想跟更多人分赏金了。”
阴沉的萨卡兹佣兵一脚踹开血魔,提着刀就上来了;他的同伙啐道:“后面那个老东西要活的,这个女的死活无所谓。”
“嘻嘻嘻……”阿窝在轮椅里,背着身冷不丁阴恻恻地笑起来,笑得他面前的病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自言自语似的嘀咕道,“怎么敢在医生的面前大言不惭,说‘死活无所谓’?”
华法琳扯下斗篷,血翼在逼仄的空间里展开到极致,双目猩红,獠牙毕露。她压低重心就冲了上去。
她细瘦的双腿微微一屈,纵身跃起,血翼带着潮湿的腥风摇摆横扫,将她那个有点先天发育不全的同族狠狠扫到墙上拍成一张轻薄的皮影;她单脚踩在萨卡兹的肩膀上,全身重量压在脚跟,翅翼迅速收拢加速下压,金属加固过的尖细鞋跟当即压穿萨卡兹的肩胛骨,换来一声惨嚎。华法琳充耳不闻,再度借力弹起,落到另一个萨卡兹面前,矮身躲过他的刀,贴着他的刀锋伸出手锁住他的脖子,针剂枪紧贴上来,钉了一针马钱子注射液。
华法琳料理完这些人,阿刚赶着把病人和家属们送出去。他拨着轮椅的轮子转回客厅,低头瞥了一眼被华法琳放倒在地的三个人。三人都惊厥抽搐,有恶心和窒息的症状,程度不一。
“先生,□□30mg致死量——你还是手下留情了啊。”
华法琳冷笑一声:“这里现在是医馆,再怎么说我也不会在这儿杀人。”
话音刚落,一颗子弹从走风的窗户飞进来,刺穿华法琳的双翼,华法琳踉跄一步,紧接着意识到不对。弹头暴裂,震荡开浓郁的血雾——是华法琳的血。
华法琳跪了下来,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嘶叫。弹头的内容物泼洒扩散,在血族的翅翼上烫出一个个洞随即连成一片,伤口快速溃烂崩解,冒起热烟。
“先生……!”
阿大惊,颤颤巍巍地撑着扶手站起来,扑到华法琳身前,将轮椅拉到身前挡住射线,查看她的伤口。
“别碰!!”华法琳牙关打颤,惨白的脸上冷汗直流,被腐蚀的剧痛让她的嗓音都扭曲了,“他们用了……圣,圣水弹……”
圣水弹接二连三在墙壁、地板上爆炸,溅射出的液体对普通人没有任何杀伤力,却可以腐蚀血魔的血肉。从这威力来看,这圣水弹至少接受过拉特兰主教那个级别以上的圣徒祝福。华法琳的血翼被蚕食了半片,背部也有好几处灼伤,没有任何药剂可以治愈这种伤痛,阿只能给华法琳注射一针止痛药。
“阿,我们,走不了了……”“先生,别动,先包扎……”
阿话还没说完,赏金猎人和雇佣兵就在圣水弹的掩护下冲进了医馆前院。
没有多少时间了。华法琳异常冷静地接受了如今的局面。
好一点的情况,她和阿活着被交给城邦联盟,阿被送到医师协会或者其他某个组织监管起来,而她去坐牢;坏一点的情况,阿的境地和前一种没什么区别,而她被就地格杀,尸体按照实验价值序列进行分割,卖给黑市和各种非法实验项目。
密密匝匝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华法琳一把拉住了阿的袖子。
“阿,告诉我,你的想法是什么?”
华法琳喘息着,背上的疼痛让她的气息极度虚浮,她的逼问却越来越急切。
“你是不是自愿的?你自愿选择了这样的人生?
“如果你不想要我的血,不想重生,不想再去其他任何地方,你告诉我,我一定会满足你。”
极度的、随着呼吸缓慢蔓延又四处牵扯的疼痛已经麻痹了华法琳的神经,她在逐渐失去大部分的机能和知觉,而一种更深的迷茫和哀痛像海潮拍岸一样反复冲刷着她。她突然明白过来,如果得不到一个答案,那么这种哀痛会长久地扎根在她的生命中,也许数个世纪之后也不会消弭。
她活得太久,却第一次感到难以释怀。
赐予短寿者长生,真的是一种罪过吗?可曾经的那些人,不就为了长生一度差点屠光她的种族吗?
阿想要的答案又是什么呢?他也是怀着这种迷惘和痛苦度过了人生一半的年岁吗?
赏金猎人和雇佣兵将他们团团包围。华法琳伏在阿的怀里奄奄一息,她感到绝望,她和阿或许都再无可能得到回答。
突然,老旧的房屋发出一声朽坏断裂的巨响,两道人影横空降下,弄得眼前一阵乌烟瘴气尘土飞扬。
华法琳费劲抬起头,看着林雨霞,龙门下城的主人,背负一柄重钺,手持一杆长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地站在他们的面前。
“退下。”她威严而简洁地对闯进屋的佣兵喝令,丝毫不容置喙。
“林夫人,不要碍事。我们是接了城邦联盟的通缉令来抓人的!”
“那可真是不凑巧,下城区有下城区的容留和引渡条例,只有通缉令,是没法带人走的。”
林雨霞身旁那人一面鬼面大盾往地上一杵,煞气更重,偏偏她脸上还和和气气,笑容爽朗,一看就是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了。
华法琳认得那个人。只不过陈晖洁不在后,她似乎也大隐隐于市,许多年没有见她在外面露面了。她会下场,想来也是念了罗德岛的旧情。
“星,星熊……”
星熊扭过头来,双指并拢,在额角划了一下:“好久不见,Miss华法琳。”
“胡说八道!”佣兵骂道,“龙门下城哪种有那种自治权,那个血魔是在逃重犯,你们敢包庇她,就要小心城邦联盟的制裁!”
星熊一脸疑惑地偏了偏头,问林雨霞:“城邦联盟是什么?想不到魏长官和老陈没了以后,龙门变成咁,这种茄喱啡竟然也敢在龙门打横行。”
林雨霞叹了口气,低声道:“你都几十年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少说两句——你的龙门话还是讲得半文不白的。”
星熊在这些一方面一向很好说话:“好好,听你的——我也还在学习嘛。”
“没错,下城区的确没有引渡自治权,但是进了下城区就要遵守下城区的规矩。”林雨霞指了指耳朵,对雇佣兵和赏金猎人说道,“你们为什么不仔细听听外面的声音,或者,去外面看看?”
原本一片死寂的街道蓦然间像逐渐沸腾的水,嘈杂的人声一阵阵上浮、交织,震耳欲聋。被阿送出医馆的病人和家属挨家挨户敲下城区住户的门,那些原本闭门不出的人家拿着扫帚、铁锹和园艺铲走上街头,熙熙攘攘,把医馆周围的路堵得水泄不通。
“不许伤害阿老先生!”
“不许伤害瓦女士!”
“哪个扑街货敢动医生!他们是我恩人!”
“头都给你拍掉!*龙门粗口*”
……
他们人叠着人,扫帚排着扫帚,列成一堵结实的围墙,压向佣兵和赏金猎人。活在龙门城最底层的人,默默受尽了屈辱和损害的人们,聚集在一起,坚守着龙门最后一寸脏乱却自由的土地,高喊示威,举着扫帚、铁锹和园艺铲,与全副武装的佣兵团对峙。他们的神色并不愤慨,甚至有一股经年积习般的老实与静默,他们习惯了被抛弃和鄙夷,不擅长对抗,更不懂得争取,但他们仍然为了两个危险的外来人齐齐站在了这里。
“如今下城区的人,哪怕是未登记收容的矿石病患者也是龙门的合法公民。”
林雨霞挑起长枪,星熊站在她的身侧,大盾镇守,枪尖制敌,她们就是龙门下城的最后一道防线,半百年来,这条线上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但仍没有人可以轻易越过她们,践踏她们身后的土地和人民。
“你们胆敢伤害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就将视作对龙门的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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