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医生在档案室里培养出了某种默契。
华法琳医生时常要查阅一些相当古老、冷僻、甚至是禁忌的文献,代她办理文献借阅、申请许可等等琐事的当然是我。
我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去档案室调文献时,遇到了在书室架子前蹑手蹑脚探头探脑的阿医生。
“阿医生?”
阿医生被吓得尾毛都炸开了。
“嚯……!!嗨呀——是小林啊。”
出于某种经年累月的学术训练积攒下来的敏感,我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向下滑,落脚在阿医生手里的书本上。
《血魔全谱》、《血魔生理构造研究全论》《萨卡兹流亡史·血裔卷》、《至暗时代——矿石病大爆发与猎杀血魔》……下面还有几本我看不清了。
阿医生注意到我的视线,一下子把手里的书背到身后。
我毫不客气道:“来不及了,我都看到了。”“……啧。”阿医生撇撇嘴,顺手把一摞书放到一旁的桌子上,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我也跟着坐到他旁边,安慰性质地拍拍他的肩膀。
阿医生的告白理所当然地失利了——这么说好像听上去太冷漠,但横亘在华法琳医生和他者之间的岁月更加冷漠,年轻的爱情很纯粹、很勇敢、是很可贵的,可对于华法琳医生而言,毫无意义。
阿医生花了三个月,养出了一颗花朵形状的结晶。那结晶非常漂亮,见过的人都赞不绝口,每一瓣晶体的形状、厚薄、透光度都是通过严格的变量控制和反复实验得出的最佳效果,那已经不单单是一个科研实验的样品,在技术含量和审美含义上,都足以称之为艺术品——阿医生虽然性格比较差劲,行事乖张,但却很有自己独到的品味和眼光。
阿医生把这朵结晶送给了华法琳医生,任谁都看得出来,他是把这结晶花当作求爱的信物献出去的。
而华法琳医生,见到那结晶花之后,还没等阿医生话出口,顿时上头,揪着阿医生滔滔不绝讨论了一晚上技术问题并且在一周后养出一朵更繁复美丽的双枝并蒂结晶花找我当裁判。
……
好吧,她赢了。我还能说什么。
阿医生没有就此放弃。既然送礼物太含蓄没什么用,那就打直球。
奈何就算他表白心意的话说了几箩筐说得口干舌燥,华法琳医生也就当他在瞎胡闹。
“华法琳,我喜欢你。”“哦——量杯给我递一下。”
“我真的喜欢你啊!”“好好,我也喜欢虾仁肠粉行了吧——量杯呢?”
“妈的老子喜欢你啊没开玩笑!!”“臭小鬼嚷嚷你老祖呢把量杯给我拿过来!!!”
最后,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赶紧把量杯递过去,结束了这场荒诞的告白。
华法琳医生完全不相信阿医生是认真的——或者说,他是不是认真的,她根本就不在乎。
阿医生非常沮丧,甚至有点恼火。在常人看来,华法琳医生的做法未免太不解风情——可华法琳医生根本就不是“常人”啊。我趁着午休躲在茶水间安慰阿医生时,也委婉地向他表达了这层意思,而他一看就是个情窦初开的愣头青,他的喜欢是纯粹的、透明的,同时也是缺乏厚度的。
“她不就是活得比我久吗,这有什么?我根本不在乎这个!”阿医生的胡子气咻咻地轻颤。
“‘不就是活得久’……这可不是嘴上说说这么简单的。”我讪笑,转而建议道,“阿医生,不如先好好了解一下萨卡兹的血魔一支如何?”
“啊?”平时都是阿医生在指导我,如今他刚刚受挫,与我之间又身份调换了,他素来心高气傲,一时间是受不了的,还和我嘴硬,“不就是要喝血、活得长、没下限吗?还有什么好了解的!”
我失笑:“血魔的历史非常复杂,这和华法琳医生何以为华法琳医生也有很深重的渊源,阿医生,你如果都不理解她,又怎么谈得上真正喜欢她呢?”
阿医生还是梗着脖子一脸不服气的样子,但据我观察,他已有些被我说动了。
这时候退一步为好,年轻人的自尊心可是刚硬到宁折不弯的。
我从资料夹里抽出一份早就准备好的文件放到他手边:“这是我之前用过的一份参考文献,阿医生你没准用得上。”说完我也不等他反应,就走出了茶水间。
个把月后,我就在档案室偶遇了按着我列出的单子借阅文献著作的阿医生。我也不绕弯子,坐下来就问,“阿医生是按着我的单子读下来的?看样子读了有三分之二了吧。”
“是啊,《卡兹戴尔简史》太长了,六卷本一卷八百多页也好意思叫简史?呸!——蹲厕所的时候都在看。”
“当心痔疮。”“要你管。”
此后,每个月都有一天,是我和阿医生心照不宣在档案室碰头,交流研读心得的日子;随着他读完的文献越来越多,我感觉得到,他的心态变得愈加平和了,我知道,他在接近“华法琳”这个概念的真相,他在知晓,他在理解,同时他也在渐渐失去那宝贵的天真和纯粹。
阿医生是严格按照我给出的顺序阅读的。单子上的最后一本著作是《至暗时代——矿石病大爆发与猎杀血魔》,我估算了一下,他很快就会读到这本书了,这是一本出版年代距今十分久远的绝版著作,泰拉现存最完整、翔实地记录并阐述血魔最黑暗的那段历史的系统性研究成果;事实上,如今已经很少有人知道这本书以及它所保存着的血淋淋的真相了——我特意查阅过,这本书在任何国家与城邦的开源数据库里都查无此书,它是凯尔希医生特批收录入库的,虽未设置很高的阅读权限,但从罗德岛的档案库建成至今,除了我还没别人读过它。
我做出的最坏预计,就是读完这本书后,阿医生失去的将不止是天真和纯粹,还有他对华法琳医生的感情。
而那并非是一件坏事。
那一天在预料之中到来了,依然是阴雨的下午,我永远不会忘记阿医生的神情,静默如山海,不可逾越。
他说,小林,我现在说什么是不是都不够格?
我没法回答。
要多久才行?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又追问,但更像在自言自语,显然他不可能指望我给予他回答。
可我不会放弃的。阿医生面容平和,但语气却流露出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
他的天真和纯粹消失了,令我惊讶的是,他的固执却没有消失,感情也没有消失。
不管多少年,我都要试试。几百年没准是很长,但还吓不到我。
我居然感到欣慰,我微笑着说,那么我祝福你,阿医生,我希望你如愿以偿。
阿医生绝口不提他喜欢华法琳医生了。没过多久,他正式拜师,在我之后,成为了华法琳医生的学生。
但华法琳实验室依旧只有一位学生。
因为我不得不离开科研一线,这些年,我的矿石病恶化得越来越严重。华法琳医生和医疗部穷尽了一切手段,都没能阻止我的日渐衰弱。矿石病依然是整个时代的难题,当它重如千钧地压下,就算是医界泰斗也顶不住。
我的身份,从实验室研究员和医疗部新人的带教老师,转为了一名常驻重症区的病人。那些我曾经指导过的医疗部新人,都变成了为我诊察的医生。
在那之后,我过上了几乎是与世隔绝的生活。在罗德岛工作了近十年后,我的存款加上员工福利的抵扣已足够支付医疗费用,我余生唯一的职责就是扮演一个乐观积极、配合治疗的病人。
我几乎不会离开病房。罗德岛的前线战略大体是什么样子、医疗部的重点课题推进到哪个步骤,以前不去刻意打听也可以了如指掌的信息,如今全都与我绝缘,就连华法琳和阿医生的消息,我也只能在值班医生不忙的时候偷空打听。
病房内外的世界,时间流速出现了偏差,外面的一切日新月异,而我知之甚少,似乎活在早被众人抛之脑后的某个时代。我只隐约知道,阿医生的名气越来越大,他和华法琳医生的课题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也带来了巨大的利益,在医疗部的一轮轮换血中,他俨然有了要进入下一代领导核心的趋势。华法琳偶尔会在值夜班的时候来看望我(——近些年我失眠越来越严重,半夜也总是醒着),而阿医生似是太过忙碌,我几乎没有机会见到他。
然而在一个阴郁晦暗的早晨,他走进了我的病房。他个子又高了些,五官也完全长开了,眉眼变得锋利,那时却看上去分外憔悴,好像被什么东西挫尽了锐气。
阿医生告诉我,他终于验证了《至暗时代》那部著作里提到过的、但如今已鲜有人知的事——血魔的血是可以逆转源石衍化进程的。
我听到他说这话的时候惊得满身冷汗,心里登时冒出了一连串可怕的猜想。
你是怎么验证的?!阿医生你……!!
阿医生显然看穿了我的想法,他疲惫地摆了摆手,然后告诉我,他在做实验的时候,找了个机会打碎量杯,割破了华法琳医生的手,她的血洒进了源石植株的培养皿,那里面原本茁壮生长的植株顿时全部枯萎。
你怎么能这么做?!华法琳医生的手,一个医生的手有多贵重你不明白吗!
我第一反应是愤怒地斥责他。血魔还有一个特殊体质,就是天然地具备较强的抗凝血性,华法琳医生一旦流血,哪怕是极小的伤口,也很难短时间愈合。
别担心,小林,我很小心的……针对血魔体质的凝血外用伤药一年前正式投产了,效果很好——那东西是我做出来的。
我更震惊了。针对血魔体质的凝血外用伤药——这种药物对于医疗行业来说完全是技术溢出的,普通的伤药早在我从医时就足以满足绝大部分用药需求,再为了名声狼藉的血魔专门进行优化,这种赔本买卖根本不可能有实验室和医药公司愿意去做。
而阿医生不仅做出来了,还让它投产了……
阿医生,你难道就是为了割华法琳医生的手才去做这种……我吞咽了一下,把“没意义”咽了下去。
我意识到,那不是没有意义的,从我多年前建议阿医生去理解华法琳医生开始,他所做的一切,无论都多么荒诞都并非毫无意义。他没有再继续告白,他选择沉默,但曾经的感情从没离他远去,长生成了一个长久缭绕在他生命里的幽灵。
阿医生在今天,割破华法琳医生的手,终于和这个幽灵做了了断。我突然感到无比惊惶,我知道一个绵延多年的渴念,将在今天了结。
阿医生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在我看来透出无端的刻薄和残忍。
他说,小林,我无法如愿以偿了。
我总算明白过来,阿医生在多年前翻阅血族的过往和真相时,失去了天真和纯粹;而在今天,当他亲自验证那个传说之后,他终于失去了他对华法琳医生的感情。
这一刻虽迟但到:他终究明白了,他和华法琳医生,是不一样的。
阿医生随手拨了拨我床头的一盆绿植,然后把一个东西往盆里一插,说,这个就放在你这里吧,我用不上了。然后同我告辞,起身出去了。
我看着花盆里,绿叶掩映下,那朵晶莹美丽的结晶花,发出一声力竭的叹息。
在那以后,我更加留意向主治医生、护士打听外面的消息,尤其是阿医生和华法琳医生的消息。我发现医疗部的医生们对阿医生都赞不绝口,在新来的年轻医生眼里,他备受尊崇;相对地,华法琳医生的事却越来越难打听了,她行事愈发低调,有阿医生在前面冲锋陷阵,她隐于幕后而不出的意向愈加明显;不过外人谈论起这对师徒时,却总还是说他们关系是很好的,和从前没什么区别。
我却满腹怀疑,我想,主治医生和护士们所说的只不过是过往印象的一个延续罢了,他们不清楚那两人之间的纠葛。
而我清楚地知道,在知晓了一切真相之后,没有人能恢复如初——他们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
果不其然,又过几年,华法琳医生从科研一线退下,拆分了和阿医生的合作实验室,师徒决裂的流言蜚语短暂地四下流散一阵子后就被上层用某种手段镇压下去了。华法琳医生回到医疗部临床工作,但她不在我所在的病区值班,我依然没有机会见到她——不见面也是好事,我恐怕没法和她交代阿医生的事。而我更感到悲凉的是,阿医生内心的苦苦挣扎,华法琳医生一无所知,更甚者哪怕她知道了,她也根本不会在乎。
短寿的爱在长生面前真的那么不值一提吗。我时常在空闲的时候思索,然而也得不到答案。
我开始安排自己的后事——我的病情已经拖了很多年。凯尔希医生曾经来看过我,她早就舍弃了那种多余的优柔寡断的仁慈,也不屑于展示一般医生所特有的那种自上而下的怜悯。她以一种平等的口吻和我坦诚地聊了聊我的病情并表示了适当的慰问,我也早就接受了这个结果,毕竟我也曾是医学研究员,我对自己的状况心里有数。
我来罗德岛二十多年了,身家性命都留在了这里,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牵挂。在我简单地整理好未来会变成我的遗物的那些东西、并布置好后续的处理安排后,我拔起那朵插在床头花盆里的结晶花,久违地走出病房。
当我离开档案室时,罗德岛主舰在常规航线上遭遇了罕见的暴雨;祸不单行,天灾毫无征兆地降下,罗德岛紧急制动,仍受到波及,主舰甲板和部分舱室受损严重,更有一组源石群高速坠落、砸穿了舰外镀层并卡在了甲板设施中间。全舰调集干员实行损害管制,并对一根主动力炉的管道进行紧急抢修。
由于天灾来得突然,甲板上出现了人员伤亡,作业压力极大。派到甲板上的人是舰上少数几名阿戈尔干员,随他们一起的是许久未在昼间露面的华法琳医生,可露希尔总工程师坐镇指挥他们的抢修作业。
我在舱室里遥遥望着艰辛作业的一群人,一边听他们焦灼万分地议论该如何排除那组卡在甲板上、正在快速扩散源石颗粒粉尘、危险系数极高的源石群。工程组的意见是调用舷侧炮台,收束能量精确轰穿群组主要组织体,在驶出危险区后再动用大量干员轮班清扫残余。可露希尔总工程师否定了这个提案,调用炮台很难不给甲板乃至舰船造成更大损害,无法完成避险;更重要的是,根据抢修干员的反馈,这组源石群挥发度远超预计,坠落至今不超过三个小时,就和甲板设施产生非常规源石软组织黏连并不断滋蔓,若不尽快整体摘除干净,这组源石群必将和甲板深度粘合,防污染镀层都抵抗不了它的活性侵蚀。
我像个幽灵似的在一旁听着,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毕竟以前不同,我早就不是那个在医疗部也颇有点声望、新人见了我都亲近的带教老师和华法琳实验室负责人小林了,我只是个在重症区里空耗着时日、行将就木、苟延残喘的病人。
我在那一刻做出决定,我安排好的后事都可以落到实处了。我的目光在人群里四处逡巡,阿医生并不在这里,他此时应当率领一众医疗精英干员抢救伤员。而华法琳医生同免疫矿石病的干员们一同在暴风雨中作业,显然现在甲板上的环境已超出常态,源石颗粒的浓度高到任何一个感染者进入其中都必定暴毙而亡。
而我打开窗子,笨拙而吃力地翻出去,走进狂风骤雨中,去寻我的老师,去寻我的死亡。
我头一次见到我那活了百年、以至于对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也不放在心上的老师露出那样的狂态:盛怒之下双目爆红,血翼都张了开来,一方面又不解、又惊惶,大声呵斥我跑出来做什么,不要命了吗。
我确实是不要命了,如今这样,这命要或不要都不打紧,我相信她是能想通的——她既然能想通,她就不会这么愤怒。而她居然这么愤怒。
我感到宽慰,我这高高在上的、长生的怪物华法琳老师,心里到底还是对短寿的人抱有感情的。我虽已没有机会见到什么转机,但心里竟还是生出了几分希望。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百年以后,哪怕无法恢复如初,到底还是有希望的。
华法琳用血翼护着我,拽着我就要把我拖回舱室里去,但我知道来不及了,我体内的源石活动水平急遽上升,我开始吐血,我知道源石结晶在疯长,不出十分钟我必爆体而亡。
那组源石群四散挥发的源石颗粒以肉眼可见的规模和速度疯狂地向我涌来,那些和甲板黏连的活性矿石组织也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整组深嵌在甲板设施间的源石群出现了明显的上浮趋势。
阿戈尔的干员们震惊地看着我,而我忍着撕心裂肺的剧痛,维持并扩大着这残暴的源石技艺。
我在凝结,我在召唤,我就是漩涡中心,我在献祭我自己。
“林你给我住手!!你不要这样做!!我不需要你这样做!!”
我痛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大笑,我的老师在为我愤怒,为我痛苦。
“源石组被吸引了!黏连可以摘除!!”
“可露希尔,马上动用起重设施!”
“排除准备!!再坚持一下!!”
其他干员的奔忙和叫喊我都听得不清晰了,只有华法琳,她什么也不做,只是一个劲地抓着我嘶吼,她还能救我,她要我住手,她都想不明白她活得太久而我居然不想活。
华法琳离我这么近,唯有此时此刻,她终于不再存在于那么遥远的、我一辈子都无法抵达的地方。
我两眼一黑——源石结晶堵塞泪腺,涨破我的眼球。耳鼓膜在被刺穿的前一刻,我似乎从嘈杂的声音里分辨出阿医生的叫喊——他也来了吗?他也看到我了吗?只是我无力继续维持意识了,我几乎失去所有的知觉,不知道是因为源石颗粒彻底破坏了我所有的神经元还是因为结晶覆盖了我的全身皮肤表面。
我没有更多的时间,也没有更多的愿望了。
我凭着最后的感觉倒向了华法琳,我相信她能听见我最后的愿望,我终此一生,从未如此恳求过她。
华法琳,杀了我,让我解脱。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