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返林是大相国寺后山最幽深的一块山林，地势太复杂，而且终年迷瘴不散，树草全是数十年荒生疯长造就迷途。”
虚竹提起僧袍一角，虽然动作稍有笨拙，但是踏上陡峭斜坡只消发力蹬一下腿，身姿着实强健。
他一面说着，一面擦去脸上汗水，着急忙慌张望前方。眼看前面那条倩影分毫没有被劝说动的样子，虚竹也没法子，只好赶紧跟上去。
“我说这些是想告诉施主……”虚竹恳切地说着，正轻挥双手试图比划出心中热切，那人突然停下，转过娇美脸庞，一下子盯到他脸上。
虚竹差点仰翻过去，连忙后退，细碎摆手，连连吞声，“知返林可以说有进无出，连在相国寺生活一世的老僧都不肯进去的。施主快回去吧……”
“你这小和尚真奇怪！”飞燕哼了一声，双手叉腰，一副谁也抬不走的大小姐气势，“你既然哆哆嗦嗦的，一个劲儿说知返林去不得，又跟着我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这……”虚竹本来打水回寺，从后山偏角门经过，那里除了图路近开个小门供伙房进出外，根本没人走。
虚竹看到飞燕风风火火往偏角门外寻山径走去，那么老大一个刻有“知返林”字样的黄朽木牌也挡不住她。
他既然看到，哪能不管，虽然极不擅长和女孩子打交道，还是苦心劝了许久。飞燕先是吓了一跳，后来当然被说烦了，虚竹也不再多话，结果变成与飞燕同行。
两人每深入知返林一分，越过一处石滩或高坡，虚竹劝离的话语，反倒像是逆向鼓舞前进的话了，弄得两人都觉得好笑，却谁也不肯让步。
飞燕更是觉得奇怪，还颇有戒心地拿出刁蛮气势，像一只牙齿尖锐的小老虎一样，突然转身指着虚竹说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虚竹体力丰沛，再翻越多少密林山路也不在话下。他眼看着这位大小姐那是半个字也不肯听，但是放任她自己进入知返林那还得了，自己再怎么说也懂些相国寺周边地势，跟上去或许有个照应，不至于出事。
却被飞燕这么一问，虚竹如遭霹雳，越着急越说不出话，“施主说哪里话！知返林真的很危险，我是怕……怕你……”
“我才不怕呢！”飞燕抱起双臂，回想着众人心事重重的样子，每个人都很不开心。她尤其不希望看到包拯他们心情沉重，自己本又是个锐意娇蛮自我主张的大小姐脾气，对于破解谜题更是热衷无比，一股心气涌上来什么都不顾了。
“说来说去，不就是害怕有人躲在知返林里？”飞燕计划得倒是很好，“我只要悄悄地进去看看，一旦发现什么，立刻告诉大家，无论是真是假，大家也不会坐在原地想破头了，那不就有进展了？”
“光是担心知返林里有东西，那有什么用呀！”飞燕躲开所有人，悄悄打听好进入知返林的路线，被她磋磨得不行才告诉她的僧人觉得不踏实，逮住公孙策还是告诉他了，公孙策连忙来拦飞燕。
飞燕跺脚说道，“你们做事真不痛快！难道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心里还气哼哼地抱有某种期待，以为公孙策会跟过来。虚竹叫住她时，飞燕还以为公孙策的身形什么时候这么健挑高大了，这一瞬间的错视让她深深发现，自己心里是如此期待公孙策到来。
被这种隐秘的期待和挂念弄得娇恼，飞燕的脾气更上来了。她掐着腰，愤愤不平地嘀咕道，“那个酸策呀，果然没胆量！”
“酸……”虚竹摸摸头。他实在长得并不出众，一旦起了呆性，看起来就更是傻傻的了，眼睛却是无比清澈。
“不是说你！”飞燕怎么看这小和尚也不像有恶意，难道果真是不忍心自己一个人涉险进入密林，素不相识还被自己刁蛮对待，就这样还跟了一路，以至于现在当真已经深入知返林了。
飞燕有点心软下来，停下来喘口气，在地上摆石子，“真让人没话讲，你会给本姑娘添乱的！”
“施主是……是想要进知返林查查看有没有人躲藏，或者是否有其他怪异之处？”虚竹想起寺中风闻，大家越传越凶，说是只存在于相国寺口口传说之中的昔日高手，又来夺宝杀人了。
他心里始终放不下，几次想要接近客居禅房最深处的那间净室，又退回来，摸摸怀里总是随身不离的某个卷轴，心跳砰砰地顶着掌心，怎么也化不成恳求的话语，倾诉给那个姑娘。
“她看上去柔善潇洒，笑起来漂亮极了。其实，那丫头的脾性和我简直一模一样，遇到仇家或生死大事，那是绝对斩钉截铁，不留情面的。”
想到这些告诫，虚竹一时失神。那他究竟能不能达成心愿，达成某人托付的事情？
“往后退！”飞燕的声音唤醒了虚竹。他感到烫脚般连忙往后退，躬身扶住两边膝盖，看着飞燕特别认真地在地上摆石子。
“施主，你这是……”虚竹挠挠头。
“哼！你热心地跟上来，难道看我像傻乎乎闯进山林的笨蛋吗？”飞燕拍拍手上尘土，一副等待夸奖自恃聪明的明亮笑容，“我可是做足准备的！不要怕迷路，你看，我用这些形状奇特的石头摆成路标，一旦我们晕头转向……”
虚竹倒是真有点晕头转向。不仅是深山老林带来的迷宫般的压迫，似乎这眩晕感真实无比，像是瘴雾变浓或某种幻菌喷酵。
虚竹仰头看看四周。他们已经走进天地罗网般的密林中。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似乎天空有点失真，视线稍许升腾幻彩，如同眼球强压后泛起的幻色浮球。
他使劲揉揉眼睛。这些漂浮混乱的感觉并不强烈，但驱之不散。他一下子抓不到准确的不和谐感，又着实感到哪里异样，“不会真的有幻菌或者瘴气之类的……啊，施主！”
飞燕还是很有点机灵的，她在满是交错树藤的密林间四处转转，突然发现某一处林径外传来微风，不像其他方向上呼吸滞涩。
“有开阔地带！”飞燕打了个响指，颇似提醒什么般使劲朝虚竹递眼色。包拯他们每到这时候都会半开玩笑半发真心地夸她聪明，即使挖苦贫嘴也没关系，像公孙策那样的，飞燕倒是更开心和他拌嘴。
不过虚竹哪里懂飞燕的心思，只顾跑上来挡在飞燕面前，扒拉开纠缠在一起的树枝。他实在是毫无其他心地，一门心思扑在眼前事实上，“真的有流通微风！但是再往里走似乎就更深入了，万一真有什么东西藏在知返林里……”
“那就由我来保护你！”飞燕有些气笑了，无奈地噗嗤一笑，“别害怕，小和尚。我飞燕女侠是很有些功夫在身上的！”
“……咦？”虚竹被这大气的保护宣言弄懵了，一时反应过来，又是好笑又是着急，“不不，千万别起动武的念头！施主，真有危险，小僧来挡着。你不是摆了石子路标，你可以沿着它们赶紧跑……”
没等说完，虚竹登时一愣。飞燕也愣神的瞬间，突然有人从身后闪出来，拍了两下她的臂膀，吓鬼游戏也没有这么精准抓住人心的。
飞燕当然被吓得跳起来，像一只乱蹦的小黄莺鸟，乱转几圈，大气连喘。
“你这点警惕性和胆量，真把你自己放进知返林，那就天下大乱了！”公孙策忍不住笑。
“……公孙策！”飞燕心中惊喜竟然盖过被吓的恐慌，甚至连生气也来不及，气笑着连捶他。
“好了！”公孙策任她捶了几下，抓住手腕半发脾气地叫她停手。飞燕就吃公孙策的恼怒脾气，别人要是对她皱眉，她可是绝不示弱，一定要胡闹到底。
可是公孙策心地凛冽，他有怒意时是很认真的，偏偏飞燕能感受到他的心情，也被他吸引过去学会大局为重，眼下哼了一声撇过头去。
公孙策放缓语气，“我知道你一定不肯收手。其实我也觉得知返林有必要一探，但是寺中众人一味担忧不肯行动，光坐在那里有什么用？所以我也来了。”
“你……”飞燕听他没提自己，跳脚转身指着那张君子如玉的脸庞，就这么一看公孙策的眼睛，她的脾气突然不知道往哪里发了。
“说得对，我可完全不是为你。”公孙策当然明白，忍笑轻轻扒拉开飞燕的手指。他们突然都有心知肚明戳中心事的感觉，各自咳了一声，别开头去。
公孙策这才注意到虚竹。虚竹像某种明明具有强大力量却本性柔善的草食动物，然而真有严酷情况出现时，连最凶暴的肉食猛兽也会被他打败。
公孙策啧了一声，看向飞燕，“你气势汹汹地想要独闯知返林，不是吗？怎么还拉上人家小师父……”
“不是不是！”虚竹连忙解释，“我自己跟上来的。我看施主她劝不转，非要进知返林，那我既然看见了，怎么能不管……”
公孙策愣了一下，忍不住慨然赞叹，“你是叫……虚竹对吧？虚竹小师父，你这纯粹的善念真少见。”
“这不算什么。”虚竹笑了。他无意间转动视线，那种奇怪的错视感又出现了。就好像有某片灰蒙蒙毛乎乎的镜子挡在眼前一样，天空山林乃至风中尘埃，都好像拖曳出模糊幻影。
“我是跟着你的石子标记走过来的。”本来公孙策这么说的时候，飞燕还发自真心高兴起来，可是两人转了两圈，神色都变凝重。
“石子没了。被风吹跑啦？”飞燕还想找石子，突然发现神思集中不起来，想要认真找石子，眼神却总是发飘。
“……”公孙策觉得不太对，又看飞燕迷迷糊糊一个劲儿揉眼睛，他也觉得呼吸有些沉重，可能是目前所处这一片林子实在太潮密，瘴气虽无形但是无所不在，不能再停留了。
“别管石子了。”公孙策拉起飞燕，不知不觉间和她牵手行进，“你看这周围石子都很普通，难以挑选分辨，做记号也难看出来。”
“知返林虽然幽深，但整个后山山势是抱圆的，说不定往里走反而会绕个圆，回到出去的路……”虚竹扒拉开树枝，又忙着踩出一些可以落脚的土路，让那两人先走。
“真抱歉，虚竹师父。”公孙策由衷说道。
“事已至此……”虚竹没法放下心中善念，仔细想想，干脆凝聚精神，一门心思和那两人一起探寻山林，“其实，公孙施主……”
公孙策看着他，点点头鼓励他说下去。
“这知返林里确有可能藏了什么吧？”虚竹叹了口气，目光凝起，变得坚定，“如果对破解命案有帮助，我也愿意出一份力。”
“别担心，虚竹师父。或许我们真有所获，即使没有，互相扶持着也不至于迷失在这里。”公孙策笑了笑，手里还轻牵着飞燕的臂膀，结果她一个滑坡往下疾行，像受惊小猫般惊呼。
公孙策话没说完，也一阵惊呼着被拽下去。
虚竹来不及想，直接空身往下跳，想要一步赶到坡底下接住两人。结果这斜坡并非小土坡，而是一个向下凹陷的林中沼泽，一股冰冷潮气立刻扑面而来，差点把虚竹噎得呼吸中断。
“哇啊！”虚竹已刹不住身形，横下心干脆跃进沼泽。好在这滩子水不算太深，就是水势太黏稠，满是泥浆杂草，才格外能吸住人。
虚竹垫在下面，及时挡住了差点栽进沼泽的飞燕。可是公孙策的重量又立刻滑下来，虚竹一口气顶住两人重量，连忙呼唤道，“公孙施主，你往上爬！”
“你这……”公孙策也不知道是要怒叹飞燕笨拙，还是要和虚竹搭话，反正是哪样也顾不得，为难他一个翩翩书生要在毫无落脚处的惊险斜坡上徒步攀登。
公孙策还要抓住飞燕手臂，两人一时谁也找不准力道，胡乱拉手绷得胳膊很痛。
“我不蹬腿使不上劲儿！”飞燕僵持着身形，却没有直接一脚踩上虚竹，忍着惊恐大声叫道。
“啊，没事！”虚竹这才反应过来，飞燕怕将他直接蹬进沼泽全身入水，这才一时僵直使不上力，“反正小僧已经下水了！”
“那……”飞燕一咬牙，几脚蹬上虚竹身体，扑腾着抓紧公孙策手臂，两人踉跄着往坡上爬。
“咕咚——！”而虚竹当然被几下踹倒，眼睛一闭落入沼泽泥水中。满是泥沙的浑水十分沉重，浸透僧袍更是拖累身形。
虚竹倒是有一身力气，却连哪怕最简单身法轻功之类的都一窍不通，更兼身量湿重，更是一下子挣扎不起来。
公孙策和飞燕也浑身溅满泥水，着急地呼唤着虚竹。飞燕急中生智，满地乱摸，拔起一根粗糙长藤枝塞给公孙策，“快，快把小和尚拉上来！”
“别扑腾了，虚竹师父！小心更往下沉！”公孙策冒险下到坡底，他只要脚一滑，也会完全跌入水里，他的身量比不得虚竹强健，那可就更添乱了。
他咬紧牙关，奋力将藤枝伸向虚竹。两人正彼此极力靠近，公孙策却突然感到一丝异样。
甚至相隔片刻，公孙策才感觉到那是疼痛，是来得太快、切割太深的极为纤细的痛觉，他才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公孙施主！”虚竹却早已脸色煞白，一条幻影般的割线像是将时与空直接划破般，在他眼前崩起裂痕。
公孙策手里的藤枝和他的大半个手掌，都被一条莫名突现的、难以看到本体的纤线，给割裂绷断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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