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清楚这根本不是巧合。
整件事还得回溯到他第一次见白鸢的时候。那天她蜷缩在角落,怀里抱着一本厚厚的纸质小说。
她的身边有另外七八个孩子围着她。组织培训机构里的孩子的竞争激烈,又都是孤儿,几乎是社会达尔文主义本身的机构自然不会是什么孩子的天堂。白鸢那时刚刚进入机构,她几乎有些古怪,不爱和其他人说话,一举一动又和其他在流放区长大的孤儿截然不同,自然就成了其他孩子情绪的爆发点。
他路过时,正逢领头的孩子一把拎起白鸢的领子。他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白鸢的脸,发现那张脸上是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平静,仿佛她此时也如自己一般置身事外。那种近乎于轻蔑的平静他还从没有在这里别的孩子的脸上见到过。仇恨,愤怒,不安;甚至于希望,近乎愚蠢的乐观,野心,这些在这里更加不常见的情绪都没有,只有一种忧郁的无畏。
白鸢的领子很快被松开,她重重地摔在地上,一言不发地抱着怀里的书。直到那本书被抢走,她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精准地对着抢书的孩子的下巴来了一拳,那是非常克制而精确的攻击,不带什么情绪,仿佛只是她抢回书本的手段。
“你们消停一点。”他皱起眉,终于走过去。‘老师’告诉过他,让他不要掺合这些孩子的争斗,争斗虽然愚蠢,但也能帮组织高效地淘汰掉一些不具有培养价值的苗子。老师说,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是被寄予厚望的。
他是老师最重视的学生,是整个机构每一次考核的第一名。老师对他来说,几乎和父亲一样,他不想让老师失望。但不知为何,他此时感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遵守老师的命令。
别的孩子都不太敢惹他,很快就四散而去了。毕竟他在这里的身份显然是特殊的,每逢节假日,他会被老师带去和老师自己的孩子一起过节,参加家宴。圣诞节的时候,他甚至能收到和老师自己的孩子一样的礼物。
他走过去,看着若无其事拍着身上灰尘的白鸢。
“为什么不还手?”他问。
“他们都很可怜啊。”白鸢笑着说,“我对他们有太多同情,所以完全没办法产生愤怒。没有愤怒驱动的话,连打架也做不到呢,毕竟我太懒了。”
“同情……?”
“嗯……”白鸢说,“再说,我能打得过吗,他们可是有七个人诶——怎么你讲话这么有用,是他们的老大么?“
他摇了摇头。半晌,又挤出一句:“我会让他们不要来烦你。”
“还说你不是老大。”白鸢冷哼一声,“不用,反正他们不惹我也会去惹别人。这解决不了问题。有问题的是这个地方。”
他皱起眉:“你不想在这里?”
“难道你想么?”
“是老师收留了我们。你也是孤儿吧。”
“我?大概吧。”白鸢含糊地说,“我也不知道啊……好像一直有某个我见都没见过的远房亲戚在向寄宿学校交我的生活费。”
“寄宿学校……你是从上城来的?”他没有去过上城,一时有些好奇,也没了平日里的沉默。
“嗯,我从三四岁开始就在上城的寄宿学校长大,最近我那个亲戚或许是破产了,连带着我也被放逐到流放区了。”白鸢笑着说,“我以前觉得不喜欢学校,现在恨不得马上回去。”
他沉默起来。来了这里的孩子是回不去的,当然,大部分孩子也没有地方可回。他们都是被抛弃的。
“寄宿学校都做些什么?”
白鸢笑起来:“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对了,这本书就是从学校里带来的,你要看看么——你识字吗?”
他接过书,那是一本《卡拉马佐夫兄弟》。书皮上,一个神学生打扮的青年平静而温和地注视着某处,下面是一行小字:“我们首先是善良的,然后是正直的,然后——我们将永不相忘。”
他盯着那行小字,感到自己被封面上青年的眼睛注视着。白鸢站起身:“替我保管一下啦,多谢,放我这迟早被抢走。”
再在射击课见到她的时候,他发现她正在往自己旁边那个戴眼镜的孩子的靶子上开枪,每一发都精准地命中最低及格标准的环数。训练结束后,她和旁边的那个孩子一起聊着天离开训练室,在走廊上撞到了自己。戴眼镜的孩子警惕地看着他,白鸢自然地笑着说:“被你发现了?”
他点点头,不解地问:“为什么这么做?”
“别告发我啊。”白鸢说,“他那个枪法实在太臭了,连日常训练记录里的指标都不及格的话,按规定在考核之前就会被淘汰吧?”
“嗯。”
“嗯?”白鸢看着他,似乎不理解他为什么露出这样的表情,“所以不能让他被淘汰呀。被淘汰的人会去什么地方,你不清楚么?”
他仍然用那种不解的神情看着她,半晌,说:“我不会告发。书你可以拿回去了。我和那些孩子说好了。”
“别这么做。我看到你被‘老师’骂了。他不是希望你不要管这些闲事?”
他有些羞愧地垂下头,显然是为自己违背老师的要求而苦恼。白鸢笑起来:“没事,我帮你骂回去。”
他大惊失色地抬起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白鸢脸上揶揄的表情更甚:“放心吧,我暂时还不打算找死。那本书你想看的话就留着呗。”
“……好。我还没有看懂多少。”
“古代文学课的书目谁都读不懂。”白鸢说,“下回见。”
两个孩子离开的路上,他听到戴眼镜的孩子问:“你怎么能确信他不会告发?”
“Lin,你别太担心了,”白鸢说,“直觉告诉我他不会。”
“只有直觉这种依据?”
“呃……别的依据的话,你有没有觉得他的眼睛和那本书封面上画的阿廖沙很像?我最喜欢这个角色,所以……“
“什么东西,这也太扯了!”Lin低声抗议道。
“那能怎么办!与其担心这个不如担心你下次考核能不能及格吧,到时候我可帮不了你!”
那天回到房间后,他旋即收到了‘老师’的消息。他马上就将年满十三岁,要开始执行第一次任务。‘老师’给了他几个可供选择的假身份。吕西从枕头底下抽出那本书,封面上神学生打扮的阿廖沙长久地注视着他。下面那行小字如同针刺一般密密麻麻地扎入他的视线。
我们首先是善良的,然后是正直的,然后将永不相忘。
那是什么意思?
“牧师,我选那个牧师的身份。”还未等他想出任何头绪,他已经下意识地回复了老师。
“……好了,“吕西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笑道,”别东拉西扯这些,赶紧先去处理一下伤口。”
“都说了只是擦伤,等走到Lin那里都该愈合了。你就这么想浪费掉点碘伏和消毒水么?”
两人斗着嘴正要走进医院,就看到一个教会的工作人员匆匆跑来:“牧师,总算找到您了,外面都是警察,我们弄不清楚是什么情况,他们把领取食物的人都赶走了。”
白鸢大惊失色,心说这也来得太快了。吕西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他不动神色地将手藏进口袋,深吸了口气,勉强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我知道了。我去和他们谈谈,你们脑子放清醒点,千万不要对抗,别受伤了。”
工作人员走后,吕西开口对白鸢说:“这些不是流放区的警察。流放区的警察不会来干涉教会的区域,他们是从上城来的。白鸢,你自己注意安全,组织那边仍然可能有危险,我和Lin一直在想办法彻底铲除组织,我们在内部有几个钉子,Lin会告诉你,还有……”
“听不清!”这时外边已经是警笛大作,白鸢大喊一声,拽着他就跑,“还在啰里八嗦什么呢,快跑!”
“快放开我……”吕西被拽着,白鸢继续说道:“我可不想找律师捞你,你知道上城那帮律师一分钟收费多少吗——你最后一次杀人是几岁来着?我算算,十五岁?还是十六岁?那难办了,Lin把医院卖了都不够律师费的。”
“医院这么不值钱么?”吕西忙里偷闲地恢复了扮演牧师时那副开玩笑的腔调,“早知道Lin当年就该学法律的。真是误入歧途啊。”
“没事,其实两条路都是歧途。”白鸢嘴上说着,手上也没松手,死死地拽着他,一把推开小门,想从后门穿出去,就见一辆黑色的轿车堵在后门门口。车窗打开,露出一张白鸢再熟悉不过的、压抑着怒火的脸。
是波德里安女爵。她咬牙切齿地说:“上来。”
白鸢还没有反应过来,车上就冲出了两个保镖,将他俩一把推上车,前排的司机立刻将油门踩到极限,一骑绝尘地冲出了小巷。两条街后,警察似乎反应了过来,立刻有两辆警车追了上来。波德里安女爵的脸色更加阴沉了,她将手枪递给白鸢:“劫持我。”
“什么?”
“蠢货!我叫你在警察面前劫持我!我是贵族,他们不敢冒这个风险!司机会送你们到波德里安家的秘密住宅,给我老老实实在里面呆着。”
白鸢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不是她报的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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