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给店家数目可观的封口费后,我们到家了。
只是我悬着的一颗心始终不能放下,有钱能使鬼推磨,却猜不透也踅不了人心。微笑的面皮下,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也许在山西土财主张凤盘面前是小巫见大巫,可我家在长洲也算大户人家,当个地头蛇绰绰有余。
家人们早就搬去新宅,所以这里虽然一应俱全却冷冷清清。
我们都是动手能力很强的人,把家里收拾得妥贴温馨。我甚至还在院子里开了几片菜地,完工后,我叉着腰看老家旧宅,满意至极。
“师相,听戏吗?我明天请个班子来。”我搬了把椅子往院里一坐,批完文书就托着下巴看他给菜园浇水。
幸福好像漂浮在云端,真实又虚幻。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想听《鸣凤记》。”他用手背蜻蜓点水般擦了擦额头的汗,眉眼弯弯。
“有泥,”我用拇指揩了把他的脸,拭去那一小块泥点,“也不注意些。”
闻言,他把手上剩下的泥往我脸上一抹,然后飞快跑开了。
真是幼稚。看着他诡计得逞般回头朝我笑,我又好气又好笑。
这天,我突然想起件事,算算看,某人已经服阙,于是简单收拾收拾自己就提着袋橘子出门了。
一大早熟练地雇了辆车赶路,我终于看到那扇雕着栩栩如生的飞鸟和吉辞的大红门。
“王元驭,王元驭。”
敲了几十下门,直到嗓子都快冒烟了,手也生疼,仍是一片死寂。
不会真死了吧……我气沉丹田起势,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嗓子,“王喜鹊!”
终于,门缝掀开露出个圆脑袋,不满囔道:“大胆,何人扰我清净!”
我把橘子提到他跟前晃了晃,“在家闷傻了是吧。”
“瑶泉,你怎么来了?”
我不要脸地来了一句,“太久不见甚是想念,专程回家看看你。”
他感动到眼泛泪花,连忙握住我的手,“瑶泉……”
“连杯茶都没有。”我高贵冷艳地扭过头去。
“是是是。”
他把我带进大堂,转身去洗茶具。我背着手巡视了一圈,院外疏疏篱落,家具则还是熟悉的家具,充分发扬艰苦朴素精神,列的整齐。
“小贼乍一看你家大门,觉得这一定是个有钱人家,进来后估计大跌眼镜。”我喝了一口茶,悠悠道。
“真是,谁把产业放家里啊,”见我在盯他衣服上的补丁,他不好意思道:“低调,低调。”
笑死,一个两个的都比我有钱。
“在干什么呢,喊了这么久也没听见。”
我目光移至桌上的一张折子,他大惊失色,一个鲤鱼打挺扑过来用手捂上,“写东西。”
指缝间隐约可见几字:“时行素呢江陵。”
“会写就多写点。”我面上还是笑嘻嘻的。
王锡爵尴尬地摸头,“我虽身在草野,对朝廷诸事也略有耳闻,今正当多事之秋,你怎么为了我就回来呢?糊涂!”
“谁让我们关系好呢。”
王锡爵难以置信地看了我一眼,“张江陵他可是你的座师……”
我止住他,“现在不是了。”
“你良心何在!他可是教了你这么多年,怎么可以一出事就急着撇清自己?”他伸手敲了我一下。
不敢太快露底,是因为我根本不清楚他的立场,毕竟他和师相先前闹得很不愉快,两人几乎是相看两厌。
“别人落井下石谄媚求宠就算了,一个好的跳板,谁都想踩一脚,可唯有你不可以。我认识的申瑶泉岂是此等哺糟啜醨之人?”
别骂了别骂了。我捂着脑袋可怜兮兮地看他,“是我失言。”
“虽然他曾经事事专断独裁,但秉政十年相业可观,若尽数倾覆不利于存国体,”他松了口气,“我会为他上疏。”
“谢谢你,元驭兄。”
“谢我作甚?我这人对事不对人。还有,你要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菜都没买,现在差人买也来不及了……”
“无事,我再坐会儿就走。”
王锡爵奇道:“这么急?今天下午我家可是有昆曲班子来,个个都是名角儿,你确定不看完再走?咱们都好久没一起看过戏了。”
我心动了一瞬,但很快摇头:“有人等我。”
师相经常问我,为什么我要对他这么好。
我只是说,如果没有他,也许就没有今天的我。
那段时间,我和师相讲了许多他过去的事情。当然,往往在位列台阁受命元辅前便匆匆结尾。我还说他遭仇家记恨,蒙受不白冤屈,满城通缉,不得已委身于我家,所以事事都得小心。
很假的故事,甚至非常话本套路。但他依旧是听得很认真,一如过往每次听我讲话,然后遗憾道:“可惜没机会成首揆,尽抒心中志。”
“成了又如何?时局所迫,而后也不过是朽索驭马罢了。”
我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不忘拾卷之心,不忘圣人圣言,却也不敢丝毫不顾己身。”
他连连点头:“居于祸患中,则善其身,如若行有余力,则兼济天下。”
“即是首揆,为国家爱养人才,绝不以爱憎私意用舍,故反对绝对不会少。”过了许久,他又说道。
“所以要因时而变,适当妥协。”
“若……若非要争一个鱼死网破呢?”
我们挨得很近,近到我几乎能在他瞳孔里看见我的倒影,呼吸可闻:“师相……”
我叹了口气,拉着他坐下,“今天炒了你最爱的菜,你尝尝看。”
于是他说道:“好。”
“师相,你想去江陵吗?”
“江陵?”他正专心啃一块排骨,嘴里鼓鼓囊囊的,“我记得你说过,我是江陵人。”
“对,江陵,你的家乡。”也是你当年魂牵梦绕但回不去的那个地方。
“等这些事彻底过去后,我想和你一起去。”
“一言为定。”他的眼睛像一盏渐渐亮起的灯火,又逐渐暗淡失神,“只是……”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是啊,真的能结束吗?如何才能结束?
再美好的愿望,亦可能如空蒙幻质委于泥沙,从此销声匿迹,唯有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师相不挑食,对住处也没什么要求,这让我很意外,因为我起初还担心他会不适应。毕竟不管是三十二人轿还是素来冰纨霞绮,奢侈的手笔,高调的排场,混乱的生活,各种有关他的事情总是有鼻子有眼,也成了大家闲来无事时的谈资。
真真假假,经久流传,仿佛他就是那样一个人。
所以,真实的他究竟是怎样的呢?是早已为诡谲睿幄而披上所谓衣冠禽兽的袍服,还是在风刀霜剑里沉淀出重重壁垒,将那颗赤心拘入彀中。
最简单的田园生活我们也过得十分开心。我们又辟了块小小的方塘,把荷花种子都埋进了泥淖。他还试着亲自栽了株梅树,我想起京城里被他养死的好几盆蒜,不由得为它的命运捏了一把汗。
“树的命也是命。”我委婉提醒。
“当然,万物皆有灵。”好吧,他没理解。
月余日日如此,倒也乐此不疲。
然而,这些都在一封八百里加急信件的到来后戛然而止。内容很简单,却足以影响很多人的命运。
张四维的父亲死了,按照祖制回乡守孝。
“申瑶泉,首辅的位置,是你的了。”张四维如是在信中和我说。
我想起文渊阁的首座,它无言安立,梨花木纹路在小小的一方天地里扭曲舒展,泛着冰冷寒凉的色泽。
朱红官服折角如新,仙鹤展翅欲飞,引颈长吟,苍白翎羽根根清晰可见。在它身后,仿佛有座高山顷刻间倾轧而来。一时间我眼前闪过诸多身影,或熟识深交,或面见之缘,他们相貌各异,性格也不一,唯一相侔就是那个共同的身份。
虽行票拟,却是整个朝堂实实在在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没错,那个位置,那个他曾经坐了十年的位置,现在是我的了。
“汝默,你快看!”身旁的师相突然拽了拽我的袖子。
我放下信,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透过书房的窗,可见满天绮霞。落日向晚,橘黄袭袭匀开,在云卷云舒间转为明丽的红,映得他的面庞也是暖暖的。
“汝默,你瞧。”眼前的黄昏蓦地与两年前西苑值房的天景重合。他倚着墙,出神地看着窗外,然后把本在案前运笔成风的我叫上前。
“好看吗?”
“好看。”
“能想到什么吗?”他又温声说道。
我把头探出去仔细瞅了片刻,沉吟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他把我轻轻拉回来,点了下我的头,无奈道:“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我想的是,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万历九年,量地计丁,一概征银,官为分解,雇役应付。
一如流泻于桑榆上的余晖,幻化成霞,为帝国迸发出惊人生机,却绚烂而短暂,须臾消散进万古长夜。
师相现在那副专注的模样实在是很可爱。我挣扎了许久,忍不住揽住他,和他一起静静看天。
他甚至没太在意,靠在我的肩头。
我又是给自己做了很久的思想工作,这才没顺手摸一把他的脑袋。
“我觉得你真的很厉害。我懂的你也懂,我不甚清楚的,你也能讲的头头是道,定是下了苦功吧。”
“母亲以前管的很严,稍有怠惰就以棍责。起先我也不是很愿意,可细勘经典后,却发现圣人之所以被称为圣人,自有他的道理,于是也就乐得埋首故纸堆了。”我回忆起艰辛的求学岁月,手心竟隐约痛起来。
他则是哭笑不得,开玩笑道:“没想到棍棒底下不仅出孝子,还出学子。”
“我非常不推崇这种极端的教育方式。”我痛苦地回忆黑历史,屁股也隐隐作痛。
“你的心跳得好快。”良久,他突然说道。
“是……是吗?”
“月光圆客梦,故景暖人心,”他侧首看我,“汝默也是性情中人。”
“景语皆情语。”
可景哪有人好看。我知道,此刻我的脸一定是红透了。
感谢这漫天晚霞。
其实,假若当时的我能再稍微冷静一点,兴许能感受到他同样宛若擂鼓的心跳。
“如果……我是说如果,被他们发现了会怎么样呢?”
“我就永远见不到你了。”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声音有点发颤。
心照不宣地沉默了一阵,他说,那我真希望他们一辈子也不要找到我。
我觉得呼吸都是沉重艰难的,不自觉地将他揽紧了些。他则依旧抬头看得认真,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
“汝默,你会是个好首辅的,对吧?”
“嗯。”
圣贤之传于子思,我自少年时便有有济世安民之志与兼济天下之愿,若一朝门庭赫奕,身负才学,定不愧于心。
一如你以己身为蓐荐,甘之如殆。
我牵住他,将他的手关在掌心,“师相,等我。”
他笑道:“好。”
……
在返程前,我便写信让小六子和连翘齐齐去了长洲。我想,这会儿应该快到了。
抵京后,看着热闹非凡的庭院,我心里却空落落的。溜须拍马之人也多了起来,他们常常拜谒,拼了命地要套近乎,各种珍宝美姬更是不少。
“好威风啊,申相公。”王锡爵则是对着院里十几个礼箱评头论足。
我皱着眉让申九连人带物,从哪来的送回哪里去,然后幽怨地瞟了王锡爵一眼,“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好啊。”他倒是没心没肺地伸出了手。
上天啊,快来个神通收了这只喜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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