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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宫侑】黄金乡

第一楽章

小学时和同学们一起看《海贼王》,所有人的梦想都是飞向空岛寻找黄金乡。他们计划着造一艘有翅膀的帆船,乘着上升海流,抵达两万米高空,为加雅古城点燃歌声。

我不能理解。梦想不该是建立在虚假之上的:《海贼王》只是一部漫画,天空没有岛屿,帆船不会飞,正常人不穿宇航服不可能到达两万米的高空。

为什么会有人称之为梦想呢?有更贴切的词,叫做白日梦。

“啊,小初好没有想象力!超级无趣!不跟她玩了!略——”

我无所谓的。想象力、无趣、朋友,都无所谓,我有真正的努力就可以实现的梦想,其余一切都可有可无。

我的梦想是加入维也纳爱乐乐团,参演金色大厅的新年音乐会。

在那之前,我的目标是:“全国金奖。”

“呜哇,不愧是橘中出来的,可怕。”

“不止,她还是那对世界级演奏家三日月夫妇的独生女吧?肯定从小资源就不一样。”

“好好,安静。”部长拍拍手:“三日月同学是吹双簧管的吧?有别的志愿吗?”

“没有。”我不带犹豫地走向了目前仅有一人的双簧管区域,“前辈,请多指教。”

稻荷崎的吹奏部在关西很有名,但到了全国基本只能拿个不上不下的银奖,在我拿到的推荐名额中仅属于中上等。但它是带我开始双簧管的外公的母校,现在的指挥又是外婆赞不绝口的徒孙,我想给它一个机会。

高中第一年的夏天转瞬即逝,那年的课题曲和自选曲没有双簧管独奏。长笛独奏的源前辈在合奏时长音吹得不够满,小号独奏的大冢前辈则是高音有点飘,顾问在合奏练习和分部练习时都提出来过,两周过去,两位前辈似乎并没有进步,我也没见过她们认真加练。照这样下去,全国金奖一定不可能。

“前辈,比起练习自己相对掌握得更好的部分,为什么不多和大家练一下其他部分呢?”我在晨练时打断她们,“而且刚才的曲目……似乎是排球部和棒球部的应援曲吧,明明我们吹奏乐的全国大会就在下个月了。”

“哈?给同校同学应援也是很重要的啊!还有你一个吹双簧管的懂什么,来找茬吗?”

“不是,我只是单纯的发问。”我微微仰头,看着向我靠近几步的学姐,“前辈不喜欢合奏吗?”

她愣了愣,脸颊泛红,冲我翻了个白眼:“关你什么事?别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是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后来我才听说,源前辈和大冢前辈分别有男朋友在排球部和棒球部,她们是为了让恋人听到才努力练习吹奏的。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为了别人、为了这么无聊的理由演奏,还能说是“认真”。

不出所料,秋天,我们在全国大会依旧得了银奖,冬天排球部在春高也只是四强,棒球部的秋季关西大赛倒是夺得了冠军。

那也只是关西而已。哪怕是夏季甲子园冠军,那也和我、和大部分吹奏部成员毫无关系。说实话,我也不觉得和大冢前辈有关系——临近毕业,大冢前辈甚至和男朋友分手了。

毕业典礼,我站在人群外围看着大家和吹奏部的前辈们抱成一团。大冢前辈忽然转头,泪流满面地指向我:“喂!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后悔!你是不会懂的!”

我确实不懂,朝她鞠了一躬,心想她们毕业的话,今年就能拿到全国金奖了。

新入生加入社团选乐器的当天,我意外地看到单簧管的小林前辈站在了双簧管旁边。

我们目光相对,她眉头紧蹙:“别那么看我,我从小五开始吹双簧管的,一年级因为当时的三年级学姐盛气凌人处处打压,我受不了又不想退部,就转到单簧管了。”

“那去年为什么不回来?”

小林前辈咬紧牙关,浑身颤抖,过了许久才说:“单簧管需求人多,入选正式名单的几率更大,我以为双簧管只会让前辈一个人吹,前年就是那样的,她吹的还没有我好……”

我更加疑惑:“老师不会因为谁是前辈而选谁。”

“那种事我当然知道!”她大声道,把部长都引过来了,安抚地拍拍她的肩。她瞪着我:“我才是吹独奏的人。”

“只要您吹的比我好。”我轻轻点头。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小林前辈发飙,今年的新生没有双簧管意愿者,分部练习时教室里只有我和小林前辈两个人和两支双簧管。

我日常对我的搭档双簧管说:“请多指教。”小林前辈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声音,没跟我说就开始了第三节的练习。

“诶?小初绝对是被讨厌了吧!”难得等我一起回家的河合奏抓住我的手:“被欺负的话,要跟我说哦?还要告诉老师!”

“没有。”我平静地解释:“没有被讨厌也没有被欺负。”

“……哎,小初还是一如既往的情感迟钝啊。”她玩着我手上的茧子,“嘛,如果今年的曲目也没有双簧管独奏就好了。”

她一语成谶。

今年老师选择的课题曲第二首《天国の島》和自选曲《楽劇「ワルキューレ」より》*都有一段非常出彩的双簧管独奏。传递曲谱时,小林前辈故意死死拉住另一端,我无奈地松了手以免扯坏。

“我是不会让给你的。”她说。

“不是让,”我认真地纠正她,“是输。前辈,请把谱子给我,它被您捏的有些发皱了。”

“你——”她憋红了脸,把谱子摔到了我的腿上。

我道完谢轻轻抚摸被误伤的双簧管:“不疼。”

大概是我确实如河合奏说的那样情感淡漠,独来独往惯了,在我无意中听到部长和小林前辈的悄悄话之前,都不知道吹奏部还流传着“老师因为三日月才选择有双簧管独奏的曲子”的谣言。

“你别想太多了,”部长的声音隔着半掩的推拉门传出来,“大家传的沸沸扬扬,人心惶惶,老师就算为了避嫌也会把独奏部分给你的。你专心练习,其他的不用操心。”

门从里面被打开,我没有躲:“老师不会为了那种无聊的理由选曲,也不会改变独奏选拔的考核标准。”

在两位前辈的震惊目光下,我鞠躬离开,那之后,部长开始在分部练习时间叫我去做一些本该属于她的工作。

比如去和各个体育社团核对应援曲,其中最棘手的烫山芋是河合奏跟我提过的“双胞胎”所在的排球部。饶是迟钝如我,也知道这是故意刁难,但是无所谓,如果我不尽快完成这些琐事,部长和小林学姐不会让我好好练习的。

为了练习,为了堂堂正正吹双簧管的独奏,我挤进了围在体育馆门口的人群,提着室外鞋走向了看起来像是教练和监督的两个男人。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是吹奏部的三日月初,来确认IH预选和全国大赛的应援曲目。”我双手递上表格,“请问应该找谁呢?”

戴眼镜的男人接过去大致翻看了一遍:“哦,今天负责后勤工作的藤本请假了。”他旁边的人看了我一眼:“今年不是部长来啊。”

“部长有要事所以来不了,不好意思。”

我微微鞠躬,拿着表格走到一边,正思考着该如何办才能避免明天也耽误练习,忽然从旁边冒出一个高大的金发男同学。

“哼,竟然还有比排球部应援曲更重要的事?”他抱着臂撇着嘴,居高临下地审视我。

“是有的,”我转向他,耐心解释:“姑且我们也是要参加全国大会的社团,需要练习。”

他眨眨眼停顿三秒:“哈?!”他叉着腰,很像一只恐吓敌人的小熊猫。“那你怎么不去——好疼!你这个三脚猫你是故意的吧?!”

“还问别人,你怎么不去训练?”另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但头发是银色的男同学抓着一个排球走来,“还有,你就这么跟前辈说话不怕被北前辈看见?”

“她是前辈?!”第一位宫同学——我意识到这两位一定是大名鼎鼎的双胞胎——夸张地大张着嘴,每一块面部肌肉都在诉说质疑:“难道不是被排挤来干杂活的一年级?”

“我不是一年级。”我好心地回答他。

两张一样的脸带着不同的表情盯着我,有点奇怪。

“侑,治,轮到你们了!”我的同班同学尾白阿兰从球场上走下来,略显惊讶:“三日月同学,你怎么来了?”

“被前辈排挤来了!”第一位宫同学笑容满面地抢答。

这么说好像没错,于是我点点头跟他打招呼:“我来核对排球部的应援曲。”

“……”盯着我的眼睛变成了三双,扭曲的笑容僵在第一位宫的脸上。

尾白率先回神,把双胞胎推走,转过身看着我欲言又止。“那个,你没事吧?要不要跟、额、前辈多沟通一下?”

我迷茫地歪头:“我没事。为什么?沟通不沟通都不会改变实力和结果,那么沟通就只是浪费时间。对了,尾白同学知道核对曲目的事情除了藤本同学还可以找谁吗?”

“啊,佐仓前辈应该……”尾白看向正在一旁在记分簿上写写画画的两名女生。

我道了谢走了过去,不料中途被刚才的宫又搭了一句话:“前辈让你来你就来,也太没骨气了。”

我叹了口气,不想再耽误时间,没有理会便和佐仓学姐攀谈起来。谢天谢地,那位宫也专心投入了训练。我出去时看了一眼,他仰头望着排球的眼神专注而热烈,我在吹双簧管的外公、拉低音提琴的外婆、吹圆号的父亲、和拉小提琴的母亲脸上都见过类似的表情。

吹奏时我看不见自己,所以大概我也是吧。我在门口向室内的所有人鞠了一躬,轻声留下一句“失礼了”离开。

在吹奏乐地区大会开始前,先迎来了6月份的排球IH预选赛。两个月的排练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一般来说,吹奏部会优先派替补成员去给排球部的预选赛应援,到了全国大赛才会派出一部分正选,并且那几首曲子里的双簧管都不是必须的。

但我还是在名单里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我向老师提出过异议,得到的回答是不这样做无法平衡部内关系,因为即使经过公开选拔,小林学姐和部长依然认为我“抢”走了双簧管独奏。

我怕麻烦,排球部是种子队,IH预选仅需参加两天,我妥协了。只要能吹奏,吹什么和在哪里都没差别。

有差别的。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长方形球场中的金发身影,想,是我无法形容的鸿沟。

第二楽章

如果说我前十六年的人生是一汪幽谧山谷中的潭水,我用双簧管在平静的水面上作画,优美自由却雁过无痕,那么现在,看着宫侑打排球,就仿佛有人把一座瀑布移到了潭水旁边,热烈磅礴且经久不息。

曾经的我一门心思地打磨技巧,从入门CD到专业CD,从独奏到合奏,从青山圣树到宫本文昭,作曲家的心理和演奏者的表达都想要完美再现。外公外婆在世时经常问我:“小初想要如何表现这段呀?”我会从长音的唇颤分析到低音的满度,从换气的位置到簧片的种类,把乐谱上和乐谱外的每一个细节掰开揉碎,将我在CD里听到的轻重缓急处理标记上去。这时严厉的外公会摇头,慈祥的外婆会摸我的头,说小初还小呢,长大就好了。

最终他们也没等到我长大,而我致力于把更多的时间放在磨练技巧上,妄图寻找“最优的表现力”。从小到大,我的每一个社团老师都用“无可挑剔”和“远超同龄人”来评价我的演奏,我以为这就是“长大”。

宫侑托出的每一个球都有浓厚的生命力,就像他突然闯入视野那样张扬明媚。这样的排球让我隐约觉得,“小初想要如何表现这段”的重点不在“表现”而在“小初”。

“我”想要如何表现。

我不知道。

IH预赛结束,稻荷崎成功进入全国大赛,队员们向观众席鞠躬致谢,我因为拿着乐器没有鼓掌,垂眸的那一刻刚好对上了宫侑的眼睛。

我下意识地举起双簧管,含住簧片,徐徐吹出了一个B音*。

双簧管被誉为女高音不是没理由的,穿透力直接在掌声和欢呼中劈开了空气,与世隔绝的潭水开始流淌。

安静片刻,吹奏部的其他同学在我的带头下,一起用手中的乐器吹出单音代替鼓掌,似乎要把场馆的天花板掀起来。

收拾乐器的时候,长号的铃木同学凑过来竖起大拇指:“吓我一跳,你刚才那个B,好像在让全世界跪下臣服的感觉,跟他们排球部真搭,厉害。”

“是吗?”我有些惊讶,“听起来是这样吗?”

“是啊,怎么说,让人不自觉想跟着你走?比你平时——”他没说完,被领队叫过去当苦力搬鼓离开了。

我愣愣地看着躺在盒子里的双簧管,不擅长猜测人心,但我知道刚才那句话补充完应该是:比平时更好听。

“好听”是一个很主观的词。大部分人都会说,艺术不能评判,因为每个人的评判标准都很主观。或许对于男同学铃木来说,他更偏好那种音色,其他人却不一定。

可出乎意料,在我回归社团排练的当天,连老师都说我有进步。

“切,她都吹成那样了还能有什么进步啊,老师硬要夸人也不想点好理由。”部长和小林前辈没看见在楼的阴影里系鞋带的我,说话也没压低声音。

“就是,要说有进步,肯定是小惠你吧?刚才的独奏吹得很美妙呢!”

“谢谢你,我不会放弃的!老师说了有任何不满,可以在暑假合宿之前提,出场人员名单也是那时候才上交!”

我默默提上乐器包,毫不避讳地路过了她们面前,轻轻点头表示道别。

“喂!你个机器人!”我正要离开,小林叫住了我,“别以为你真能走后门!独奏肯定是我的,你要是有点自知之明,劝你现在就放弃竞争!”

“难道不是说出这句话的人才放弃竞争吗?”我转身,夕阳有些刺眼,我不得不抬手遮了一下。

“哈?!你说什么——”

部长拉住了她,看向我:“三日月,你还有明年,我们三年级今年就是最后一年了,她毕业后又不打算继续,这是她最后吹独奏的机会,你应该让给她。”

“那我们今年不去全国大会了吗?”我困惑道。

“你——”部长攥着拳,好久才说:“说得就跟你来吹的话就一定能进全国一样!”

小林也嚷嚷:“你以为你是谁啊?!”

我低头思考了一会儿:“我认为我只是一个比前辈更喜欢双簧管的普通人,因为我没有放弃过也没有想过放弃。”我平静地和小林学姐对视。“所以概率上讲,我吹独奏更有可能让稻荷崎在全国大会上得到金奖。”

“你——”

“小初!”河合奏向我大喊着冲刺,“你还没走——啊,山田部长和小林前辈,好!”她猛地一鞠躬,把我和前辈们隔开,“你们也练习到这么晚呀?哎呀,我妈妈已经打电话催了呢。小初,一起走吗?”

“好。”我也鞠了一躬,“部长,前辈,明天见。”

河合奏拉着我去了自动贩卖机,靠在上面长舒一口气:“啊,吓死我了。”

“怎么了?”

“你还说!”她跳起来,“你到底跟前辈们说了什么,才让她们看起来想杀人埋尸的啊!”

“我——”

“她说了实话,超——帅的实话!”

我和奏吓了一跳同时回头,是排球部的双胞胎,刚才说话的是——我看向宫侑,他应该刚训练完,满头大汗呼吸急促,一双比夕阳更加明亮的眼睛趣味盎然地盯着我,看起来好像有话说。

“三日月前辈,请做我女朋友!!!”

“啊?!”别说河合奏了,宫治都没忍住嚎了一声。

我眨了一下眼,缓缓又眨一下。“好。”我听见自己说。

震惊到极致,大约就是世界尽头。我在一片静默中想。

河合奏回过神,拉着我拔腿就跑。我只好跟定在原地的双胞胎雕塑礼貌道别:“宫同学,再见。”

“喂,答应我的话就叫我侑啊!”他在后面喊。

我喊不出来,只好用只有我和小奏听得到的声音说:“侑。”

小奏抖了抖,跑得更快了。

第三楽章

“你到底怎么想的!”电车上,河合奏的脸被行进的阳光晃得一明一暗,她抓着两个扶手向我施压:“你知道他是谁吗?”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生气,只好有一说一:“我知道,他叫宫侑,之前去排球部的时候见过。”

“既然知道,那你一定知道他有一大——群粉丝吧?”她夸张地比了一个比低音号还大的圆。

我努力回忆应援当天的情形,好像人是不少,但我以为都是稻荷崎的粉丝。

河合奏叹了口气,终于坐在我旁边:“一看你就不知道,听好了,跟宫家的双胞胎之一谈恋爱就相当于跟全校的一半女生为敌,懂了没有?明天就给我道歉!说你今天脑子被狗啃了!”

我仔细思考了一下,从我们在体育馆的第一次见面开始,一直到IH预选赛上的对视,还有那个不受我控制的B音……

我认真地看着她:“对不起,我已经答应他了。”

“哈?!”河合奏瞪我:“那你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啊!你一共见过他几面?说过几句话?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你喜欢他吗?他喜欢你吗?你知道女朋友是什么吗?你知道情侣要干什么吗?”

“等、等一下,”我被问题砸的有点晕,“太多了,一个一个来。”

“……不用了!你就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答应他就行。”河合奏抱起手臂,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因为他看上去不会放弃。”

“?”河合奏等了半天:“就这?没了?”

我疑惑:“没有了,还需要别的吗?”

“居然不是因为脸……真难办。”河合奏在我旁边小声嘀咕。

我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宫侑的脸似乎长得是还不错,可是并没有那双蕴藏无限珍重的手托出的球有吸引力。就像我最开始练习吹气,想象着在吹天边的云彩一样吹起浮空的餐巾纸,宫侑的托球在托起太阳。

他一定像我喜欢双簧管一样喜欢排球吧。

当晚,我吹到了凌晨,试图去够那片天空。第二天午休,我在班门口看见了板着脸把嘴撅上天的宫侑。

“如果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一整天都不打算去找我啊,女、朋、友。”他一开口就暂停了班里的时间。

我低头看看他撑住我桌子的双手,又抬头看看他叫嚣着“我不高兴”的脸,端出了小时工阿姨做的便当。“是。要一起吃午饭吗,男朋友?”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被我的话取悦,五官舒展开哼哼着“算你还有点良心”拉开我前座的空椅子转过来,坐下来晃晃悠悠地打量我。

我看他两手空空也没有回班的意思,有些疑惑:“你不吃吗?”

“喂我,啊——”

我打开便当,有些为难:“对不起,我晚上要练习,如果分给你的话就不够了。”

“……”宫侑半张着嘴定在那里,像那只永远“惊讶”表情的奶牛猫。

“你可以去食堂或小卖部买一点。”我好心提醒。

宫侑嗖地站起来张牙舞爪:“你给我等着!”

我点点头,看着他一路狂奔离开教室,默默合上便当,等他回来一起吃。尾白阿兰建议我先吃,我谢绝了他的好意。

只不过,我直到上课也没再等到宫侑,反而第一堂课的课间把隔壁升学班的河合奏等来了。

“北告诉我宫侑来找你了?!”

“嗯。”我点头,终于饿得不行开始狼吞虎咽。“他说让我等他一起吃饭。”

“……那明显就是在骗你吧!”河合奏抓着我的肩膀:“清醒一点啊!刚才全年级都知道你们在谈恋爱了!现在就是全校了!”

“为什么?”我不解,“他为什么要骗我?”

“……重点在那里吗……我不管你了,我想自杀……”

“别。”我赶紧拽住她的袖子:“你不能死。”

“是是,我知道马上就府大会了我会影响比赛的。”

我抓得更紧了:“府大会和现在的对话没关系吧,我不希望你自杀,我会伤心。”

河合奏愣了半晌,哇地一声回身抱住我,大声嚷嚷绝对不会让什么排球部的小子抢走我。我挣扎着把最后一口便当放进嘴里,奇怪,今天的便当怎么没有味道呀。

我和宫侑的关系被吹奏部的同学问来问去,我不胜其烦,有的三年级说:“去年她不是还去找源前辈和大冢前辈的麻烦了吗,就因为人家前辈和体育社团的人谈恋爱。结果她自己还不是一样。”

“不一样的。”我认真说:“我不会因为应援而影响正常练习。”

“……”她们交换了一个眼神:“说谁都会说,真正的谁知道呢。”

“嗯,所以请等暑期合宿的独奏再选拔时公正评判我的水平。”

她们噤了声,小林前辈啧了一声。

快结束合奏练的时候,宫侑在我们练习室外鬼鬼祟祟地偷窥。第一个发现他的是打击乐的中岛,他敲错了一个节拍,导致我们把那个小节重来了一次。然后所有人都看见外面的金发了,我是最后收拾曲谱的时候才知道今天格外积极外涌的人群是为了什么。

我站到宫侑面前时他正在哄苍蝇一般不耐烦地摆手跺脚:“慢死了!磨磨蹭蹭的。”说着他要去抢我的谱架,我下意识躲开了。他愣了愣:“不是要收拾东西回家吗?”

我摇摇头:“我还要自主练。”我看了一眼他空荡荡的手:“你不是也不回家?”

“啊,我当然也要自主练!”他大叫着抓头发,“还以为可以把你送回家……”

“我回家需要坐电车,会浪费你的时间。”

“我知道啦!我不送就是了你求我我也不送——”他做了个鬼脸。

“嗯。”我点点头:“要认真训练啊。”

“……”宫侑突然伸手抓住了我垂到屁股的麻花辫,见我看他,他理直气壮:“你不让我拿谱架肯定也不让我拿你的乐器,我想牵手牵不了就只能这样了!”

原来是想牵手。我把谱架递过去:“现在可以了。”

他乖乖地放过我的头发,帮我拿着谱架。我们手牵手走了一段走廊,到了我平时自主练的空教室。我停在门口看他,他也看着我。

“我到了,你不去训练吗?”

宫侑的头发炸起来:“你就这么想赶我走?!”

“不是,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我默默转回去低下头。

“说什么都行啊!我刚才跟猪治吵架了,北前辈训了我们一顿,角名那家伙早早结束去送他的小女友——”他顿了顿才继续,“简直岂有此理。”

“……”排球部的氛围好像很好,在场地上都可以打起来的氛围。

“你呢?吹奏部怎么样?”

“还可以。”我说:“再练一个月可以进全国。”

“金奖呢?”

我严肃道:“练到十月份就可以拿金奖。”

“这么自信?”宫侑把脑袋凑过来,他身上的热气把我包裹住,我感觉有些呼吸不畅。“那些废物前辈,还有找茬吗?”

“啊?”我反应比平时慢了半拍:“没有。”我顿了顿:“她们不是废物。”

宫侑嗤笑一声:“你说的对,用废物都抬举他们,实力废物就算了,人品还堪忧,废上加废。”

我觉得他的话说的有些过分,又觉得很有道理,而且看着他皱成包子的脸,不太想反驳。

“你要听我练习吗?”

宫侑瞬间换了个表情,眼睛亮晶晶的,怕我反悔似的冲进教室坐到讲台上拍拍身边的位置:“快来快来,想专门为男朋友吹奏什么的早点说啊!”

我皱眉:“不是专门为你,是我需要练习。”

“……你说点好听的会死啊?!”

“不会。”我想了想:“好听的。”

“……好、好冷。”宫侑抱住自己浮夸地哆嗦,接着瞠目结舌地指着我,手放在嘴边大幅度颤抖:“你你你你会笑!”

我歪歪头,嘴角依然上扬:“我当然会笑。”

“骗人!我从没见你笑过!”宫侑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

“因为我们没见过几次,也没有什么值得笑的事情。”

我摆好谱架翻到独奏部分,他的脸从上面冒出来挡住了最上面的一行音符。

“可恶,竟然说见到我不是值得笑的事情,那刚才总是因为我笑的吧?我值得的,对不对!”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肯定对,所以不许对别人笑了!他们不配跟我等价!”

我的回答是对着他脸吹响了第一个音。

第四楽章

和宫侑交往后的日子没有太大的变化。我们每天的相处时间大多只有晨练、午休和自主练,通常都是我听他说话,他听我吹奏。我原本空白干净的曲谱上画满了他随手勾勒的涂鸦,甚至还有排球的战术图,挤得反而音符像是来喧宾夺主的。

宫侑用铅笔画完前几只小狐狸的时候还会心虚地瞟我一眼,在我的无动于衷下,他把铅笔换成了圆珠笔最后换成了马克笔,图案也从小狐狸变成了他美其名曰“人物速写”的抽象画,写上我和他的名字。

我每次翻开谱子,扑面而来的喧闹映入眼帘,一点点灌满我的胸腔,汇集在丹田,又化为源源不断的气息注入双簧管。好像宫侑一直都在听我演奏一样。

偶尔他会抱怨我从不去看他训练,领略不到他的帅气,我问他为什么必须要在训练的时候才能帅气,他忽然抱住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理由,最后死乞白赖地拉我去小卖部要我请他吃冰淇淋。

河合奏和隔壁班的北信介都来找过我,河合奏三句不离分手,北信介倒是问了我一些关于宫侑有没有出格、我有没有苦恼的事情。除了他让我给他做便当之外,好像没有。因为我自己也不会做便当,我告诉北同学。他轻笑着走了,之后再也没来过。

吹奏部的暑期合宿很顺利。老师请来了他在美国担任交响乐团首席的学长来点评我和小林学姐的独奏选拔,三年级终于放弃了和我作对,部长还特意来找我道歉,但她说自己不后悔。

“至少有一点我认同老师和外援老师的判断,你的演奏更加符合贴近曲子的主题。天国の島就是那种非常强烈的生命力,树木、昆虫、飞鸟、小孩子,和作曲老师描述中的天卖岛的画面完美重叠。而神奇的是,在ワルキューレ里你的演奏又能简简单单地转变为涉及爱情、死亡与战争的悲凉和肃穆。”*

“以前你的吹奏是没有给我这种感官的。”她忽然笑了,“或许你说得对,谈恋爱对你来说真的不是减法,可能还是个乘法呢。”

我不知道抱着什么心情,把这件事告诉了宫侑。

他先是显得比谁都要震惊,活像体育馆的天花板被陨石砸了个坑。随即,他抓住我的肩膀面容激动声音高亢:“呜呜,小初你终于对我说了五句话以上,这绝对是那个吧——爱的告白!你吹的时候想着我才能——”

然后他的后脑被陨石、不、排球砸了个坑。

“吵死了,蠢猪。”宫治一脸嫌弃:“你听得懂音乐吗就在那瞎说。”

“他说得不对就要反驳啊,前辈。”蹲在一旁的角名幽幽地说。

“嗯……我不知道。”我实话实说,“但老师说我的音乐听起来更有‘自我’了。”

“听见没,人家是为了自己吹的。”宫治幸灾乐祸。

宫侑放开我跟他扭打在一起:“你就是嫉妒我有女朋友你这个蠢猪!”

我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他们打架,角名贴心地问我需不需要传一份视频给我,我礼貌拒绝后,排球部的监督出现了,我鞠躬告辞。一分钟后,宫侑的嚎叫声由远及近随风入耳:“跟我去看电影!”

我停下脚步看着这团飓风刮到眼前。真厉害啊,气息一点不乱,我想,他意外的很适合吹奏?

“好,什么时候?”

他卡壳了,呆呆地看我。

“怎么了?”

“啊不,没想到你会答应。以为你会说‘这是浪费我们俩的时间’之类的。”

我也呆住了,有些无奈:“我姑且也是知道普通情侣应该做什么的。”

“是吗?”他弯下腰贴近我,“那我要亲你了?”

没等我反应,他托起我的后脑直接亲上来了。

啊,不愧是托过太阳的手,隔着头发都能感受到,好烫。我的心脏仿佛被被水浸泡的簧片,越来越有弹性,发出的震动声也越来越圆润*。

“声音,很好听。”宫侑嗓音低哑。

我整个人僵住。心脏的声音,被听到了?

他的拇指轻轻摩擦我的声带,我看着自己在他眼中的倒影,慢慢吐出一口气。哦,是我刚才发出声音了。

“还想听更多……”宫侑的目光灼灼,扣着我的手也更加用力。

“啊。”我配合地开口。

宫侑动作一松,捂着肚子大笑。“我说的不是那个!!!”

他短暂地抱了我一下,逃跑似的飞奔而去。我心底的那潭静水彻底和瀑布融为一体了。

周围的人都说虽然我人没怎么变,但吹出来的音乐变了。从外国回来休假的父母去听了我们的全国大会演奏,那是我们演奏得最好的一次,在得到金奖的那一刻,小林前辈都抱住我痛哭起来。

我恍惚地看着被泪水模糊的金色舞台,心想,如果宫侑真的能听到就好了。

再后来,我在高三那年的关西大会结束后知道了宫侑说的是哪个声音,他因为只得了IH亚军心有不甘,我被他翻来覆去地折腾到半夜。第二天他没事人一样去晨练,我人生第一次在社团活动请了假。

2012年10月,最后一次全国大会我们也得了金奖,我和其他三年级一起退出了吹奏部,专心准备欧洲申请的初试DVD,偶尔会收到来自后辈的请教。只是在宫侑的死缠烂打下,我答应破例去给他们的春高应援。

可惜我最终没能去。全国大赛前的12月初,宫侑被召集去东京的国青集训,我则收到了向往已久的双簧管大师Ingo Holliger*的回信,邀请我在月底或1月初在德国弗莱堡见面。我等到宫侑从集训欢天喜地的回来之后,平静如常地告诉了他。

“你说什么?”他笑容未褪,但眼神已经冷了下来。

我重复了一遍,这次补充道:“说好的要在全国大赛给你应援,我食言了,对不起。”他反常的沉默令人心慌,我只好继续说:“这次只是短期的,如果顺利的话我会在夏天入学,所以春天、毕业典礼,我在。”

他彻底面无表情了。

“……侑?”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为什么现在告诉我了?为什么还要选择告诉我?!”

他的声音随着每一个问题上升,不仅是音量,还有音调,最终停留在宛如三全音那样不和谐的、魔鬼的和声。我下意识捂住了耳朵。

这个动作似乎是最后一个信号。宫侑压根不给我开口的机会,用冰冷的颤音吐出两个音符:“分手。”

休止符。

“……好。”

那是我们之间的乐章的最后一个音符,降B。

第五楽章

“初——”双簧管声部的艾米莉扯了一下我的脸蛋,“真是的,你的注意力又涣散了吧?明明合奏练习的时候能坚持几个小时呢……难道你不喜欢分部练习?”

“不是的。”我赶紧摇头。

“那就笑起来嘛。刚才你吹的与其说是贝五不如说是贝三吧,”她吐吐舌,“还是送葬那部分。”

我有些尴尬:“对、对不起。”

“初平日里什么都不说,吹出来的音乐却表达欲极其旺盛。快告诉我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仇人?”

“额,不是。”

“那就是恋人?”

“不是。”我深吸一口气,“对不起,我调整好了。”

艾米莉撇撇嘴转了回去。

宫侑并不是第一次在我加入维也纳国家歌剧院乐团之后出现在我脑海中影响我了。或者说在那之前,在德国求学期间,他也会时不时冒出来一下。是我抽屉里留存到泛黄的旧乐谱,是上面依旧清晰的音符和逐年变淡的涂鸦,还是我不自觉伸出想要触碰、勾画、追逐那些笔迹的手指。我单一纯白的27年人生中,跟宫侑在一起的那两年是唯一跳脱热闹的金色。有人说音乐的主题可以用爱与死亡概括,我认为还可以再加一个,新生。是宫侑让我发觉,我本身可以漫步红尘并仍金碧辉煌。

——我可以用那两年所感受过的情绪和自我演奏一辈子。

“你还没忘记他啊……”跨洋电话里,河合奏的声音有些失真,但这句话她重复了九年。从最开始的“早点跟他分手多好”到后来的“你没有谈恋爱的打算吗”,到现在,她仿佛放弃了劝说,只是单纯感叹,宫侑那个罪孽深重的男人。

“你又不是看不到他的消息,那么多绯闻,就没一个让你产生过放弃的想法?”

确实,宫侑作为和我共同好友众多的体育明星,哪怕我不费尽心思打听,也能时刻得知他的最新消息。今天帮那个合作模特提包,明天给这个女粉丝飞吻,甚至他和队友的互动都能被抓出来大做文章。宫侑是个分享欲旺盛的人,他的社交软件从没避讳过感情生活,女友换了一个又一个,开头有多轰轰烈烈,结尾就有多平平淡淡。相比之下,安安静静呆在管弦乐团的我应该和人间蒸发没有区别吧。

“不是放弃,”我纠正她,“我从没坚持过,谈何放弃。”

毕业典礼那天,宫侑被宫治揪着耳朵来找我,威胁要把我们锁进排球器材室也得把话说清楚,宫侑问我是不是从没喜欢过他,我怎么回答的来着?

“可是你也没有喜欢过我啊。”

宫侑从未表达过对我的音乐之外的关心和好奇,我也没被他邀请进他真正的生活中过。我喜欢他看向排球的眼神,他喜欢我吹双簧管的样子,我一直是这样坚信的。直到几个月前我受邀回国演出,偶然在居酒屋遇到了稻荷崎的排球监督和教练:“哎呀,原来是那段时间,我就说他怎么突然一下集中力那么可怕,跟集齐了七颗龙珠似的。”“是啊,一共就两次吧,第二次是高三治说他毕业不再打排球了之后,一个人打了双份排球的感觉。”

原来我曾经和宫治一样重要。时隔多年,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就一个劲的喝酒,最后被两位好心的老师送回了酒店才没耽误大事。

“小奏你就不要担心啦,维也纳爱乐乐团的选拔马上就到了,今年是我第一次有资格参加,我除此之外想不了其他的事了。”

我想要屏蔽有关宫侑的全部词条,可科技发达到令人发指,我几年的搜索历史被AI掌控,我永远无法清理掉那些痕迹,一如我无法把宫侑从人生中彻底抹除——因为他已经关乎自我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加油,记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别生病耽误了!”

“小奏你是我妈妈吗?”我打趣她,她恼羞成怒说我没有以前可爱了,我叹了口气,“是啊,我长大了。”

长大的不止我,还有宫侑。练习结束后回到合租公寓,我的阿根廷室友正好在看奥运会的排球赛重播。熟悉的脸在屏幕上一闪而过,我一时竟有些害怕,明明当初一起看恐怖片的时候都没害怕。回忆起来我有些想笑,旁边的宫侑一惊一乍的,老是若无其事地跟我搭话,一会儿抓一把爆米花一会儿抢可乐,我突然出声说一句“这段背景音乐的双簧管吹得不错”都能吓得僵在座位上。

室友见我发呆,问我要不要一起看比赛。我回过神摇摇头:“不用了,只是看到了认识的人。”

“好厉害,有认识的人在国家队啊。”

“嗯,是很厉害的后辈。”

我也不能输。在试奏前,我放空大脑,拿出一张餐巾纸,轻轻吹气让它平稳地飘浮在固定的高度——我要吹动云彩,就像他要托起太阳,这是我从高二定下的赛前惯例。很久没有经历过选拔赛的我已经有点生疏了,在上一位出来后,餐巾纸落在了地上。

保罗绅士地帮我捡了起来:“放轻松。”他微笑着递过来。

我点头致谢,低头对双簧管说:“请多指教。”

第六楽章

“致我们并肩出演新年音乐会的第三年!”保罗在烛光下举起酒杯,“也恭喜你拿到独奏!”

我轻轻碰了上去。

2023年圣诞,这是我第三次在金色大厅演奏新年音乐会,也是第三次被保罗邀请到Rote Bar共进圣诞晚餐。尽管我在共事的第一年已经明确拒绝过他的追求,却在他的一再坚持下同意了圣诞晚餐的请求。

“今年你的家人和朋友会来看吧?”保罗从来不会冷场,而且很会挑我感兴趣的话题。

“嗯,前两年因为疫情和各种各样的原因……”我摩挲着酒杯,“真希望外公和外婆也能来看。”

“前男友也是吧?”他调侃。

我手下动作一僵,翻了个白眼:“不会欣赏音乐的人是不可能来的。”

“每次提到他,你的小动作都会变多呢。”保罗笑眯眯地说,“我倒是想见见,看我到底输在哪里了。”

自从我把宫侑搬出来当挡箭牌之后,我已经习惯了他隔三差五的玩笑,应对自如:“也许是输在没有缺点上了。”

“哈哈哈!”他又举杯,“这几年看着你在我面前越来越放松健谈还挺惆怅的。”

“你也要竞争我妈妈的职位吗?可能得排队。”我无语地看着他。

“那倒没有,我只是想知道,在他面前你是什么样的。他可以动你的谱子,可以动你的双簧管吗?”

我抬头望着天花板上繁复的巴洛克风格花纹,角落里有几条金色丝线勾出一颗狐狸脑袋的形状,我笑了笑:“他不会动我的双簧管。”我们的第一次自主练“约会”,他就唯独想帮我拿谱架。侑总是有意外细心的地方,就连那些涂鸦也是在看到别人的谱子上都有才非要给我画的——在我们分开后我才体会到。

我们安静了一会儿,刚好餐厅的交响乐播放到了一段双簧管独奏,我继续回答保罗的问题:“至于我跟他在一起是什么样的……大概……更无趣一点吧。”我说,“毕竟我是一个无趣的人。”

“诶——那看来我认识的也不是真实的你呢。”

其实只是因为宫侑比我更加有趣,我不需要做什么来缓和气氛,说什么都能得到他百分之二百的情绪反馈。归根结底,他是能够托起太阳的人,区区一个我不在话下。

我但笑不语,继续跟保罗碰杯,他识趣地转移了话题,我们聊回了永远不会腻的演奏。

“诶——参演新年音乐会就是你的梦想啊?那得赶紧再找一个新的了呢。”保罗第一次知道我的梦想,津津乐道:“这个的有效期到35岁*!”

“是啊。”我撑着下巴发呆:“我前两年稍稍改了一下,变成了成为爱乐团的双簧管首席,现在也算是完成了。新的梦想啊……”

如果是宫侑的话,会怎么说呢?

“其实只要能继续吹双簧管,其他的好像不是那么重要了。”

保罗笑了:“嗯,毕竟你吹起双簧管来就像在燃烧生命,应该会一直燃烧到生命尽头吧。”

“我知道了,我的新梦想是留下‘存在的痕迹’。”

保罗睁大眼睛示意我解释。

“《寻梦环游记》,被人遗忘才会真正死亡,如果我不想走到生命尽头,那么就要留下‘存在的痕迹’。”我说,“毕加索留下了画,莫扎特留下了谱,我退而求其次留下一张经典的CD吧。毕竟作曲什么的,我还完全没尝试过……怎么了?”

“我好像又爱上你了。”他一本正经。

“好,谢谢你。”我从容不迫,再次跟他碰杯。

第二天清晨一睁眼,我就从窗帘的明度判断出外面下雪了。我看到了河合奏和父母发来的已经抵达机场正在等行李的消息,飞快准备完毕去了石头厅分部排练。

“哟,正在说你什么时候会过来呢。”艾米莉冲我招招手,“不去接你的家人没关系吗?可以请一两个小时的假的,还有好几天练习呢,以前也有人这么干过。”

我拿出双簧管,把簧片放进清水里。“不用了,我父母来过很多次,不会迷路的。”

“吹圆号的约瑟夫说他想找你父亲签名。”正在调音的保罗抽空说了一声。

“哦对对,我都给忘了。”

“可以啊,今天练习完就可以。”我把簧片擦干装好,加入了调音的行列。

和乐团成员道别后,我跟约瑟夫一起走到酒店,河合奏和我父母已经等在大堂了。约瑟夫恭敬地跟我父亲说话时,河合奏飞扑过来:“小初——三年了,我终于抱到活着的你了!”眼圈都红了。

我无奈地拍拍她的背:“别说的那么恐怖啊。你们白天都去哪逛了?”

“圣诞集市!吊灯装饰好漂亮啊,像是把星空搬进人间!我真的找不到更美的形容了!”河合奏举手,“煮红酒好喝!”

“是吗,我倒是对肉桂的味道有点苦手。晚上去吃牛肉汤?”

“哦哦,米其林一星!你预订了?”

“当然。”我看了看她,“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嗯?怎么可能!”河合奏晃晃我的手臂,“我有什么可瞒着你的啊?”

“那就是有了。”我毫不留情地戳破她,“你想影响我演出?”

她慌忙摆手:“不是不是不是,我只是——唉,我在来之前偶遇宫治了,他去机场送外卖。”她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表情。

我心里一跳,表面不动声色:“哦,那有什么。”

河合奏绞着手指不敢说话。

我叹了口气:“宫治去机场不意味着那个人是宫侑,就算是宫侑也不意味着他会来维也纳,就算来维也纳也不意味着他会听音乐会。没必要。”

“你不想让他来吗?”她突然问。

“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我冷静地说。我从高中第一次得全国金奖就想让他听我的现场演奏了,但和梦想不同,愿望是需要别人来满足的。

她忽然闹脾气:“你就不能好好地说一句真心话啊!高中不说,现在也不说!”

约瑟夫的出现拯救了我混沌的大脑。我不明白小奏为何突然刁难,但她接下来的几天变本加厉,每天致力于把我练习完所剩无几的精力全部耗费,让我回公寓倒头就睡,甚至在跨年夜也不放过我。

“我明天早上6点就要开始准备,5点就要起床,小奏,人老了,不能跨年了。”我有气无力地问:“你这几天还没玩够吗?维也纳就这么点一个地方。”

她说什么我都死活扒着门框不肯踏出家门半步,小奏终于放弃了。我洗漱完瘫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角落的蜘蛛网低声喃喃:“……不懂,根本搞不懂。”

这四天,我和她的手机里全都多了几百张照片,每一个背景都要连拍好多寻找最佳角度和氛围感,还非常挑剔地不能照到路人。我承认维也纳的圣诞很有氛围,但实在不至于连玩好几天,她以前也没有这么热衷于旅游和拍照的。可是我不能多想,不想多想,等明天圆满结束再去找她兴师问罪吧。

我闭上眼,满目的金色。

是我的黄金乡。

第七楽章

开场前我没机会和父母小奏打招呼,只打了个电话确认他们已经落座。河合奏那边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我甩甩头跟艾米莉打招呼说最后去一趟洗手间,保罗跳出来要跟我一起。

我们并肩走在安静的走廊里,气氛有点沉闷,我揶揄道:“去洗手间也要人陪?”

“圣诞我说的话,不是开玩笑。”他认真地看着我。

我回忆了一下:“啊,你好像又爱上我了,重点是‘好像’。”

“……”他苦笑着,一路到洗手间才找回声音:“你拒绝人的水准也比三年前好了。”

“谢谢你。回去就不必等我了,我们去的不是同一个洗手间。”我挥挥手把他的视线隔绝在门外,端详着镜子里的人。

化了全妆,穿了最典雅的黑色落肩长裙,及臀长发编成辫子垂落胸前,乐团里唯一一张亚洲面孔。我洗手烘干,抽出一张餐巾纸吹了一分钟,拍拍脸离开了。

父母和小奏的座位在二层右侧,不是最完美的位置但几乎和我所在的双簧管声部面对面。我们登台之后,我下意识往上瞥了一眼,愣住了。

那双眼睛属于用两年的燃料支撑我燃烧一生的人。

是我的错觉吗,为什么感觉看到了……我抓紧双簧管,默念这里是奥地利,有很多金发——但坐在小奏旁边的金发——小奏?这几天都那么奇怪的小奏?啊,原来如此,是想避免我和他见面啊。

我跟着乐团鞠躬落座,看着指挥鞠躬抬手,只需一秒,我已心无旁骛,因为双簧管才是我的表达。

宫侑在与不在没有区别,我不是为了他而吹奏的,只是在乐谱空白处突然出现了小狐狸。

只是希望他能听到这片因他而绚烂的金色。

他听到了,因为每首曲子结束,我都能听到他比别人更热烈的掌声。

中场休息前我循声望去,宫侑在观众里也鹤立鸡群,非常不老实地站了起来,看上去随时想从看台一跃而下。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看清我的眼睛,但还是不自觉露出了微笑。

“他来了?”中场休息时保罗找到我,开门见山。

我正在寻找指挥的路上,猛地抓紧双簧管,这人的敏锐和直接真是让人招架不住。“嗯,我想问问能不能把安可曲改一下。”

他瞪圆眼睛:“你——认真的?”他那个停顿大概想说“你疯了”吧。

我点点头:“没有你想的那么离谱,是一首快速波尔卡。”改编版是宫侑高三时排球部的应援曲之一,他没听到。

“吓死我了。”他戏剧性地松了口气,告诉我刚才在洗手间看到了指挥。

我道完谢匆匆离去,顶着老前辈们戏谑的眼神说出了请求。只不过我没想到,真到了第一首安可曲,指挥会冲我的方向扬起掌心。

条件反射地起立大概是每一位乐团成员都有的本能。我迷茫了半秒,快速波尔卡需要双簧管首席领奏吗?前排的长笛首席微微侧头冲我挤眉弄眼,我反应过来,原来指挥比我更疯狂。

指挥手起,我和安娜姐姐开启了原本属于长笛双重奏的部分。把没有练习过的主旋律合奏直接展示,北同学在的话或许要说我被宫侑带坏了吧。但是如果要即兴,我不认为除了我之外有人能够胜任。我从小磨练到大的技法与气息在双簧管的快速连音上得以发挥,比长笛更空灵的音色加上比小提琴更直率的倾诉欲,使得波尔卡舞曲更加热情飞腾。就像高三宫侑带领的排球部一样生机勃勃又变幻莫测,我在安娜和同伴们的支撑下被顶上了瀑布顶端,与再次忍不住站起来的宫侑对视。

汗珠顺着额发滴落,短短四分钟的乐曲仿佛消耗的体力比前面的整场音乐会还要大,但我破天荒地还有气息延长最后一个音节。

是B。

我在后台跟大家一起收拾的时候一个工作人员慌慌张张地跑向我:“外面有位叫宫侑的男士非要见您,我们有点拦不住……”

我眨眨眼,有些想笑。宫侑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讲理,拼命要往人的视野里钻。“我知道了,别担心,他不是可疑分子,我跟你们去一趟。”

保罗拉住了我:“你的双簧管我帮你收起来吧。”

我笑着摇摇头:“不用,我带它去,它是我的一部分。”也仅仅只是一部分了。

工作人员带领我穿过后台和准备厅,那扇隔开观众与演奏者的门外蹲着一个庞大的黑影,好像被抛弃的大提琴。听到脚步声,大提琴脚下装了弹簧一样跳起来,张了张嘴只发出了锯木头的声音。

我跟他打招呼,吹响了B音。宫侑高大挺拔的身体被西装包裹,看着已经是成熟的大人了,只是眼泪要落不落的,像只迷路小狗,锯木头的声音倒是被我吹没了。

“要复合吗?”我松开簧片问。

宫侑被吓呆的傻样也跟高中一模一样,他咳嗽两声:“你、可是、等——哈?!你突然一下说什么呢?!我还没准备好——不是、是我准备好的那个、”他手忙脚乱地翻兜。

大概知道他在找什么,被小奏威胁了吧。我不是很想听,看见他其实已经足够了。

“是我的问法不对吗。”我抓住他的手腕制止他,沉思了片刻:“我喜欢你。”

“——”宫侑梳到脑后的头发生动地立了起来:“我、我也一直喜欢你!!!”

“那,要复合吗?”

“要!!!”

“好。”

Fin.

*天国の島和ワルキューレ是2011年的金奖大阪桐荫的课题曲和自选曲。都很好听,强烈安利大家找来听听。然后因为我看棒球,所以大阪桐荫棒球部的比赛也看过不少,全面发展的强豪的感觉。如果有来生,我要去这里读书!

*双簧管的A被用作交响乐的调音基准,吹奏乐好像是单簧管的B……但不管了,揉和一下。

*取自《天国の島》作曲佐藤博昭的札记,灵感来源是北海道西北部的一座只有12km的小岛,一共只有一所学校七个孩子,曲子描绘了岛上的生活记录。

*《ワルキューレ》其实就是以瓦格纳的歌剧《女武神》(《尼伯龙根的指环》第二部分)为灵感的吹奏乐再创作。网上能搜到的更多是交响乐团or歌剧版本的,好像是为了参加吹奏大会特意改编的吹奏乐版本。改编作者是梅本幸司。我听的时候脑子里全都是《龙族》第二部楚子航和夏弥……我死去的cp突然攻击我。

*以下摘自维基百科:簧片使用前,必须先用清水泡数分钟,待芦苇纤维吸水变有弹性后,簧片才能充份震动,发出圆润的音色。

*Ingo Holliger:没有这个人,是一个德国双簧管演奏家和一个瑞士双簧管演奏家的拼凑体(。)

*维也纳爱乐乐团:必须在国家歌剧院乐团从业三年,年龄限制35岁以下。

*最后的波尔卡有参考但没有曲子,是我瞎编的,勿深究。用古典乐做排球应援的大概没有,所以应援曲也是我瞎编的(。)

碎碎念早晚比正文还长:

1)小学曾经想加入管乐团,当时想学长笛但被分到了黑管声部(现在看来应该是单簧管),然而没坚持下去,因为我妈说钢琴还没学好学什么别的。

2)因为京吹想写吹奏部,还参考了利兹与青鸟,喜欢双簧管的音色于是决定了!

3)第一次写这种天才型女主,用了很多乐器啊音乐的比喻,因为女主脑子里好像没什么别的了...

4)每次写B音都觉得我在骂人,然后一想这是狗侑的主场骂一骂好像也可以(催眠.jpg

5)虽说是破镜重圆但造镜子的时间比修镜子的时间长,因为我不会写(理直气壮

6)金色大厅新年音乐会是我的梦想(之一)现在成了去听(。)所以有没有组团一起的

7)狐狸校感觉可以组个家属团了......

8)我的烫男人恐惧症还没治好,杠就是你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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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宫侑】黄金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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