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是凄冷的月亮和无言的繁星,眼前是手握桃木剑等着他们回家的男人。
朝旭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听见身后也传来了脚步声,余光一扫,便看见无数道士打扮的人整齐地举着火把,正在快速将三人包围。
“初次见面,神女,”握着桃木剑的男人走到他们近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我是张天师。贫道夜观天象,此乃庐江大劫。唯有以您的仙躯为祭,方能通天彻地。”
“你是在等我吗?”
“自然。”
朝旭仰起头,想要强装镇定,却见张天师的脸上被火光笼罩、格外渗人。
她本想问他怎么知道他们的住处,却在人群的角落里看见了先前来挑衅的假道士,又在更远的地方发现了本该离开的二叔。
这一瞬间,她的脑子里像是在过走马灯一样,想起了很多事情。
“二叔是自愿从军的。”
“二叔说自己是从孙策那里逃出来的。”
“二叔说孙策还有十天到达。”
但如果,这些话半真半假呢?朝旭突然感到不寒而栗。
“神女,请吧。”张天师的礼貌里藏着不容置喙的强迫。
“别去。”
“星泽,你经常去城里,你知道怎么走能最快到议公子家。”朝旭压低声音,指挥道,“等不到明天了,我去拖延时间,岁恭,等下你一定要装出我被欺骗了,不让他们注意到我们少了一个人。”
说完,她深呼吸,装出信以为真的姿态,道:“你对着你的祖先张道陵发誓,你所说的这些都是真的,绝无虚言。”
张天师的脸上出现一抹傲慢:“我发誓。”
“好,我跟你去。”
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起初是坑洼的泥地,后来变成嵌着碎石的小径,再往前,竟出现了石板铺就的台阶。
台阶笔直向上,两旁的火把的光晕在石阶上晃动。
借着火把的光亮,朝旭才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这里似乎是座荒废了很长时间的祭坛。
“我要怎么做?”
朝旭仰起小脸,直视着眼前自称“天师” 的男人。
“不可以!” 岁恭在不远处大喊,想要冲到祭坛下时却被几个天师弟子拦住。
“我没事。”朝旭的声音清脆而坚定,“如果我能够安抚天神,拯救天下苍生,我愿意付出我的生命。”
“笨蛋!他们在骗你!”岁恭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声嘶力竭。
若不是朝旭早已知道计划,她都要信了兄长的表演。
“神女殿下,我们继续仪式吧。”天师不耐烦地催促道,眉头紧皱,余光不时瞥向某个方向。
朝旭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节,她直视着天师的眼睛,平静地说:“你其实,不是什么张天师吧。你连握剑的姿势都不对。我想想,你的身份,是孙策的卧底吗?还有我二叔,你们想趁乱把我献祭,让陆太守分神,对不对?还是,我那二叔作为孙策的卧底,替孙策做出了什么承诺,让你决定背叛庐江城?”
还不是时候,还要再等等。她想。
“神女,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真的要耽误吉时了!”
天师的语气越是急切,就越是让朝旭确信这其中有问题。
只见天师伸出手想要抓住童曦的肩膀,想要强行把她拖向那熊熊燃烧的祭坛。
她凭借着逃难期间锻炼出的灵敏,侧身躲开天师的手,再次问道:“我说对了吗?”
天师强装镇定:“您在说什么呢?倒是您,我们说好要去见天神,求他让天下太平呀。若是错过天上的开门时间,可就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响起,由远及近,至于跟前。
“住手!”一道高昂的声音随之响起。
朝旭循声望去,只见以骑兵为首的队伍突然出现在眼前。最前面的是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陆议坐在主帅旁边的马上,看见她就想跳下马来,硬是被主帅拦住了动作。
张天师和他的弟子们脸色瞬间煞白,嘴里慌乱地念叨着:“是陆太守的人!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朝旭的目光越过那些士兵,落在了后面的人群里。
哪里是什么军队?
后面跟着的人,手里举着的根本不是兵器。
扁担、菜刀,甚至还有人扛着锄头和铲子。他们大多穿着布衣,分明是些寻常百姓。
“别想了,快跑!陆太守本来就想铲除我们了!”
“怕什么,只要坚持过今晚,我们就发达了!”
“你傻吗?那么多侍卫,还想坚持过今晚?”
嘈杂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天师的弟子们已经慌了神,根本没人注意到那些“士兵”手里的武器有多奇怪。
朝旭身边的天师脸色一变,低声道了一句“糟糕”,反手掐住她的胳膊,显然是想把她当成人质带走。
“放开她!”
……
混乱中,朝旭瞥见二叔顺着灌木丛溜进了丛林,不见了踪影。
天师举剑刺来,就在朝旭侧身躲闪时,一支箭矢擦着她耳际飞过,钉在张天师胸口,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道服。
天师踉跄着倒地,却不死心地一把抓住童曦的脚踝,又奋力从怀里扯出一把写着‘孙’字的短刀。
“你们赢不了……庐江守不住……”
千钧一发之时,有一根箭矢贯穿了他的头颅,终止了这场噩梦。
天师一死,周围的假道士们便入鸟兽般散开,却在陆家为首的队伍包围下,渐渐被抓获。
朝旭坐在地上大口呼吸着,她还没能从这混乱中恢复过来,这时,先前被家里长辈拦在外围的陆议也穿过了包围网,顺利来到她身边。
“你没事吧!”陆议喘着气,将她搂进怀里,他的身体和他的声音一起颤抖,“吓死我了。”
“我以为我要死了。”
“我没想到这群人会在我们专心布设防线的时候劫持你,还好星泽来找我。”陆议抱她的力道又紧了几分,就好像差点失去了什么珍视之物那样,“走,我们先从这里离开。”
“我们去哪里?不管大家了吗?”
童曦的问题却让他在瞬间哽咽,短暂地、沉重的呼吸声后,他颤抖着声音,道:“别担心,这些道士都是骗子,除了张天师外,都没什么战斗力。从祖父会保护好他们,但是现在,我们必须离开,那群土匪快要来了。”
二叔的情报是假的,但又不全是假的。
假的部分是孙策的到达时间,真的部分是他确实是逃兵,这次是想逃到半途又担心被抓,所以临时想出的“里应外合”的注意。
朝旭再次见到二叔时,二叔被陆家的侍卫绑住双手,跪在地上,见她出现,很不甘心地朝地面吐痰。
“没想到被小姑娘耍了。”
“你想怎么惩罚他?祖父说,要怎么处置他,全听你的。”陆议没有搭理二叔,而是快速地看向朝旭,“他是你亲戚,至少他确实提醒我们早做准备。”
朝旭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心里很快有了想法:“放走他。”
“你确定?”陆议眨眨眼。
“传闻说,孙策面对逃兵毫不手软,天涯海角都会去斩尽杀绝。”她解释道,“自家人杀自家人,传出去总不太好。孙策的大军距离这里不过数日,他很可能在中途就被抓住,就算侥幸逃脱,以孙策的威名,大概会有不少人压他去领赏。”
“行,”陆议很快同意了,“好了,把他放走吧,记得把人压出城,确保他绝对回不来。”
士兵应声解开二叔手上的绳索,又压着他走出陆府。
周围安静下来时,朝旭突然觉得有些困倦,她缓缓地打了个很大的哈欠。哈欠结束时,她发现陆议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见她注意到,才慌忙收回视线。
“那个,之前说你不读书也可以嫁人的事情,是我说错话了。”他再一次道歉,“我已经和祖父提起你们的事情,祖父同意了,明天一早,我们就走。你和岁恭的身份都是阿绩的伴读。”
坐上清晨马车时,她忍不住掀起马车上的帷幕,偷偷看着街道。
因为出发的时间非常早,街道上还空无一人,马车里同坐的陆绩困得躺在她的腿上睡觉,坐在对面的陆议和他的弟弟陆瑁靠在一起、环抱双臂无声打盹儿。
她隐约觉得,这或许会是自己最后一次看到这幅景象,前一夜,她的信徒们为她痛打假道士,今天,信徒们就要失去他们的神女。
她的心里不免有些愧疚。
这一年,孙坚之子孙策以其舅父丹杨太守吴景名义,募得数百人。又至寿春找袁术讨要其父孙坚旧部,袁术还给孙策千余人。当时汉朝廷太傅马日磾持节安抚关东,在寿春以礼征召孙策,并表奏朝廷任命孙策为怀义校尉。不久,袁术使孙策攻庐江。
......
到达吴郡之后,朝旭经常会猫着腰躲在书房的角落里偷看话本,借话本来麻痹自己对于“抛弃”信徒的愧疚。
而她也时不时能听见屋外传来的孩童的哭喊声,那是陆绩思念父亲,却无法寄出书信,在院内嚎啕大哭。
实际上,战乱期间的信笺格外难寄出,朝旭和哥哥们写给父亲的信,也总是一去不复返。
“你们干嘛不让我寄信!阿议,你说说他们啊!”
朝旭走出书房时,陆绩扯着陆议的衣角大哭大闹。在陆绩的哭闹声中,陆议也显得手足无措起来。
“阿绩,祖父在保卫庐江,现在整个城都在对抗袁术,袁术派来的那个孙将军又十分强大,现在不应当任性妄为。”
“可是、可是——”陆绩听懂了道理,可他毕竟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这个年纪的孩子思念父亲非常正常,不能要求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少年老成。
“看,那是谁?”陆议发现了站在书房门口的朝旭,如同看到救兵一般,“是姐姐,我们去找姐姐玩,好不好?”
“不是姐姐,是侄女......”
那孩子哭哭啼啼地牵着陆议的手走向朝旭,然后又用另一只手握住朝旭的手,满眼泪花地仰起头:“姐姐,姐姐,我们去读话本吧。我对那个比较有兴趣。”
“什么话本?”听了这话,陆议看向了她,“我说怎么上先生的课的时候,你总是一副很困的样子,原来是晚上偷偷读话本。我们能读书的机会这么少,你还分神,我想你应该还记得自己不乐意把嫁人当成终身理想吧。”
朝旭想要发作,却想起自己为了麻痹愧疚,确实在做着让曾经的自己嗤之以鼻的事情,甚至自己也因此感到安心、甚至不愿意再努力。
于是,她选择了承认:“你说得对,我确实也有点不珍惜读书的机会。”
下一个瞬间,她看着陆议,久违的坏心眼的情绪冒了出来,她脱口而出:“或许是在你这里过得太舒心,一下子就忘记以前吃过的苦了。”
肉眼可见的,陆议红了耳朵,在一阵抓耳挠腮之后,他突然朝她伸出了手:“你若是愿意,我也乐意让你一直舒心下去。”
朝旭盯着那只手,好一会儿后,她拍拍他的手背、摇摇头:“我是阿绩的伴读,我的母亲与你的父亲还是族亲,阿议。”
“其实我并不在意这个。况且同族兄妹的关系比真正的堂兄妹远多了。”
“我只是想把‘拒绝’说得好听一点。”
“......抱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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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回:祭坛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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